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山。唯独小木还活着。他机敏地站在石壁边缘,抓住灯台保持平衡。看到刺客们坠入深渊,他又把灯台转回来,青石板恢复原貌。山洞寂静无声。小木跪地发抖,眼泪和鼻涕垂下。他怯生生地把耳朵贴着石板,听不到任何动静。杀人无数的刺客们,竟被这瘦弱的小盗墓贼,轻而易举地消灭了?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几近癫狂地大笑。他不相信刺客真是来救他的,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他所无法理解的秘密之外,自己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就像他那卑微低贱的名字。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会立刻被割断喉咙,一如被刺客们如杀鸡一样杀死的人们。而他再也不想被别人摆布命运,不想做古墓棺椁里的僵尸!他掌握了一个朴素的真理——用脑子,远比用刀子更强大。今时今日,从这座孤岛上起,小木只想做自己的主人,让别人匍匐在脚下,而非相反。他冲出山洞,见到半年来第一抹阳光。幸好已有准备,闭着眼睛出去的,然后慢慢睁开。他看到大海、石头、荒原以及山顶灯塔。他闻到海风的味道,咸涩而湿润,让人泪流满面。他看到了海女,荒芜海天之间,二十岁的女子,金色皮肤染上鲜红血迹,像岛民膜拜的女神。她从一具年轻的尸体胸口,拔出锋利的鱼刀。海女杀死了渔村里的小寡妇。岛民们出卖了她,出卖了她的两个儿子,差点被刺客们烧死。她还发现小寡妇带着刺客去山洞。她不能容忍背叛,无论对欧阳思聪还是对自己。她发誓要杀尽无耻的背叛者。海女举刀冲向小木,决定与囚徒同归于尽。小木手无缚鸡之力,何况被囚禁了这么久,不是野蛮的海女对手。他放弃抵抗,敞开双臂,跪在石头上,面带微笑。鱼刀在他的心口前停下。海女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小木的双眼,戏班子旦角般的眼睛与长发,唯独唇上的胡须,他是个美丽的男子。鱼刀坠落在石头缝间。小木起身用口封住她的嘴唇。她没反抗,反而勾住他的脖子,好像要把两个人镶嵌在一起。他们亲吻过无数次,在幽暗的山洞地窖,但在达摩山的太阳下,却是截然不同的滋味。海女的心脏熊熊燃烧。在这个世界上,海女是唯一看得起小木,并愿意把身体和心都交给他的人。尽管,她是个女人,而不是他喜欢的男人。海女喘息着跟他分开,慌张地说:“那些刺客呢?”“我转动了石壁上的灯台,他们都掉到陷阱里去了。”她再次与小木相拥:“我的心肝儿,你太好了!那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早就该被千刀万剐!”海女恨死那些个刺客了,不但杀害了欧阳思聪,还要把她的孩子也烧死。“你放心吧,他们就算没摔死,也会饿死的!现在该怎么办?”“去找老大和老二。”她说的“老大”就是长子欧阳樯橹,“老二”是次子欧阳连帆。小木陪她一起去,登上达摩山的最高点。岛民们依然聚集在石头大屋前。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已被海女气呼呼地夺回。小木帮她抱起孩子。而她用鱼刀胡乱地砍向岛民。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被刺客杀了,剩下的老人与女人打不过她,纷纷逃窜到各个角落。“你是杀不光他们的。”小木提醒了海女一句。她才明白,经过这场天翻地覆的变故,自己不可能留在达摩山了。每一个岛民,都成了她的敌人。岛民们也会认为,是海女和小木的存在,才给这座海岛带来死亡和灾变。海女看到山下的渔港里停着一艘小蒸汽船。离开达摩山,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就算欧阳安娜回到岛上,也断然无法容忍——海女与小木之间令人羞耻的关系。他们抱着两个孩子,直奔山下渔港而去。蒸汽船上的水手们,都是刺客雇佣来的,本身并无任何战力。海女轻而易举地上船,用鱼刀刺死两名水手。最后一个水手,被她逼入驾驶室,只得点火起锚,启航离开达摩山。小木将尸体抛入大海,照看两个幼儿,茫茫海天间,达摩山浓缩成一个小黑点。驾驶舱,鱼刀架住水手脖子。水手问海女要航向何方?她一头雾水,只要能离开达摩山……忽然想起,欧阳思聪不是上海滩的老大吗?尽管已不在人世,但多少还有点根基,他的徒弟们不该照顾师父的幼子吗?“去上海!”海女下达命令。可惜她打错了算盘——欧阳思聪的徒弟们,早已对心狠手辣的师父恨之入骨,两个幼子若是落到他们手中,只怕会更惨。说话间,水手一拳击中海女面门,鱼刀飞落海里。水手心里算计,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可能打不过一个女人。水手又抄起铁扳手,眼看要砸烂海女的脑袋。突然,水手的后脑勺碎裂了——小木用斧头砍死了他。尸体抛入大海,船上只剩这对年轻男女,还有两个吃奶的娃。但他们回不了上海。哪里也去不了了。海女会驾小舟,但她没接触过蒸汽船,不晓得如何操纵机器?小木也一无所知。蒸汽机熄火了。失去动力的船,没有桅杆,哪怕扯下所有衣服被单也做不了风帆。小木只找到两支船桨,但要划动一艘钢铁外壳的小船,在无边无际的海上太难了。他们在海上漂流。船上淡水全留给两个孩子。万里无云,没有下雨迹象。这不是一艘通往自由之舟,而是通往地狱。海女并不顾忌被两个孩子看到。她像下海潜水那样脱去衣服抱着小木,亲吻同样年龄的男子。就像即将沉没的溺水者,小木别无选择,也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十个钟头,还有什么可以坚守的呢?他像一株地宫里的树木,而她既像海里的烈焰,又像山上的清泉,时而让他滋润地茁壮生长,时而又让他烧成灰烬……随波逐流的东海上,一股强大的洋流向东而去。海水近乎黑色的深蓝,这是起源于台湾海域的“黑潮”。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各自咬着海女的两边乳头。小木躺在她的肚子上,凝视西边晚霞,那是亚洲大陆,埋着无数古老坟墓的国土。“小木,你给我的夫君报了仇。按照我们达摩山岛民的老规矩,为了感谢和报答你,我愿意跟你一辈子,不管你去哪儿?”海女这话倒是不假,野蛮落后的海岛,尚盛行上古遗留的血亲复仇风俗。大仇不报,必被所有人耻笑。若有人为死去的丈夫报仇,寡妇可以带着全部家产嫁给他。小木绝望地看着茫茫大海:“可我们就要去阴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