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嵯峨野。教授高声尖叫。那些古怪的人影,慢慢动起来,完全不像人类的动作,更像被操控的稻草人或傀儡……秦北洋藏在树林里,胸口的暖血玉又热了。九色瞪大琉璃色双眼蠢蠢欲动。他赶紧按住赤色鬃毛,让这头小镇墓兽安静下来。一个人影的头顶上长出锋利的鹿角,竟然酷似幼麒麟镇墓兽上的鹿角;第二个人影的头上长出光芒四射的太阳;第三个人却顶着大大的新月;第四个人头顶生出六文铜钱;第五个人脑袋上包着一大块白布;第六个人却是披着大片熊毛,犹如白发恶鬼。他们身上都有金属甲片,有的是一整块胸甲,有的则被切分为竖条或横条。无论脖颈、手臂、胸腹、大腿甚至手足,都有各种金属或皮革的防护,而每个部位的形状、材料甚至颜色都有区别,有的全身赤色,有的银光闪闪,还有的乌黑锃亮……秦北洋这才目瞪口呆,原来这些人都穿戴着日本古代的盔甲。“日本战国名将的盔甲!”羽田大树一一解释过来,“本多忠胜的鹿角胁立兜黑糸威胴丸具足、丰臣秀吉马兰后立付兜具足、伊达政宗铁黑涂五枚胴具足、真田幸村六文钱赤备具足、上杉谦信南蛮胴、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说话间,头上包着白布的上杉谦信南蛮胴,挥舞寒光闪闪的日本刀,劈头砍向披着熊毛的武田信玄诹访法性之铠。而这武田信玄没有使用刀剑抵挡,而是坐在雪地的小椅子上,举起一把铁扇子,勉强挡格了上杉谦信的这一击。包着白布如同僧侣的武士,又连续两下砍向武田信玄,如北海之龙扑向东山之虎,都被铁扇子阻挡住,火星四溅,金属碰撞声刺痛秦北洋的耳膜。“灵魂回来了!”羽田大树兴奋地叫喊起来,“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上杉谦信单挑武田信玄,越后之龙与甲斐之虎,战国史上最强大名对决!山本教授自称山本勘助后人。历史上的山本勘助,就是武田信玄的军师,采用啄木鸟战法阵亡于第四次川中岛合战。”“穿着盔甲的人是谁?”“没有人!”听到这样的回答,秦北洋眯起眼睛,注意看盔甲下的面孔——六具盔甲都戴着铁制的鬼面具,无法看清楚到底是谁?突然,顶着黑色鹿角的本多忠胜,挥舞一杆七尺长枪,击中头顶新月的伊达政宗面门,鬼面具应声落在地上,里面却什么都没有!秦北洋看得真真切切,头盔底下没有脸,更没有头颅,也没有著名的独眼龙,完全就是空气,也看不到脖子和身体。他这才明白了羽田大树所说的“没有人”的意思。眼前这六具战国名将盔甲,他们并非穿戴盔甲的武士,而是盔甲本身!“这是什么法术?”秦北洋抓住羽田的胳膊,“你让盔甲自动复活了?”“灵魂机械体!”“这就是我在教授的实验室外听到的刀剑之声!”羽田一边看着实验,一边低声解释:“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既是‘灵魂机械体’的狂热爱好者,也是日本盔甲的收藏家。三十年来,他苦心收集了本多忠胜、丰臣秀吉、伊达政宗、真田幸村、上杉谦信、武田信玄六大战国名将的盔甲与兵刃。教授发现,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比如旧历正月初一,或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盔甲们来到旷野,有历史遗迹的所在,就会遭遇强大的电磁场,产生特殊反应,甚至自行移动。”“嵯峨野?“”“这片山谷,是四百多年前,应仁之乱的古战场,埋葬有数千战败武士的骸骨,具有强烈的怨念感召力,能唤醒附着在盔甲中的名将灵魂。”“传说……所有古物都有古人留下的灵魂。”秦北洋想起父亲的话——必须善待每一尊古物,就像善待自己的朋友甚至祖先。“不错!山本教授决心开发盔甲潜能,他在每副名将盔甲里都加装了机械系统,让四肢和关节自由行动。他还在盔甲腹部安装微型内燃机,提供强大动力。至于它们的战斗动作,则是盔甲本身的记忆。他把六个人的辞世诗作为指挥口令,加上武田信玄的孙子四如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这是秦北洋在光绪帝地宫中禁闭一年时反复背诵的句子,直接用中国话说出来。“山本教授是我家世交,当我听说他的盔甲实验,自然想起了镇墓兽。但这项科研没能获得京都大学批准,校长认为教授走火入魔发疯了。但我秘密资助了他的实验。还帮他联系了总部位于欧洲的工匠联盟……”“对了,工匠联盟?”