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考古队在福泉山的地下,挖掘出了崧泽与良渚文化时期的大量遗迹。同位素碳14测定为距今六千到七千年前,人殉坑中出土了新石器时代陶器和玉器——人兽纹琮形镯、黑陶阔把壶、楼孔足鼎……人殉坑前,阿海熄灭火炬,面对白骨累累的人殉坑,朗声高歌——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可咏,长夜无荒。世人只知曹操有《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陆机也有一首《短歌行》,开头几句,竟有山寨版曹孟德的意味。唯独最后两句“短歌可咏,长夜无荒”何其应景!在陆机本人的墓穴下,在六千年前的人殉坑前,俨然绵绵不绝的“长夜无荒”。“《世说新语》记载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想不到,阿海还能出口成章,乐府诗与《世说新语》信口拈来。秦北洋趴在人殉堆里说:“陆平原就是这里的墓主人陆机,仕途凶险,江山险恶,陆机一介书生,不是打仗的料,败于八王之乱,临刑前思念华亭故乡的仙鹤,后悔背井离乡上洛谋取功名!”阿海竟发出仙鹤一样的鸣叫——犹如太白山上的白鹤,让人听得直起鸡皮疙瘩。“我倒是有些想念太白山了!几年前,老爹问过我,是否愿意娶阿幽为妻,天国不能总是女主当政,阿幽也不能成为武则天,总要有一个男人站出来。”阿海围绕祭坛上的光走了一圈,“想不到,这个男人,就是你!”“我本无心做太白山的主人,但至少不能让你做了去。”“早知道,十三年前的天津徳租界,老爹是去给阿幽找未来夫婿的,我就应该拼了命也要宰了你!”“你现在动手,也不迟。”陷落在人殉坑里的秦北洋,已无还手之力,阿海只要有一把手枪,哪怕一张弓弩,也能马上要了秦北洋的性命。阿海淡然摇头:“你还记得在东海孤岛达摩山上,你我曾经在山顶的石头棋盘上,下过一盘围棋。”“记得,我执黑,险胜一目!”“日本围棋界酝酿一种新规则,黑棋先行占优,当给后行的白棋贴目,所以赢的人是我。”秦北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能拖则拖:“有道理。”“但我们的第一局,你还是赢了。”“你说的不是围棋!而是我赢了阿幽的心。”“你我再下一局可好?”“在这儿?下围棋?”阿海从身后搬出一个石头棋盘,像个大磨盘似的,酷似达摩山顶上的棋盘:“你不晓得,上个月,我专程跑了一次东海达摩山,一个人从山顶把这石头棋盘搬下来……”“你!原来这是你早已计划好的?包括预设战场——福泉山,陆机墓,史前人殉坑?”“加上那尊小狗镇墓兽!我亲自制服了它,毕竟我也修行过‘地宫道’。我发觉这尊镇墓兽非常厉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猜……你的小镇墓兽最多跟它打个平手,这样就不会来干扰我俩的对弈。”“你嗅出了光身上的独特气味,知道芥川先生和嵯峨侯爵会来找我,而镇墓兽具有强大的感觉器官,九色将会循着阿尔卑斯山少女峰的香草气味跟踪而来。‘镇墓兽猎人’老金也会跟我同行,所以你准备了鞭炮,噪音让会克制镇墓兽的乐器失灵。”秦北洋越想越后怕,一切都被眼前的仇人算计好了,“阿海,而你在上海的消息,也是故意泄漏的吧?就是为了引我上钩?”“你终于聪明了一回!过去你那么蠢,我怎么没早点抓住你呢?”说罢,阿海将一根绳索扔到人殉坑里。秦北洋抓着绳子,艰难爬出流沙般的骨头坑。阿海回头对祭坛上的光说:“大人下棋的时候,小孩子必须要安静,你是嵯峨公主,你的父亲肯定教过你吧。”光喘息着点头,她看到了阿海腰间的匕首。阿海怀抱上百斤重的石头棋盘,轻松地跳下祭坛,足见其功力的深厚。“我为何要跟你再下第二局?”