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镇墓兽九色的手术开始了。这天上海奇寒无比,黄浦江边有一小片结冰了。墨者天工戒备森严,全体工人待命。秦北洋、李隆麒、钱科、卡普罗尼都穿上防范辐射的制服,从头到脚包裹成怪物。李隆盛、钱科与朱塞佩·卡普罗尼共同负责手术。制定了完整的手术方案,全程计划超过24小时。九色依然是獒犬模样,这两天又长大了,秦北洋几乎能骑到它背上,仿佛《封神榜》里姜子牙骑四不相。它的赤色鬃毛拖地,双眼冒着凶光,浑身热气腾腾,不做手术是撑不住了。秦北洋还是扒在它的耳朵边,说了大段悄悄话。旁边的李隆盛和钱科竖着耳朵,愣是一句都没听懂。墨者天工的大门外,开来一辆劳斯莱斯轿车。齐远山与欧阳安娜坐在车上,外人看来还像是一对夫妻。他们来到实验室楼下,却被告知手术已经开始,任何人不得入内。等了几个钟头。夕阳西下,黄浦江水被染得一片猩红。对岸的虹口闸北方向炮火连天。浦西华界燃起熊熊烈火,但被外滩和虹口的大厦遮挡,只能望见天空飘满霞光般的红色。数日前,杨浦三友实业社,日本和尚与中国工人冲突,日本人一死一伤。日本政府向上海市长发出最后通牒,派遣大量军队而来。有人说日本和尚之死,是日本策划的苦肉计。昨天,日本海军陆战队大举进攻十九路军镇守的闸北,这一日也会像‘九一八’那样载入史册。“今天上午,商务印书馆总厂和东方图书馆已被炸成平地,三十多万册图书包括许多古籍善本付之一炬。如今,日军正在猛攻火车北站吧。租界不会有问题吧?”安娜牵挂起在法租界的家里,霞飞路上一栋花园洋房,女儿九色还在家中做功课呢。“放心吧,日本人绝对不敢攻打租界的,他们最怕英法列强了。”“但这里呢?”欧阳安娜指着脚下的浦东陆家嘴,“这里可不是租界。”话音未落,浓云遮盖的云层中,响起轰隆隆的巨响,这是螺旋桨与发动机的咆哮,整个上海都为之震动。齐远山当即拽着安娜往工厂外边奔去。与此同时,墨者天工的仓库大门被撞破,一只扑闪着四扇翅膀的怪物飞了出来。四翼天使镇墓兽。它原本被锁在仓库之中,预感到来自天空的危险,双目发出红光,展翅翱翔。欧阳安娜挣脱了齐远山,冲回实验室楼下。驾驶劳斯莱斯的司机已经逃命了,她用力按下喇叭,如同防空警报提醒楼里的人们。实验室楼上的窗户打开,钱科听到了喇叭声。他先是看到楼下的安娜,接着下意识地抬头望天——四翼天使勇敢地扑向数架日本战机。但在云端更高处,隐藏着更多的轰炸机。这些飞机都来自于长江口外的日本航空母舰,一艘叫加贺号,一艘叫凤翔号——十年后,这两艘航母都参加了奇袭珍珠港的战斗。后来加贺号沉没于中途岛大海战,凤翔号则是世界海军史上第一艘现代航母,竟然幸存到战后。四翼天使镇墓兽向日本战斗机喷射火焰。日本飞行员从未见过如此的空中怪物,但他们的驾驶技艺高超,纷纷按照空中格斗的规范避让。十多年前,四翼天使在巴黎曾与法国战机缠斗。但这十多年来,飞机性能有了长足进步,这批日本海军的战斗机属于90式舰上战斗机,速度远远超过飞行兽的四片翅膀。它们都躲过了四翼天使的加特林机关炮,迅速抢占有利位置,居高临下地开始射击。四翼天使镇墓兽中弹了,浑身燃烧起火球,四片翅膀断裂,尾巴如同彗星,呼啸着坠向黄浦江,最终在江面上激起巨大的波浪。眼看着四翼天使折翼坠毁,欧阳安娜捂着嘴巴,失声尖叫。当年这尊飞行兽陪伴她在巴黎与北极冒险,遭遇过无数危险,也曾救过她的性命,如今却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了。