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湛轻轻附在母亲的耳边,说道:“是个‘韵’字。”她点点头,说:“篆字的‘韵’和‘歆’很像。”一个捕快指着尸体手中的簪子,问歆娘:“你要找的,就是这支簪子吗?”歆娘捂面,眼泪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是…就是这支。明明是丢了,到处找不到,怎么会在他的手里…”捕头略一思忖,看看雪上的痕迹,又看看死者手中的簪子,说:“毫无疑问,是你杀了你丈夫。”歆娘顿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她拼命摇头,颤声叫道:“我,我没有杀阿成!我们成亲多年都很恩爱…”捕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刚刚我们来的时候,早已看清楚了。当时雪地上只有四行脚印,一来一回的那两行,正是你的脚印;另外两行走到树下的,大的那行脚印已经被刚下雪淹没了一半,是你丈夫的,而一行小的,则是这个小孩子的。雪下了足有两个时辰了,你丈夫尸体尚温,也就是说,他死的这短短时间,除了你们三人之外,没有人到过这棵柳树旁边。这小孩是刚刚跟着你过来的,当然不是凶手,那么唯一可能杀人的,也就是你了。”旁边另一个捕快也说道:“若凶手不是你,你丈夫又为什么要手中握着你的金簪死去?”“冤枉啊,我…我没有杀人!”歆娘面如死灰,却只能拼命摇头,只是辩解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带走吧。”捕头一挥手,捕快们熟练地拿着铁链就过来要锁人。玄湛见他们粗暴地拉起歆娘,不由分说就要带走她,不由得皱起眉,又看了男尸手中的簪子一眼,拉了拉母亲的衣袖。碧衣女子拍拍他的头,朗声对那位捕头说道:“这位大哥,我认为这位娘子并不是杀人凶手,不知各位可有时间,容我说说自己的看法?”捕头瞥了她一眼,不屑一顾:“妇人之见,别妨碍公务。”她见他轻慢,也只是微微而笑,取出身边一个令信示意他,说道:“夔王府中人,还请诸位给个方便。”捕头顿时愣了一愣,看那令信镶金错银,确是敕造,赶紧领着众捕快向她行了个礼,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夔王名震天下,在下仰慕已久!只是听说夔王多年前携王妃离京游历,偶尔有一二事迹传闻,毕竟离扬州距离太远…这回,王爷是到扬州了么?”她还礼道:“王爷不在,我只是到扬州有事。”捕头赶紧又问:“听说王妃昔年连破奇案,我等都是敬仰不已。不知娘子是王妃身边人吗?对此案又有何看法?”“我只是在想,若此案真是歆娘所为,那么,她又为何短时间内去而复返,引火上身?”她避而不答对自己身份的询问,只收好令信,看向树下尸身,说道,“雪地上的脚印已经被埋了大半,她明明可以在我身边远远看一眼,说自己丈夫没有站在树下便离开。等到稍迟一些时候,所有脚印都被雪掩盖,她丈夫的死亡时间也不好推断的时候再回来,到时谁也不知道她丈夫死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来过,被定为杀人劫货是很容易的事情,不是吗?”捕头点头,但还是说道:“有些犯人,就是如此愚蠢,也不是没有见过…”“请容我与她说几句话。”碧衣女子说着,走到歆娘的身边,将她扶起,又帮她拂开额前乱发,轻声问,“韵娘是谁?”歆娘本已苍白的面容,此时顿时铁青:“你…你怎么知道韵娘?”碧衣女子柔声道:“你想要洗清冤屈,就和我详细说一说。”“可…可我们去年底才背井离乡来到扬州,你怎么知道韵娘…”碧衣女子望着她,神情温柔而坚定。歆娘迟疑着,双唇终于颤抖张开,喃喃道:“韵娘与我一起出生,是一起抱去给族长取名的。我们同一个村子的,都姓魏,也都有远远近近的亲戚关系…我们五六岁时,韵娘的母亲接了孤苦无依的远亲阿成到家里,还让阿成和韵娘订了娃娃亲,所以…虽然我们三人总在一起玩,但其实,他们俩却是不同的…”碧衣女子垂下眼睫,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不过,后来还是你嫁给了阿成。”“是…本来,应该是阿成和韵娘成亲的。我也有自己见过几面的未婚夫,所以和韵娘都在准备自己的嫁妆。阿成后来到城里金店学手艺,我和韵娘家就一起让他替我们打了一模一样的簪子作嫁妆,刻上我们的名字。”她目光直愣愣地望着丈夫手中那只金簪,面容枯槁惨淡,“虽然现在不时兴这种样式了,但在当时是村里头一份,我们也都很珍惜,直到现在,我还日日藏在妆盒最深处,只在逢年过节才戴一戴…”玄湛不理解这些事,无聊地眨巴眨巴眼,但见母亲认真地听着,便也提着自己的灯笼,继续安静地听歆娘诉说自己的故事。