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裴将俞安然的外套披回她身上,盖住疤痕。他长臂顺手往她身后一伸,揽住俞安然的腰,将人抱紧了些。认识俞安然以来,齐裴从来没有见她哭过。她是个倔强而坚强的姑娘,情绪也藏得紧紧的,他甚至不知道有什么能令她真正难过。可再勇敢的人,面对这种事也没办法做到内心毫无波澜。齐裴很难想象,那个当时只有十七岁的少女,是如何在暗无天日的废弃房间,忍着疼痛和害怕度过的。他亲了亲俞安然泛湿的眼,声音很轻:“然后呢?”俞安然低头把玩着齐裴胸前的纽扣,再次启唇:“然后…”俞安然忍着右肩处的疼痛,硬生生地在废弃的体育器材室里度过了两夜。期间她昏昏欲睡,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夜间有规律的蝉鸣声,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她靠着墙,艰难地用衣物捂住伤口,防止它流出更多的血。好几次,俞安然近乎绝望地就想这么倒下。但脑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她在想或许有人能来救自己呢?比如许巍。刚刚被拉进房间之前,她明明看见他了。第三天,阳光明媚。午后,谢文博像往常一样从家里出发,打算去学校写卷子。他有一个五岁的弟弟,正是闹腾的时候。家里吵,影响他学习,他便时不时地去到学校的教室里独自复习。去学校的必经之路是南林路。那日谢文博快走到尽头的时候,看见一个大爷在路边摆摊。他扫了一眼,却没多在意。怎知那大爷突然拦下他,对他说:“小伙子,你也是苏州一中的学生吗?”“我是。”“前天有个小姑娘来我这买仙草蜜,我看她往苏州一中去了。”大爷说,“她付了十块钱,我当时没零钱找,她就说这两天再过来买。但昨天就没见她来,我现在把钱给你,你要是方便的话交给老师,让老师在学校里找找姑娘,好把钱还给她。”大爷笑了一下,“我这小本生意,也不能贪人小姑娘的便宜不是。”谢文博还没理明白话里的信息量,大爷就直接把钱塞给他了。他盯着手里的一张五块钱和两张一块钱,在心里琢磨。这大爷说前天买仙草蜜的人往苏州一中去了,要没记错的话,那天去过学校的除了自己,还有俞安然和李晴。“大爷,那姑娘长什么样啊?”“长得很漂亮,瘦瘦的,眼睛很亮。”大爷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随后想起来什么般的,“就是那个,前两年附近小区有个女人出轨自杀,那姑娘好像就是那户人家的小孩。”这句话,让谢文博十分确定,大爷中说的姑娘,是俞安然。俞安然家的事当初闹得很大,苏州人一传十十传百,大部分都听过一些。谢文博又是俞安然的同学,想不知道都难。他攥着三张纸币往学校走,越想越不对劲。和俞安然同桌两年,谢文博还算得上是稍微了解她的。别看俞安然平时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心善得很,同学找她问题目,她再忙也会停下来跟那人讲。况且她本身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有时候被承诺人都忘了的事,她再久都还记得。所以大爷说俞安然答应了第二天过来买仙草蜜,结果却没有来,谢文博是不太信的。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这个人是俞安然。但大爷总没有理由骗他。思索间,谢文博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小门虚掩着,他熟练地推开,眼睛无意一瞥,却看见门边有一道血迹。脚步瞬间止住。谢文博之所以这么敏锐,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前天自己离开的时候,门关着但没有锁,那会他拉开,门边还什么都没有。一股异样涌上心头。他想起那日李晴支支吾吾地让他快回去,如今想来,更像是找个借口把他支开,好干什么坏事。谢文博是知道俞安然和李晴不对付的,而李晴常常以自己为借口对俞安然施压,这件事在谢文博心里,其实有些过意不去。因为他和俞安然之间确实没什么,他也只是纯粹地将俞安然当成自己学习的榜样。谢文博快步跑回教室,教室里空荡荡的,一如往常。他又从一楼开始找,一间一间看过去,还是没找到俞安然。就在他以为自己是不是多想了的时候,一楼不远处那间废弃的体育器材室里,突然发出了一道声响。他循着声音跑过去,看见门从外面栓上了。