然而想要跨越阶级的眼界,难如登天。这几千年历史长河中,不知多少底层起义的领袖,都倒在了这一步上。远的有陈胜吴广、赤眉绿林、张角、黄巢、王仙芝,近的有王小波、方腊、钟相、杨幺,包括后来的张献忠、洪秀全……太多了,数不胜数。他们没有才能吗?自然有的。但最终受于眼界,还是没能完成阶级战略的跨越。这时,茶博士端着一杯香饮子走了过来:“老爷,紫苏饮来了,请慢用。”与紫苏饮一同端上来的,还有七八碟糕点果脯。《广群芳谱》里记载:“仁宗敕翰林定熟水,以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自此之后,紫苏饮便迅速风靡大江南北,稳坐大宋香饮头把交椅。韩桢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小口。“沁香入脾,不错!”点评一句后,他又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啧!到底是能开在府衙对面的茶肆,手艺确实没话说。见他吃的香甜,史文辉不由咽了口唾沫。从昨夜至今,他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腹中如火烧般,喉咙更是干得快冒烟了。史文辉强忍着,努力将目光从糕点与香饮上挪开。一连吃了三块糕点,韩桢停下手中动作,端起紫苏饮问道:“家中可有妻儿老母?”史文辉答道:“老母于前年病逝,家中只余妻儿。”韩桢吩咐道:“这几日暂且跟在我身边,做个书吏,往后再行安排。”“下官遵命。”史文辉心头一喜,赶忙起身作揖。同时,他也听出了韩桢的言外之意。这几日是考察期,若表现好,便有可能被委以重任。若表现平平,则可能真的只是一个书吏了。韩桢指了指糕点:“吃罢,莫要浪费了。”“多谢主公赏赐。”史文辉又行了一礼,这才坐下吃起了糕点。……赵霆与刘宓朝廷命官的身份,到底是起到了作用,在他二人的安抚下,城中百姓终于不再恐慌。百姓不晓得,可那些士绅门阀心里却门清儿。麻家宅院大门前,刘宓正与一名老儒相谈甚欢。这位老儒,便是麻家的当代家主,麻彦民。“麻员外且宽心,昨夜杀入城中的敢炽贼子,已尽数被俘。眼下有青州军镇守,郡城固若金汤。”“如此,老拙便放心。”麻彦民长舒了一口气,邀请道:“刘通判辛苦了,不如进舍下饮一杯茶水,消一消暑气。”刘宓摆手拒绝:“不必了,眼下百姓惶恐,本官还需尽快安抚民心。”麻彦民肃然道:“刘通判勤政爱民,让老拙敬佩。益都郡有刘通判在,当真是百姓之福。”“本官分内之事罢了。”刘宓说罢,特意叮嘱道:“麻员外,明晚记得赴宴。”“老拙省的。”麻彦民应道。见状,刘宓这才转身离去。目视刘宓远去的背影,麻彦民面上的恭敬之色才渐渐散去。双手背在身后,他转身踏入大门。就在这时,大门后方突然窜出一道身影。麻彦民先是一惊,随即满脸宠爱道:“悠悠你又调皮了!”却见那道窜出的身影,是名少女。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着一席淡黄色的束腰长裙,披着一件乳白长褙子,梳着双丫髻,两条淡青色的丝带垂落至耳边。鹅蛋般的小脸儿上,还残留着一些婴儿肥,一双大眼睛明亮、清澈,又透着一丝灵动。端的是明眸皓齿,清新可人。整个人弥漫着一股活泼清新的气息,配上那双如小鹿般清澈灵动的大眼睛,让人见了,便心生好感。这少女名叫麻舒窈,是麻彦民的孙女。其父早逝,加之自小便聪明伶俐,因此极得麻彦民的欢心。古时女子只有在笄礼之后,才会正式取字,此前用的乃是小字,也就是乳名。而麻舒窈还梳着双丫髻,显然并未笄礼。还未笄礼便已经有了正式的名字,可见麻彦民对其有多宠爱。宋时女子的乳名几乎都大同小异,普通百姓都是某娘。比如幼娘、安娘、闰娘等等。而富贵人家,则会取叠词,宋徽宗几个女儿的小名都是叠词,什么珠珠、嬛嬛。值得注意的是,叠词只能用于小名,若用于大名,则代表自己身份低贱。因为在宋时的习俗中,只有歌伎、小妾、丫鬟、最低等嫔妃,才会一辈子使用叠音名。李师师、时春春、苏小小俱都是东京城中的青楼大家。辛弃疾可考证的小妾有六个,名字分别是田田、卿卿、香香、整整、钱钱、飞卿,其中五个用叠音名。