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在隧道里跑了不知多久?似乎永无尽头,这是墓道吗?但他从小挖过那么多墓,没见过如此宽敞的墓道。点亮火把,竟然照不亮两边墙壁,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世界……盗墓贼们下了骆驼,四周闪烁幽暗的光,耳边升起某种奇怪的声音。“安静。”小木让大家别瞎吵吵,屏息静气地观察所有的变化。声音就像老僧念经,但语速极快而且有力,同时奏响各种乐器。光影中闪出十几个舞者,穿着古代西域服装,头戴皮帽,脚踩皮靴,舒展修长四肢,古乐伴奏下翩翩起舞。盗墓贼们惊慌地聚拢在一块儿,各自掏出武器,从左轮手枪到三眼铳到狼牙棒,小木是主心骨,严禁任何人轻举妄动。违令者,杀无赦。就像在看一出戏——两个孩子被簇拥在舞者们中心,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都被打扮得漂漂亮亮,身着华丽盛装。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仿佛有不计其数的人头围观。跳舞的像巫师或萨满,随着音乐剧烈摆动,念念有词,恍如古老咒语。巫师们将两个孩子抓住,高高举起,扔向一片黑暗。刹那间,光影亮得刺眼。小木看到一片开阔的水面,烟波浩淼,宛如大海。水鸟在天空飞舞,水边长满茂盛的芦苇,更远处却是黄沙漫漫。这才是两千年的罗布泊。两个孩子坠入水中。湖面掀起狂澜大波,沙漠中下起暴风雨。骇浪滔天间,卷出一条长龙的形状,并从湖底发出耀眼红光。震惊之余,小木有一种感觉,这是两千年前发生在楼兰的童男童女献祭仪式。童男童女同时响起尖叫,犹如利刃刺入耳朵,有个小盗墓贼甚至耳膜穿孔流了血。光影在尖叫声中熄灭,音乐戛然而止,大湖化作荒漠,楼兰已成废墟,一切如坟墓死寂……短暂黑场后,火光重新亮起。小木揉了揉双眼,对面又出现了一伙人,穿着现代衣服,同样牵着骆驼,为首的竟是个西洋人,戴着眼镜,穿着皮夹克。他是斯文·赫定。灯光依次照亮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北大教授王家维,还有李隆盛。一边是河南洛阳的盗墓贼,一边是中瑞联合考古队。也许是破天荒头一遭,盗墓贼与考古队面对面。双方都有些发蒙,四周漆黑的世界里,彼此以为对方是幻影,或是自己脑子里的幻觉?直到骆驼彼此饮颈高鸣,才提醒双方都来自同一时空次元。“盗墓贼!”李隆盛第一个呼喊警告,接着从驼峰上取下一支快抢。子弹响彻在地下墓道,旋转着冲向小木的眉心。小木是不死的。当李隆盛高声惊呼之时,小木就已趴在地下。枪声砰砰乱想起来,盗墓贼们也打响手中一切火器。第一个中弹倒下的是考古队的武装护卫。空旷幽暗的墓道,没有任何遮挡,要么趴在地面,要么躲在骆驼背后。子弹纷纷击中高耸的驼峰,这些可怜的动物发出悲鸣,痛苦地暴走狂奔。骆驼与人的鲜血横飞,北京话、新疆话、河南话、蒙古话、瑞典语的咒骂声不断……小木被发狂的骆驼踩中后背,差点断了肋骨。满地乱滚的火把中,他一看形势不妙,自己这边都是生瓜蛋子,打死人有经验,打活人却是一泡污,已有好几个中弹倒地。又有个后生被爆了头,脑浆直接迸裂到小木眼里。“扯呼!”一声黑话,洛阳盗墓贼们放弃所有骆驼,仓皇往地宫更深处逃窜。“穷寇莫追!”小郡王明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考古队不是警察,别搞到同归于尽。大伙儿重新点亮火把。地上布满死尸,受伤者哀嚎不断。他们也只剩下不到十人,骆驼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几个驼夫已经脚底抹油了。