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称帝前夕,他们在北京地方法院重逢。阿幽抗拒主人强奸而失手杀人,法官判定她正当防卫而当庭释放,却被主人家的遗产继承人,蒙古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带走。一晃两年过去,他们都长高了,秦北洋变得更加强壮,阿幽已是含苞待放的少女了。“居然故人重逢!你们先叙旧,我去寺院门口瞧瞧。”颇通人事的齐远山,提着枪便走出去了。留在大雄宝殿的秦北洋,来不及跟阿幽嘘寒问暖,先简短审讯四个匪徒,才得知他们计划在午夜动手撕票。山顶守卫如此松懈,是因为绝不会有人想到,救兵竟然从天而降。在上海待了五个月,身处海上达摩山的用人们中间,秦北洋已学会一口磕磕巴巴的吴越方言:“厢房里格老多古董是从撒地方来格?”“挖……”“挖墓?”匪徒面面相觑地承认。他们不但欺负活人,还欺负死人,兼营盗墓生意,挖出了南宋皇陵里的边角料。不过,那些墓自古以来被挖过很多遍,宝贝所剩无几。突如其来,山门外响起激烈的枪声。秦北洋把匪徒们锁住,让阿幽躲在屋檐底下别动,他去山门口给齐远山帮忙。原来半山腰的盗匪大队人马,意外发现山顶多了个巨大的椭圆形的蛋,便上山来查看情况了。眼看匪徒越来越多,子弹嗖嗖地从他俩的脸颊边飞过去。屋顶上传来钱科的叫喊:“飞艇备好了,我们快走!”他俩一边向外开枪还击,一边爬上飞艇吊舱。秦北洋让阿幽先爬上软梯,十四岁的女孩身轻如燕,很快钻入吊舱。齐远山接着爬上去,最后一个是秦北洋,他打光了所有子弹。美国技师起锚升空。此时风向有利,飞艇渐渐离开会稽山顶。钱科打开螺旋桨,让飞艇加速离去。底下传来盗匪们接连不断的枪声。技师警告一声,软式飞艇气囊一旦被子弹打中,就会引爆氢气,非常危险。吊舱已中了几发子弹,幸好又一阵风席卷而来,飞升到明月莲云之间,超出了子弹的有效射程。飞艇吊舱内,钱氏父子向秦北洋与齐远山鞠躬致谢。实在太挤,他们几个像是被绑在一起一样站着,被彼此骨头硌得痛。美国技师说夜里无法分辨地形,不可能飞回上海,必须尽快找地方降落。而在黑茫茫的平原上,唯一有亮光的是绍兴府城。阿幽默不作声,这飞艇让她浑身发抖,秦北洋一路用臂弯护着她。飞艇越过古老的城墙,引起城内百姓惊慌,无数人挑着灯笼出来观望。技师和钱科一起操作,找到城中一片空地,府衙背后的大校场,四周还有灯光指引,徐徐降落。齐远山第一个跳下地面,找到绍兴城里的青帮兄弟,通知官府妥善保护飞艇。青帮安排他们住宿在城内的快园。园虽破败,却是张岱晚年落魄僦居之所,著有《快园道古》,各篇寥寥数语,却如《世说新语》,博闻广记,隽永诙谐。本地青帮弟兄多是摇乌篷船戴乌毡帽的艄公,打开陈年女儿红瓮缸,宴请客人痛饮压惊。中国近代新文化诸有名人物:秋瑾、徐锡麟、蔡元培、蒋梦麟、周氏三兄弟悉出此城,男女皆性情浓烈,梦里江南亦能掷出投枪匕首,正如这酒、这蟹、这艄公好汉们……秦北洋第一次品尝河蟹,禁不住花雕的后劲儿,醉得一塌糊涂,不免英雄气短。天快亮时,酒醒了。秦北洋打开窗棂,遥望山阴秋月。古时候,陆游、王阳明、徐文长以及张岱,都被这同样的一轮月亮照过。窗前出现一个小野兽般的影子,后面拖着条小辫子。借着尚未散尽的酒劲儿,他还以为九色出现了。秦北洋翻身跳出去,才发现是十四岁的女孩。“阿幽,你怎么不睡?”秦北洋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一起看粉墙黛瓦上的月光。“哥,你一直没问我,为什么北京一别,两年不见,我却在山顶上的土匪窝里。”“想让你休息好以后再说嘛。”其实,秦北洋是不好意思问,他已不是小孩子了,也听说过一些男女之事。十四岁的姑娘,被绑在土匪窝里,万一发生过啥事情,问了岂不是戳人痛处?阿幽性情刚烈,当年为了保全清白,不惜刺死了意欲奸淫自己的主人,这次要是去寻短见了咋办?“哥,我知道你在想啥,但我的身子还是干净的,不信你可以来检查。”阿幽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吹气如兰地说,大辫子也垂落到他背后。“你想哪儿去了?我……”秦北洋赶紧挪远点,一时口拙,“妹妹,我为你高兴!真心地!”“北洋哥,还记得两年前的冬天,在北京的法院衙门门口,我被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带走,骑在骆驼上向你道别吗?”“一辈子都不会忘!”“我跟着小郡王的骆驼队,翻山越岭穿过长城,走过积雪的草原荒滩,坐羊皮筏子渡过黄河。到了鄂尔多斯的第一天,正好碰上叛乱,好像是其他王子要争夺王位,很多蒙古骑士来攻打王府。小郡王骑马逃跑了,老王爷落入他们手里,王府里堆满尸体。听说驻扎在榆林的北洋军来救援,叛军逃跑时把我也带走了。”“嘿,阿幽,我第一次听到你说那么长一段话。”秦北洋还发现她说话变文绉绉了,河南口音改成官话夹带几句绍兴话,过去的“俺”也变成了现在的“我”。“这两年走南闯北,不得不学会跟人打交道,我还自己学会了识字。不但会写‘阿幽’两个字,还会写‘秦北洋’三个字。许多个晚上啊,我就一个人对着月亮,用树枝在沙子上写出你的名字。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原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啊。阿幽,后来怎么了?”女孩淡淡地说:“叛军想要逃亡外蒙古,我趁着他们看守不严,就一个人逃了出来。我在草原上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鄂尔多斯该怎么走,走了很多天快要饿死的时候,有户游牧民救了我。好心的蒙古老奶奶养了我几个月,后来把我托付给跑库伦的山西商队。就这样,我回到了内地,先到山西,然后是河南老家。后来我跟叫花子们一起要饭流浪,冬天里差点饿死,夏天里又差点病死。但好像就属我的命最大,别人都一个个死了,要么被人扔进河里,要么被野狗吃了。只有我活下来了,从北往南穿越了整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