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生道:“酒。”李寻欢笑道:“好,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李寻欢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钩,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只听“呛啷”一声,他已拔出了腰边的剑。剑光如一泓秋水。游龙生骤然顿住笑声,瞪着李寻欢道:“你可认得这柄剑?”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他似乎禁不得这逼人的剑气,又不住咳嗽起来。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李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鱼肠剑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李寻欢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子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游龙生道:“不错,这正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李兄也许还不知道。”李寻欢道:“请教!”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傲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了一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以剑为命,再也不谈婚娶之事。”他霍然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道:“李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未免有些索然寡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气了些,岂不闻,朋友如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惟有这样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游龙生目中突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李兄今夜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阁下又何苦煮鸡焚琴,大煞风景呢?”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李寻欢道:“若是让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游龙生苍白的脸骤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了出来,剑锋一转,“哧”的自李寻欢脖子旁刺出去。李寻欢却仍然面带着微笑,淡淡道:“以阁下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游龙生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的了!”喝声中他已又刺出了十余剑!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茶壶竟“啪”的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茶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李寻欢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游龙生咬了咬牙,出剑更急。他见到李寻欢双手空空,是以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李寻欢无暇抽刀。他们畏惧的只不过是“小李飞刀”而已。谁知李寻欢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李寻欢忽然一笑道:“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剑法,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师承说来,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在漫空剑影之中,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说话,游龙生又急又气,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对方衣袂。原来他一剑刚要刺向李寻欢咽喉,便发现李寻欢身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李寻欢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后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变成了虚招。游龙生咬紧牙关,一剑向李寻欢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只见李寻欢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游龙生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眼里。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李寻欢的当,空白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李寻欢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般直刺李寻欢胸膛。谁知这次李寻欢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转,游龙生的剑便擦着李寻欢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等他发觉招已用老,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只听“呛”的一声龙吟,李寻欢长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龙吟之声未绝,长剑已闪电般穿窗而出!穿人竹林,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李寻欢还是站在那里,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头顶,一下子又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脚底,他全身都发起冷来。李寻欢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淡淡道:“夺情剑非凡品,快去捡回来吧。”游龙生跺了跺脚,转身冲出,冲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颤声道:“你……你若有种,就等我一年,一年后我誓复此仇。”李寻欢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够。”他缓缓接着道:“你天资本不错,剑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气太浮,是以出剑杂而不纯,急而不厉,而且太躁进求功,是以一但遇着比你强的对手,你自己先就乱了,其实你若沉得住气,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游龙生眼睛一亮,还未说话,李寻欢却又已接着道:“但这‘沉得住气’四个字,说来不难,做来却谈何容易,所以你若想胜我,至少要先苦练七年练气的功夫!”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拳头捏得格格直响。李寻欢一笑道:“你去吧,只要我能再活七年,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七年并不算长,何况君子复仇,十年也不算晚。”天地间又恢复了静寂,竹涛仍带着幽痴。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地伫立了许久,叹息着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实我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林仙儿纠缠下去,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正要往外走。他知道林仙儿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但他并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觉得很有趣。鱼太大了,钓鱼的人只怕反而要被钓。李寻欢微笑着,喃喃道:“我倒想看看她钓钩上的饵是什么?”游龙生临走的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李寻欢嘶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你何苦定要拾我的破靴子。”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男人追不到一个女人时,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和那女人有了某种特别的交情,聊以自慰,也聊以解嘲。这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实在很可怜,也很可笑。李寻欢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两个青衣小鬟,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李寻欢,就说也不说,笑也不笑了。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道:“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左面的青衣鬟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李寻欢失声道:“夫人?”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青衣鬟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庄主只有一位夫人。”右面的青衣鬟抢着道:“夫人知道李相公受不了那些俗客的喧扰,是以特地在内堂准备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请李相公去小酌叙话。”李寻欢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十年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总是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他记得用蜜炙的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但盛醉鸡和青莴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玛瑙色的。桌子后有道门,在夏天门上挂的是湘妃竹帘,在冬天门上的帘子大多是她自己编的,有时也用珠串。帘子后面,就是她的闺房。他记得她自帘子后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梅香,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十年来,他从不敢再想这地方,他觉得自己若是想了,无论对她,对龙啸云,都是种不可宽谅的冒昧。李寻欢茫然走着,猛抬头,已到了小楼下。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棂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李寻欢踟蹰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在发生过昨天的那些事之后,他猜不透她今日为何要找他到这里来,他实在有些不敢见她。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大理石的桌面上,已摆好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淡青色碟子里的是蜜炙云腿,琥珀色碟子里的是白玉般的冻鸡。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漫长的十年,似已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静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人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相信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她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红孩儿道:“是。”他恭恭敬敬地斟上酒,垂着头道:“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但求李大叔莫要记在心上,李大叔对我们龙家恩重如山,就算杀了侄儿,也是应该的。”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