这间器材室从来都不锁的,因为常常有人回教室喜欢从器材室的后窗翻进来,再从前门走,好绕近路。果不其然,谢文博拉开门栓,看见俞安然倒在离门不远处的地上,旁边一小摊血迹,几乎快干了。谢文博很难找到词语来形容那场视觉冲击,他只记得慌乱之下,报了警。“谢文博后来也跟我说过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只能说,我还算幸运。”俞安然说。齐裴却不认同,他说:“俞安然,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嗯?”俞安然不明白,“怎么说。”“如果你当初没有因为善良买了大爷一杯仙草蜜,谢文博又怎么会猜到你是因为被困在学校里,才食了言。”俞安然倒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和“善良”挂上边,毕竟那些都是她自认为不算什么的小事,很多时候都是无意间便做了。盯着俞安然的面容,齐裴想起在西古山,李晴一副娇纵的模样,还挑衅地拍了俞安然的肩膀。当时俞安然说李晴欺负过她,但齐裴没想到事实居然是这样。烦躁地“啧”了一声,齐裴将俞安然抱紧在怀里,压抑着情绪抚摸她的背。“怎么了?”俞安然问他。齐裴没说话,他只是在想,当初怎么就没有真的把李晴欺负回去,反倒仅仅不痛不痒地威胁了几句。“你说你当时看见了许巍,那他为什么没去帮你?”俞安然的下巴靠在齐裴的肩上,语气淡淡的:“因为他懦弱,他是个胆小鬼。”俞安然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肩上的伤口被缝了针,身上红透的衣服也已经被护士姐姐换成了病号服。正当她疑惑自己是怎么被人发现的时候,谢文博就推门进来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还有不舒服吗?”俞安然摇摇头。谢文博从口袋里掏出那七块钱,递给俞安然,“摆摊大爷说要还给你的。”“谢谢。”她开口,声音是不同于往日的沙哑。谢文博还想问些什么,身后又有人推门进来。这次是许巍。“我也不知道找谁,刚好碰上你哥,就叫他过来了。”谢文博说。俞安然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彼时的许巍刚从海城一中毕业,考上了上海一所本科大学。按道理,他现在应该跟着小姨一家在海城,不知为何又回来了。谢文博不动声色地出去,留下兄妹俩。“安安,渴不渴?”许巍面露急切地坐到椅子上,“我给你倒杯热水。”“我要去上大学了,特意回来苏州打算和你告个别的,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俞安然没接这话,开门见山:“我被那个男人拉进器材室的时候,你在学校里。”许寒倒水的手顿住,笑得有些尴尬,“你在说什么,我刚从海城回来,才下动车……”“刚回来谢文博怎么碰得上你?”动车站在郊区,谢文博难不成还有预知能力?许巍默默将水杯放下,眉眼间闪过一丝纠结。俞安然凝了凝神,“为什么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李晴说如果我帮你了,她就要告诉我爸我还在和你联系,”许巍越说越小声,“你明白的,我本来就不是亲生的,我爸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和我解除关系。”“安安,我刚考上大学,需要有人帮我付学费,而且上海消费水平那么高,我自己没办法搞定的……”“最重要的是李晴跟我说,只是把你关一小会,吓吓你,第二天门关着我以为你回家了……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对你动手,要是知道的话我怎么也不会任由她欺负你的!”“你也知道你任由她欺负我了。”俞安然倔强地盯着许巍,语气夹杂着失望,“许巍,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哥啊。”从小到大,俞安然因为性子冷,一直没交到什么知心的朋友。只有和她年纪相仿的许巍,不闲她无趣,常常喜欢逗她开心。久而久之,俞安然便也有什么事都会和他讲,包括李晴,还有那些语言欺凌她的人。哪怕小姨夫强势地搬家,许巍也仍旧会偷偷和她来往。但俞安然知道许巍骨子里其实很懦弱,和小姨一样,他从来都不敢反抗小姨夫,在那个家待的小心翼翼的,生怕被重新送回孤儿院。即便如此,俞安然还是觉得自己在许巍心里应该有一定的分量,不曾想,依旧没能唤醒他的强大。