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有死,还能坐着喝酒。”虬髯大汉的嘴里就像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口了。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谁知过了半晌,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色,但阁下看来却不像。”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家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虬髯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虬髯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还是件好事。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像是一朵清丽的紫罗兰。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边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仿佛全都失去了颜色。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心神就已醉了。现在,那庭园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雪,时落时停。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像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虬髯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虬髯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虬髯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梅二先生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他们说话的声音传人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像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着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藏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像样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虬髯大汉正在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土,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么?”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二个李探花不成?”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他前倨而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这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法家,要我将藏画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的确不好受。”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洌。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膺品,真品却在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李寻欢这才知道他伯阖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像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他一连说了十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个伪君子。虬髯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虬髯大汉嗄声道:“可是少爷你……你……”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限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第七回误伤故人子李寻欢喝了酒,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还不到六个时辰,李寻欢已觉得体力渐渐恢复了过来。这时天刚破晓,虬髯大汉虽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过酒喝得太多了,头有些痛。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该死该死,天又亮了。”虬髯大汉道:“天亮了有何不好?”梅二先生叹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系,但只要天一亮,就会立刻头疼,连酒也喝不下去。”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笑了笑,道:“岂只阁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这毛病。”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着天还未大亮,赶快再喝两杯吧。”李寻欢笑道:“你我如此牛饮,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去睡觉了!乐得眼不见,心不烦。”李寻欢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梅二先生凝注着他,忽然问道:“你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李寻欢道:“好像已有十年了吧。”梅二先生皱眉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伤肺,再喝酒只怕……”李寻欢笑道:“伤肺?我还有肺可伤么?我的肺早已烂光了。”他忽然顿住语声,目中精光闪动,沉声道:“此间只怕又有远客。”梅二先生动容道:“三更半夜里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来找我的。”其实他直等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来的人似乎并不止一个,步履都很轻健。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过了半晌,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道:“三更半夜的闯来,是小偷还是强盗?”那人道:“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的来送礼,显然更没有存好心,各位还是回去吧。”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梅大先生失声道:“王摩诘?”语未说完,门已开了。梅二先生皱眉道:“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投其所好而来,必有所求,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他并没有走出去,只将门推开一点,悄悄往外望。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第一人只有三十多岁,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木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