两个受伤的小盗墓贼被俘,简单审讯几句,确认是小木从洛阳盗墓村带出来的队伍。这两人都受了重伤,眼看活不了多久,徒留下哼哼唧唧等死。李隆盛拔出左轮枪,对他们的太阳穴开了两枪,彻底终结痛苦。“隆盛!”王家维教授这才从骆驼尸体底下爬出来,眼镜片已经破碎,额头还在流血,“堂堂的剑桥博士,竟是这样残暴之徒?”“不,晚生乃君子之仁。如若任由他们躺在这里,才是天大的残暴。”李隆盛擦去脸上血迹,给左轮枪上子弹,“教授,请勿妇人之仁。”王教授退后半步,躲到自己学生小郡王的背后。“李,你做得对。”斯文·赫定端着一把快枪,拍了拍李隆盛的后背,果然是同一路人。“兔死狐悲。我们也会跟他们一样的下场。”李隆盛坐在人和骆驼的尸体堆旁,总感觉这里既是地宫,又是黑暗无边的旷野,所以怎样都摸不着墙壁和边界。耳边响起又一个女声,正是早上离开罗布淖儿之时,英卡在背后送行的那首歌。斯文·赫定面露恐惧之色,难道二十年前,他也在罗布泊同样听到过?英卡?李隆盛大声呼唤她的名字,甚至跪下祈求原谅。他明白了,为什么骆驼会迷路,为什么找不到楼兰古城?因为这首歌是楼兰人的诅咒,引导骆驼队走入罗布泊的地狱。抓狂之际,楼兰古歌越发嘹亮,仿佛英卡就在耳边倾诉。又亮起闪烁的光影,宛如文明戏上的追光,莎士比亚还是易卜生的舞台?《李尔王》还是《玩偶之家》?他看到了一张脸。舞台四周全是死于火并的尸体,盗墓贼的,考古队员们的,还有骆驼……那张脸从容浮现在死亡之中,有着印欧人种吐火罗人的特征,两千年前的古楼兰少女。发如乌木,肌肤胜雪,双目犹如星光,逼得你无法逃遁,只能俯首称臣。英卡的脸。仿佛还在黎明前,北极星与冬天大三角的星光下,罗布淖尔水波旁,她像某种动物化作的精灵,依偎在李隆盛胸前,用手指甲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心……光影里的少女,素面朝天,穿着西域长袍,头发上坠着五彩石头,胸前挂着兽骨项链,光着沾满泥土的脚丫。她的胸前绑着一张弓,抽出鹿皮囊里的箭矢,拉成一张满月,恰好对准李隆盛的眉心。她在看着他。李隆盛惊恐地趴在地上,抓起个行军包做掩护,生怕下一秒钟被利箭贯穿头颅。然而,英卡调转箭头方向,光影中响起马蹄声声,浮现一匹黑色骏马。有个汉朝衣冠的男人,腰间佩着环首刀,突然从马背跌坠。他的额头在流血,脚边竟是罗布泊大泽。蓝色湖水正在涨潮,芦苇随风摆动,层层飞鸟惊起,连太阳都有两千年前的味道。英卡扶起坠马的汉人,凝视这张书生模样的面孔。她给他包扎伤口,用皮囊给他喝水。她用两千年前的古楼兰语问话,语气温柔。他用汉朝人的语言回答:“大汉使节,假司马,班超。”听到这番对话,李隆盛喃喃自语:“班超!”小郡王在旁边拽了他一下,免得被英卡和班超发现。不,光影里的人看不到他们。李隆盛大胆地走到英卡面前,就算在她眼前晃悠双手,她完全视若无睹,只顾着跟远方来的汉人鸡同鸭讲。这不是真实发生的,而是幻影……更像投射在大银幕上的电影。只不过,那时的电影都是黑白无声的,这一幕则是未来的彩色有声片。英卡像个电影明星,惟妙惟肖地在镜头前表演。或者说,她就是两千年前的古楼兰人?她将汉人班超搀扶上马,他送给她一枚和田玉佩,而她将头发上的五彩石子送还给他。班超朗声念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李隆盛、小郡王、王家维教授自然明白,这首《蒹葭》出自《诗经·秦风》。罗布泊大泽畔的美少女英卡,犹如在水一方的佳人,也像海市蜃楼的美景,让大英雄班超依依惜别,魂牵梦萦……但这只是故事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