“那时我和韵娘两人都忙着在家里缝制嫁衣,所以拿了簪子后就再没见过面了…可谁知道,就在出嫁日子将近时,韵娘接到了外婆的口信,她腿脚不好,想要在韵娘出嫁前再看一看她。结果,韵娘去外婆家的路上,由于刚刚下过好几天的大雨,山路陡峭,泥土松动,韵娘一脚踩空就…就…”歆娘捂住自己的脸,几乎说不下去。玄湛惊愕地睁大眼睛。歆娘说着那么久前的事情,却依然痛苦不堪,捣着自己的胸口,低声喃喃:“韵娘去世后…阿成躺在她的坟头,不吃不睡,要随她而去。而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了韵娘,她对我说,我们情同姐妹,现在她不能看着阿成了,请我帮她照顾他。我一连梦到好几天,无奈之下,只能去告诉我的父母,让我代替韵娘嫁给阿成。族里的人都怜悯韵娘和阿成,我也就此嫁给了阿成…”周围的人听着她的倾诉,都在暗暗叹息,碧衣女子却问:“韵娘的尸体找到了吗?”歆娘点头:“当天就在山谷中找到了…摔得血肉模糊…”“她的那支簪呢?”她又问。“这么小的东西,坠崖下去,怎么可能还找得到?”歆娘掩面泣道。碧衣女子又问:“那你之前的未婚夫呢?”“我的妹妹嫁给他了,现在…他们一家人也十分和美…我和阿成,本来也过得这么好…”碧衣女子转头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刘成的尸身,淡淡说道:“好吗?或许你很好,可你丈夫爱的,终究不是你,你纵然处心积虑,甚至杀了情同姐妹的韵娘,也抢不过来。”歆娘听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冷淡,一时之间打了个冷战,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你…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杀…杀韵娘?你…你根本连韵娘都不认识,别胡说八道了…”捕快们望着她,更是无法理解。刚刚他们认为歆娘杀了自己的丈夫时,是她出声质疑,可现在她却又凭着三言两语断定歆娘确实杀了人,而且杀的还是个早已死了的人。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也只能面面相觑,无人出声。碧衣女子继续说:“你知道你丈夫为什么会忽然死在这里吗?因为,他知道了韵娘的死因。也许他始终还是爱着韵娘的;也许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枕边人,竟然是个杀人犯;也许他确实和你过得很恩爱,以至于没有勇气直接对你下手。所以他将你的簪子握在手中,这样就算他随韵娘而去之后,官府也依然会处决你,为韵娘报仇。”歆娘的眼睛中充满血丝,状若疯狂,十分可怖:“你胡说!我们、我们这么恩爱,这些年阿成已经渐渐不再提起韵娘了,他怎么会…认为我杀了韵娘?”“让他忽然明白的,也许是一个动作,也许是一句话,也许,是你深藏在妆盒中的,这支他亲手做的金簪…”碧衣女子伸手指了一下那支金簪,“你说自己平时舍不得戴,那么,过年时,应该会戴上它吧?我想你的丈夫,应该是刚好就在今年过年时,仔细看了一下自己亲手打的这支簪,然后明白了一切…”歆娘浑身颤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成手中的那支簪子,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碧衣女子走到尸体的旁边,将那支簪子拿起,缓缓地说:“你说韵娘是一个人在山路上摔下来的,这句话,不是真的吧?因为,当时她的身边,一定还有另一个人在,那就是——你。”玄湛提着灯笼,嘴巴张得圆圆,目光亮亮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而捕快们也忘了说话,只看着她手中的簪子,听她继续说下去。“金首饰是最贵重的嫁妆,外婆要在韵娘出阁前和她见面,她当然会带着未婚夫给自己打的金簪去给外婆看。也许就在那条陡峭的山路上,你追上了她。不过我估计你不是一下子就将韵娘推下去的,两个人还厮打了一阵,所以,你们的金簪,在撕扯中散落了,你的金簪,随着韵娘掉落在谷底,而她的金簪,却掉在了地上。而你却误以为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的金簪,谁叫你们的名字这么像,而梅花篆,又这么难辨认呢…”碧衣女子将歆娘手中的金簪横过来,递到她面前,说:“你应该不识字,更不会认识梅花篆字。