但四翼天使镇墓兽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它为实验室大楼里的人们多争取了一分钟。这一分钟,救了秦北洋等人的命,也救了欧阳安娜的命。钱科、李隆盛与卡普罗尼,正好拖着秦北洋逃出实验室。秦北洋疯狂叫喊着要回去,原来九色的手术进行到一半,它已被大卸八块,开膛剖肚,五脏六肺暴露着,如同遭遇变态碎尸的受害人,毫无尊严地躺在法医面前。这尊镇墓兽已毫无抵抗能力,只等待食客们用餐刀分解,送入牙齿与大肠。一万英尺之上,日本海军的B2M八九式舰载轰炸机投放炸弹了。死神趴在炸弹上狞笑着,穿过星空、云层与黑夜,扑向江南冬季的田野,扑向浦东陆家嘴的墨者天工工厂,扑向秦北洋和他的伙伴们。欧阳安娜一步冲到秦北洋跟前,将他从实验室大楼下拽走,冲向工厂大门口。齐远山、李隆盛、钱科和卡普罗尼,还有上百名工人都向外奔跑。炸弹划破空气的啸叫已到耳边,齐远山一声暴喝:“扑倒!”实验室大楼爆炸了。航空炸弹准确击中楼顶天台,这栋楼虽如碉堡般坚固,经历过工匠联盟大爆炸而幸存,却再也躲不过这从头顶心的致命一击,雷霆灌顶般地粉身碎骨了。实验楼里藏有灵石和化学物质,炸弹穿入大楼深处引发殉爆,成千上万块混凝土块与砖瓦齐飞,冲起火山爆发般的熊熊烈火。甚至有一团黑色与赤色相间的蘑菇云,不断滚动着恶魔的面孔,犹如安禄山的十角七头镇墓兽复活,升起在黄浦江畔的黑夜。整个上海都能听到这爆炸声,黄浦江水被震动得激荡三尺浪,外滩海关大钟也震得停了表,和平女神雕像底座裂开数条缝隙,苏州河口的外白渡桥断了三根钢铁横梁。而在墨者天工的头顶,一辆劳斯莱斯轿车被气流抛上数百米高空,在百年后东方明珠电视塔顶的位置炸成碎片。日本轰炸机队毁灭了墨者天工,让镇墓兽飞行器以及实验室灰飞烟灭。这是一次蓄意屠杀,外科手术式的精准打击,如同罗马摧毁迦太基,蒙古扫平花剌子模。秦北洋还活着。他被欧阳安娜压倒在地,车间里飞来一块钢板,正好盖在他们后背上——老天庇佑他们不死,这块钢板挡住了铺天盖地的爆炸冲击波,实验室大楼的混凝土块撞击。若非如此,他俩要么被炸成碎片,要么砸作肉泥。齐远山已逃到工厂大门口,李隆盛干脆跳进黄浦江,钱科与朱塞佩·卡普罗尼也跑远了。更多的工人则被炸得支离破碎,大地铺满模糊的血肉,天空还有残肢断手飞舞,如同冰雹与建筑碎片一同坠落。几只手指头掉落到安娜的眼前,让她声嘶力竭地尖叫。秦北洋只看到安娜满脸都是黑烟。安娜看到的秦北洋也是同样一副尊容。刚才爆炸的巨响让他几乎失聪,身上衣衫已被烧毁大半。他和安娜推开救命的钢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这才熄灭身上的火。实验室大楼已被炸成瓦砾废墟。烈火还在燃烧,放射出浓烈黑烟,空气中飘满刺鼻的有毒物质,犹如重现阿鼻地狱。“九色!”秦北洋再次狂吼,双眼飙出热泪。若非欧阳安娜从背后抱住他,就要冲回火海之中。爆炸的瞬间,九色正被开膛剖肚,躺在实验室的手术台上,再无活下来的可能了。李隆盛从黄浦江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像个淹死鬼,走到从火海中幸存的秦北洋身边,对准他的耳朵高喊:“九色死了!快走啊!不然我们都会死的!”秦北洋依然要往火海中去,似乎想跟九色同归于尽。齐远山也从工厂门口跑回来,他和李隆盛一起抱住秦北洋,三个人扭成一团。实验室大楼废墟深处传来一声怪响。地下滚来灼热的烈焰,仿佛有口大锅重新沸腾,第二次火山即将爆发。