所以,在宋时叠音名不能乱用。麻舒窈俏皮一笑,而后好奇道:“阿爷,青州何时又多了一支青州军?”闻言,麻彦民摇头失笑道:“青州只有武卫、镇海两军。”“反贼!”麻舒窈极为聪慧,立马反应过来,口中惊呼一声。“慎言!”麻彦民轻斥一声。小丫头赶忙伸手捂住嘴,眨巴着大眼睛,格外可爱。两人穿过垂花门,一路进了书房,麻彦民端坐在书桌前,看着小丫头为自己点茶,口中语重心长道:“悠悠啊,过两个月你便要行笄礼了,加笄之后就是大姑娘了,言行举止当稳重端庄,不能再如方才那般了,须知隔墙有耳。”麻舒窈白嫩的小手握着茶筅,迅速在茶盏中搅动,口中反驳道:“家中又无旁人,院中仅有几个仆役。”麻彦民神色复杂,幽幽地道:“呵,这世道连族人都可不信,更遑论仆人。”“阿爷,请茶。”这时,麻舒窈点好了茶,恭恭敬敬地将茶盏递过去。接过茶盏,吹了吹淡青色的汤沫,麻彦民抿了一口:打趣道:“悠悠往后嫁了人,阿爷就再也喝不到这么好的茶汤喽。”麻舒窈既不羞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道:“那阿爷可得给悠悠找个近一些的夫家,隔三差五,还能回来帮阿爷点一杯茶。”“你呀。”麻彦民不由摇头失笑。见自家爷爷悠然自得地吃着茶,麻舒窈忍不住问道:“如今反贼占了郡城,阿爷不怕么?”麻彦民语气淡然道:“他刘宓都没死,老夫又有何惧之。”麻舒窈好奇道:“阿爷,那青州军既是反贼,怎地刘宓等人却安然无恙,反而还有心思安抚百姓。难不成,他们投了贼?”“不错。”麻彦民点了点头。麻舒窈眉头轻皱:“刘宓好歹也是一州通判,朝廷正五品的大员,竟选择投贼?”麻彦民抚须道:“刘宓此人贪吃好财,本就没甚文人气节,刀斧加身,再以利诱之,投贼实属正常。再者,也是想押上一宝,成了,便是从龙之功!”从龙之功?这四个字让麻舒窈心头一震,不可置信道:“阿爷竟如此看好城中反贼?”麻彦民正色道:“莫要小觑,此人并非张万仙之流,有大志,懂隐忍,知轻重。若非昨夜敢炽军横插了一脚,只怕还会继续隐忍下去,谁能晓得青州之地,竟还盘踞着一条蛟龙呢。”“先前,老夫于茶楼之上,遥遥看了一眼,那青州军将士个个凶猛彪悍,有汉唐之雄风,乃是真正的虎狼之师。能有如此强军,说明这反贼已成气候,如今大宋内忧外患,若能占据大势,未必没有改朝换代的可能。”麻舒窈饶有兴致地问道:“阿爷可看见贼首了,容貌如何,是否如杂剧话本中描述的那般凶神恶煞?”“不曾。”麻彦民摇了摇头。闻言,麻舒窈目光流转,忽地问道:“阿爷,明晚酒宴伱去么?”麻彦民苦笑一声:“不去也得去啊。人家给了脸面,咱们不能不要脸。”请你赴宴,那是给你面子。不去?那往后青州就再也没有麻家喽!轻轻咬了咬唇,麻舒窈说道:“阿爷,明晚赴宴能否带我一起去?”“胡闹!”麻彦民立即板起脸,呵斥道:“那反贼岂是好相与的?那酒宴摆明了就是鸿门宴,凶险异常,应对稍有差池,便是身死族灭。”“好罢。”麻舒窈乖巧地点了点头。…………时至傍晚。曲庆峰与老九回到了府衙。见两人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息,便知抄家之事并不顺利。曲庆峰站在堂下,躬身抱拳道:“禀县长,一十六名犯官家财尽数抄没,请县长过目。”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恭敬地呈了上去。接过账本,韩桢仔细翻看起来。金银铜钱玉石玛瑙等浮财,共计二十一万贯,良田八万余亩,各地商铺百多间。之所以有这么多浮财与田产,俱都是趁着王黼征收丁身钱,借机宰杀城中富商大户,再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农民贩卖的田地。为什么先前韩桢询问时,刘宓只说了三家士绅豪门?因为其他没甚背景的富商大户,早已经被他们折腾的家破人亡了,只剩这三家不敢动。合上账本,韩桢吩咐道:“这些浮财一半充入军账,押送至武卫军军营,另一半充入府库。至于良田商铺暂且放着,我自有安排。”“是!”老九与曲庆峰应下后,转身出了大堂。(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