“许巍,我在那里的时候,一直以为你会来救我,可是你没有。”俞安然说,“你虽然嘴上那么说,但其实心里还是害怕,你怕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会牵扯到自己,对吗?”许巍握了握拳头。“人们常常害怕引火烧身,更多时候会选择冷眼旁观、掩耳盗铃。你也是这样的人。”许巍没反驳。“我尊重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俞安然苍白地笑笑,“只是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我哥了。”身边人就那么几个,如今这仅剩的一位,也离她而去了。但已经习惯的事,她有何所谓?后来,警察过来找俞安然做了笔录。这件事并不复杂,很典型的校园暴力,他们很快就抓到了那个男人。之后,俞安然听人说,那男人被判了故意伤人罪,坐了牢。至于李晴,俞安然只知道她后来退学了,也没再重新上高中,整天混迹酒吧,结交了不少社会上的朋友。学校害怕这件事情闹大,让李晴退学后就将此事压了下来。所以这件事的知情者,除当事人外,便只剩下了谢文博和许巍。从那以后俞安然也没有再见过李晴,直到西古山腰的客栈里。“我之前不太愿意提许巍,是因为一提起他,我总能想到这件事。”在俞安然心里,最难过的不是自己受了欺负,而是她信任的人没有帮助她。十七岁以前,许巍是和小姨一样重要的存在。所以她不能接受从小到大都很疼自己的哥哥,竟然在关键时刻因为懦弱,把她抛下了。“你那天说我那么珍惜他送给我的蝴蝶项链,”俞安然戳了戳齐裴的肩膀,“是因为这条项链,是我从苏州唯一带走的东西。”独自在BJ的这些年,俞安然不愿再去回想往事,这蝴蝶项链承载的,是她小时候仅剩的一点温馨。俞安然不是洒脱豁达的人,即便选择不再与小姨和许巍来往,她仍旧会忆起当年在秋林巷,小姨笑着看她和许巍玩耍的模样。“但项链已经丢了。”齐裴说。俞安然语气淡淡的:“可能老天也想让我向前走吧。”齐裴摸了摸她空荡荡的脖子,“那我下次送你一条新的。”俞安然扯回话题:“肩上的伤口很深,留了不好看的疤,毕业以后,我就找了一家纹身馆,想要纹个东西盖一盖。”齐裴低头,轻轻地将她右肩膀处的衣服掀开,那朵桔梗花再次映入他眼中。“纹身不能打麻药,所以我这个地方,又疼了一次。”俞安然用手覆上去,轻轻摩挲着。似乎一切都能连起来了。在西古山遇见李晴,俞安然的反应这么大。后来,看见齐笙的伤口,她的脸色也是很不对劲。她曾在无人区和齐裴说,自己高中有一段时间特别想死。他当时没想那么多,纯粹地以为俞安然只是释怀不了身边人的离开。还有,对玻璃破碎的ptsd。俞安然闭了闭眼,故作轻松地半开玩笑:“裴老板,我的故事精不精彩啊?”齐裴没心情和她开玩笑,他问:“为什么会纹桔梗花?”“纹身师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姐姐,我想纹朵花,她便找了一整本的图案样式让我挑,每种花的旁边还标了花语。”俞安然直起身,与齐裴面对面对视着:“你知道桔梗的花语是什么吗?”“不知道。”“是无望的爱。”“.”“我觉得挺适合我的,就纹了。”她说。当初那位纹身师姐姐推荐她纹郁金香,俞安然并不愿意。因为她觉得没有人能活得像郁金香一样真诚热烈、且自在。自己更不会是。所以去南斓,看见那间郁金香客栈的时候,俞安然心里其实很不以为然。只是她没想到,真的有人这样活。这个人是齐裴。他和自己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热烈、真诚、毫无保留,爱上一个人就会付出所有,用温度融化俞安然这颗在漫长时光中已经无望的心。当初她答应了齐裴的告白,齐裴说自己很幸运。但俞安然觉得,她才是幸运的那一个。因为仿佛从那时候开始,她真的在慢慢迎接新生了。“齐裴,这就是我的过去。”我糟糕的过去,我跨不过的坎,我讨厌的苏州。我因为不相信爱,而对你有所保留的一切。齐裴没说话,喉结轻轻滚了滚。他附身,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俞安然右肩的桔梗花上,落下一吻。“但我爱你,”他的声音低沉,“爱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未来。”“我爱你的全部。”他说。俞安然望向窗外,似乎快零点了,烟花不断绽放在BJ城的上空,璀璨无比。“齐裴,谢谢你爱我。”新一年,也手牵手一起走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