秦北洋、齐远山和李隆盛下意识后退,废墟绽开几道裂缝,大地震般剧烈摇晃,让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裂缝如同大海,升起一尾鲨鱼的鳍,升起一团峥嵘的礁石,升起一个利维坦般的怪物。九色出来了。它还活着,但它已不再是秦北洋认识的九色了。它如一座移动的建筑,如同人类那样直立行走,粗壮的双腿底部长出弯曲的利爪。它拖着硕大的尾巴,铁犁般剖开身后的大地。布满鳞甲的胸膛,两只前爪僵硬地向前伸展。脑袋依然是原本模样,头顶生长雪白的鹿角,瞬间长成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它的赤色鬃毛披在背后,其余部位都变得乌黑,仿佛刚从墨水汁里爬出。手术台上四分五裂的九色,经过大爆炸的洗礼,重新排列组合成一个更可怕的怪物。它不再是秦北洋的幼麒麟镇墓兽,不再是守护唐朝小皇子一千二百年的小伙伴,它是一尊经过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与野蛮不断组装出来的史前神兽。它是神兽,也是魔兽。齐远山拽着秦北洋往后狂奔,九色铜铃般的双眼茫然无措,仿佛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它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人们纷纷惊恐地逃跑,它也变得惊恐起来。它后退着,几乎坠入黄浦江。它转过身,岸边燃烧着空袭后的烈火,黄浦江水如同一面火红色的镜子。它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九色被吓坏了。它不认得自己了,它觉得自己看到一个魔。它不相信亲眼所见,最好只是噩梦。九色仰天长啸,黄浦江镜子上的它扬起脖子,爆出胸口乌黑的钢铁疙瘩与鳞片。秦北洋挣脱了齐远山与李隆盛,他狂奔向江边。九色回眸看了他一眼,两个灯笼般的怪物之眼,流出充满金属光泽的浑浊液体。九色依然认得主人,九色感到悲哀。但它再也不能跟秦北洋在一起了。九色跳入了黄浦江。沉重的身体激起数尺高的水花,冰凉地飞溅到秦北洋脸上。陆家嘴江面上转出一圈漩涡,接着被巨浪打碎,再也看不到任何踪迹。齐远山与李隆盛再次拽住秦北洋的双腿,否则他就要跟着九色跳下去了。九色走了,它是与四翼天使镇墓兽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从此蛰伏于黄浦江底,直到一百年、二百年后才重出水面?抑或它从黄浦江顺流而下,自吴淞口潜入长江,再逆流而上经过金山寺、石头城、采石矶、振风塔、石钟山、黄鹤楼、岳阳楼、西陵峡、神女峰,穿越巴山蜀水,直达奔腾的金沙江源头?还是从吴淞口入东海,再穿过第一岛链到太平洋,漫游到地球上任何一片大海或陆地……再见,九色。地上的怪物跳入江水,天上的怪物又从浓云中扑出。日本轰炸机并没走远,它们在云端骄傲地盘旋两周,再次向浦东陆家嘴俯冲而来,对已化作废墟的墨者天工进行第二轮轰炸,意在斩草除根,一丝不留。一枚炸弹穿破云层,坠落到黄浦江边,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秦北洋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