秦北洋抽出唐刀,在阿海的胸口比划两下,“你知道,我做梦想到把你碎尸万段!”阿海指了指头顶:“你若拒绝此局,祭坛上的祭品,就要去见六千年的老天爷了。”“我若答应呢?”“好!这一局棋,你若赢了我,你和她可以一起离开——阿海我决不食言。”“你在此精心做了一个局,只是为了跟我下一局围棋?”阿海摸了摸右脸颊上的刀疤:“你我虽有血海深仇,但我未到杀你之时。”“如果我输了呢?”“我还是放人,但你要留下。”“好,我若输了,我留下,你放她走!”秦北洋向光伸出大拇指,日本女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的眼神让女孩安心,相信他必会救自己的。“君子一诺千金!北洋,你将武器放到一丈开外。我也把我的匕首拿出来,确保我俩干干净净下棋,心无旁骛。”阿海先把匕首扔到一丈开外,秦北洋看到祭坛上的光,也把唐刀和十字弓扔出去。“你会说日语?”下棋前,秦北洋先问一句,阿海抬起一对单眼皮:“我不是日本人!你不也会日语吗?这年头,稍微有点家底的,去过日本读书,多如过江之卿。”双方猜先。秦北洋再次得到黑子,这回要贴目了。他抬起食指与中指,先落一子。阿海胸有成竹,快速完成布局,展开刚硬凌厉的攻势,几乎寸土必争,眨眼进入生死搏杀,正如刀口舔血过活的刺客。秦北洋见招拆招,但一两年没下过棋,自然有所生疏吃力。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头顶,寄希望于九色与老金,快点战胜黄耳小犬镇墓兽,从天而降来救他。为拖延时间,秦北洋问道:“你从小在太白山长大,是谁教你棋的。”“我的父亲是个围棋高手,我三岁就会下棋。父亲在我四岁那年被奸人所害。后来,父亲的好友收养了我,教导我围棋之道。”“你的父亲是谁?”“一个英雄。”“还有呢?”“无可奉告!”阿海怎能轻易被套出话来,“秦北洋,你有数学思维和逻辑思维,还有大局观,这是你下棋的一大优势!”“我听说,你十岁就到了太白山,又是谁陪你下棋的?”“李高楼——太白山上,有两大围棋高手,我排第一,他排第二。”长考之后,阿海落下白子,巧妙化解了黑子反攻。“据说只有你见过他的脸?”秦北洋打了个劫才,“他长什么样?”“他的脸……顾名思义,非常可怕!”“孟婆似乎很喜欢他?”“是啊,李高楼是李淳风的后代,清朝皇家风水师的儿子,天生智力超人,简直是个天才,学什么都是最快的。但他不爱说话,终日戴着鬼面具,疯疯癫癫的,蔑视一切同学,除了我这个围棋棋友。十二年前,天津徳租界的那一夜之后,他就消失了。孟婆和老爹说,李高楼给太白山带来了毁灭的灾难,他是一颗灾星,索性就送出了中国。”“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年来,他只短暂地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1917年的秋冬,他跟随我们去了东海达摩山。第二次,是在1918年的春天。当你在昏迷中被绑上太白山,李高楼便来向你教授‘地宫道’。而你从‘天国学堂’毕业,他也就离开了。”“原来,鬼面具老师,他是专门为我一个人来传授‘地宫道’的……”“第三次,1919年的巴黎和会,刺客联盟世界大会召开前夜,他突然出现在巴黎,自告奋勇要参与刺客们的行动。”“他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流利的英语和法语。”秦北洋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已转移到了棋盘上,“这个劫才我笑纳了!”他提了白棋一子,看出某种端倪,不单单是围棋盘上的。秦北洋并不给他任何机会,步步紧咬不放,阿海只能推枰认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