话音未落,意外发生了……头顶太阳光芒的丰臣秀吉,貌似所有盔甲中体型最小的,如同一只灵巧的山猴子,挥舞太刀冲向树林边缘,闪电般切下了一颗人头。京都大学的山本教授,光秃秃的脑袋飞到空中,喷射一腔鲜血,滚落到洁白的雪地。秦北洋心中一慌,就连九色也微微一颤。教授尸身倒伏,鲜血梅花,学生们连连惊叫。丰臣秀吉杀人的举动,激活了其他盔甲们的欲望,纷纷举着刀剑向活人砍杀过来。“八嘎!”羽田大树大声咒骂,他也在咒骂自己,怎么会出这种意外?嵯峨野,刀光与枪尖,流星般的闪烁,变成桶狭间、姊川、三方原、长筱、山崎、贱岳、小牧山长久手、关原……流淌的却不是武士与足轻们的血,而是五名京都大学生,身首异处,命丧雪夜。秦北洋不禁庆幸,要是接受山本教授的邀请,到他的实验室做助理,如今自己的脑袋已被砍掉了。面对四处杀人的盔甲,他再次抽出三尺唐刀,保护身后的羽田大树。倏忽间,“猴子”丰臣秀吉的马兰后立付兜具足,挥舞滴血的武士刀,冲向数米外的小树丛。秦北洋听到一声“救命”,是个细细的小女孩声音。雪中蜷缩着一个红衣少女——竹林中偶遇的女孩,她可不是女童怨灵啊。丰成秀吉举刀劈向女孩,她彻底被吓傻了,只剩下喊“雅蠛蝶”的力气。秦北洋飞奔而去,抡起手中唐刀,奋力阻挡了这一下……别看“猴子”的身材矮小,盔甲中的力量却大得惊人,几乎震裂了秦北洋的虎口。不过,这把给安禄山陪葬的环首唐刀,恰是日本刀的老祖宗,同时让丰成秀吉后退半步。背后响起风声,秦北洋转身躲过了一支七尺长枪。本多忠胜的鹿角胁立兜黑糸威胴丸具足,犹如一头披挂着盔甲的黑色麋鹿。第二枪刺过来前,唐刀已劈中乌黑的筋兜,一边的鹿角被斩断,鬼面具碎成两半,露出并不存在面孔——空无一人的盔甲。雄霸战国的真田幸村、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伊达政宗已将秦北洋团团围住。秦北洋只有一把三尺唐刀,面对四支锋利的太刀,还要保护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危如累卵。红衣女孩抱住秦北洋的大腿,眼泪与鼻涕流了他一裤子。秦北洋暴怒地咆哮,纯粹为借胆而虚张声势。秦北洋短暂地闭上双眼,仿佛来到四百年前,关门海峡的岩流岛上。而他的对面有六个佐佐木小次郎!上杉谦信妖魅的刀锋袭来,秦北洋用唐刀平举在头顶档格。火星四溅,千钧力道之下,双脚几乎被压入雪地泥土。没有独眼龙也没有脸的伊达政宗,从斜刺里砍向秦北洋的脖子……忽然,一团火球飞过嵯峨野的雪夜。京都雪夜,绿色火球,吸引了所有盔甲的注意力,虽然它们都没眼睛,却抬起头盔注视这团琉璃色的火,好像有一百多斤重的灵魂,撑起这身钢铁筋兜与胴甲。九色已经变身,化为幼麒麟镇墓兽,头顶雪白的鹿角,浑身甲片闪光,仿佛全身披挂一层天然盔甲。白昼在骊山寺,羽田大树遇到刺客袭击,它完全无能为力,无法吐出绿色琉璃火球,也变不成幼麒麟镇墓兽。除非长夜降临,或藏入山洞与地宫,否则九色只是一条狗。琉璃火球烧到丰成秀吉的盔甲,转瞬变成熊熊烈火,仿佛织田信长的本能寺之炎。这具太阳光芒般的盔甲在雪地打滚,即便没有烧到任何人体,也很快成为钢铁渣子与灰烬……太阁完蛋了!“斯古伊!”红衣小女孩完全看呆了。秦北洋趁着战国盔甲们分神,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从这布满鲜血与残肢的修罗地狱救出,转身往茂密的丛林深处奔去。九色也跟着过来,他们跑出去数米,被树根绊倒在地。秦北洋一只手捡起唐刀,一只手抓紧小女孩。回头看着嵯峨野的雪地,剩余的五具盔甲,全都乖乖站在原地,仿佛被点穴定住,或又失去了灵魂。一队土黄色卡其布军装的日本士兵,头戴大盖帽,手握三八式步枪,明晃晃的刺刀,包围了五具静止的盔甲。有个穿着茶褐色呢子制服的军官,腰间佩着军刀,马靴踏过雪地,踢了踢山本教授的头颅。他小心靠近武田信玄的诹访法性之铠,又大胆触摸盔甲顶上的熊毛。秦北洋依然潜伏在树林里,灯光亮起,日本士兵中间,跳出一张熟悉的面孔。b1远山?他几乎要叫出“齐远山”这三个字,怎会变成日本士兵?丝毫不差,就是他的脸,只是从北洋的蓝军装换成了日本的黄军装,大盖帽上的五色旗金星变成了简单的五角星。齐远山的身材仍然是这些日本兵中最高的,鹤立鸡群,却是敬陪末席。不过,羽田大树去哪儿了?日本军官猛然转头,感觉风中吹来小女孩的气味。他抽出军刀,下令全面搜索,不要放过任何可疑对象。士兵们举着刺刀,向黑暗的森林依次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