然而学过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个字,不是你的‘歆’字,而是,韵娘的‘韵’字。金簪上的字这么小,字体又这么相近,梅花篆,认识的人并不多,就连你的丈夫,也在很久之后,才突然看清楚…原来这是,韵娘的簪子。”歆娘萎顿地坐倒在地,手中紧紧抓着那支金簪,死死望着自己的丈夫,跪倒在地,匍匐哀哭。“你说过,自开始准备嫁妆之后,你和韵娘就再也没有见过面,那么,死去的韵娘的簪子,是在什么时候到了你的手中?”碧衣女子望着歆娘,声音平淡,“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出嫁的时候本应是最舍不得彼此的时候,却为何不相往来?想必那个时候,就已经私下为阿成而发生了不快吧。然而,就算你终究将好姐妹的未婚夫抢到了手,你也只是徒徒害了你们三个人的一生而已。”歆娘死死握着那支金簪,那簪子深深刺入她的掌中,她却仿佛毫无感觉,只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然而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你去找韵娘的时候,为什么要带上自己的簪子?你本来不应该带过去的,不然也不会在那时混淆。”“我…我不想杀韵娘的,我在山道上追上她,只想求她把阿成分我一点,哪怕…哪怕我做小的都行…”歆娘声音艰涩,“我带着我的簪子,想说我们可以一样的,一起长大,一样的嫁妆。所以如果她舍不得让给我的话,那么一起嫁给一个男人也是可以的,不是吗…”碧衣女子长出了一口气,轻声说:“不是的。”歆娘捂着胸口,气息沸烈沉痛,呜咽声却已渐渐停住。她手中的金簪已刺入了心口。“你说得对…不是的。她…一口就拒绝了我。我和她推搡,不知道山道已经被雨冲得…松垮,她一脚踩空就…”捕快们赶紧冲上来,将她的手拉开,可心脏被刺,显然已经凶多吉少。歆娘瞪着面前的碧衣女子,似乎还想问什么,但终究还是倒了下去。两具尸体,一场混乱。被捕快们抬到一起的一对夫妻,头并头,肩并肩,若不看伤口的话,也像是相互依偎。碧衣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牵着孩子的手,转身离开了。玄湛的手中还提着那盏灯笼,短短一截蜡烛正要烧完。他在烛光之中回头看着雪地上柳树下的人群,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娘,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有解答。”她低头看他,眨眨眼睛。“因为娘说她丈夫是自尽的,可当时尸体手边并没有凶器,他又是怎么自杀的?”“有凶器的话,不是一下子就被人发现是自杀了吗?凶器当然要藏起来了。”玄湛赶紧拽着她的手,问:“藏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当然看不见了。你忘了吗?歆娘说她本来和丈夫一起在树下放灯的,可我们去的时候,那里黑暗一片,灯又在哪里呢?”“在哪儿呢?”玄湛疑惑地思索着,见她抬头看向天空,便随着她一起看去。碎雪飘落的天空之上,有一点一点明亮的光芒,在隐隐闪烁。那是被人们放上去的天灯,正投向高不可知的九天之上。“他是首饰匠,做一把很轻很薄的刀,一点都不费劲。”玄湛听着母亲的话,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那些逐渐消失的光芒。下坠的雪,连同飞升的天灯,一起被一把伞遮住。他看见父亲微笑的面容,俯看着他。母亲含笑接过父亲手中的大伞,高高撑着。父亲将他抱起,帮他轻轻呵了呵冰冷的小手。一家人往灯火最盛处走去。玄湛偎依在父亲怀里,喃喃说:“爹,我要跟你告状,娘又多管闲事了。”“嗯,这样也好。有命案的地方就有她,我一下就找到了你们。”“爹,今天娘可厉害了,三两下就破了两个命案,一个今天的,一个多年前的。”“她一直这么厉害,难道玄湛不知道?”“爹,我也很厉害,一眼就认出了你教过我的梅花篆字。所以要不是我,今天的案子才破不了呢!”“哦?看来玄湛比娘厉害,你娘成名时已经十二岁了,可你才刚八岁呢。”“就是嘛!将来,全天下都会知道一个名字——李玄湛!”全书完簪中录4全文阅读簪中录番外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