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月余,楚恩城繁华稍复,街面上以楚秦自家修士为主,多未着闲时便装,俱作楚秦赤袍。“远山,此番再回楚秦之地,感想如何?”第三代百晓生姚楷之领着对儒袍男女,于碌碌红尘间穿行谈笑,“较之数十年前,变化颇大罢?”“自然。”儒袍男子正是数十年前随他一同游历的明远山,身边女子,乃是明远山之妻,出身于稷下城孟家学宫的孟氏女,夫妻俩都是筑基后期修为,男才女貌,淡泊娴雅。明远山笑答:“不枉楚秦门多年敦睦向化,我一路行来,观之已有辉严正道气象,实在大快吾心。”“是啊。”孟氏边好奇地左顾右盼边从旁补充道:“民风大类齐云,农桑之俗,又颇有稷下规制。”“此城如何?”姚楷之又问。“也是极好。”楚恩城较之稷下自远远不如,当然,明远山不会宣之于口,他捡好话恭维:“与我上次来时,可谓气象殊异,换了人间。”“似乎更类军城一些。”孟氏观察到城中略带肃杀之气,楚秦赤袍修士很多都成队行动,步履匆匆。“哈哈!是啊!这边往南,出了城便是我楚秦与灵木盟死斗相争的地界,自不可能安享太平。”姚楷之笑道:“不过相较以往,那是好得多咯!”“嗯。”数十年前来时,楚秦正起内讧,南北受敌,门中高阶修士还在大殿吵闹一团,令冷眼旁观的明远山暗自憎厌,此番再来,楚秦门已占据仙城,门人子弟也和谐友爱得多。他发自真心的点头赞同。三人边聊边闲逛,孟氏对各大商铺里售卖的商货兴趣寥寥,唯独稀奇白山御兽门贩卖的灵兽、兽晶、骨骼皮毛等稷下城难得一见的物事,花了大把时间在御兽门的铺子里挑选采买。“远山,你知道的,如今稷下与齐云反目成仇,楚秦门乃齐云一脉,而我本人却出身稷下,齐云稷下毕竟都是我正道高门,我总是希望两家重归于好的,于是写的那些东西,颇为顾叹顾师叔所不喜……”自齐云与稷下等诸家展开对峙,姚楷之在楚秦门过得便一日不如一日顺心,他能感觉到此乃顾叹刻意为之,一直忍到前些日子掌门齐休出关,见齐休对自己依旧亲热,便打算找机会告告状抱怨一二,看能否有所好转。但齐休也就出关那天把他叫去带在身边,后来应也听从了顾叹的谗言,之后就一样疏远了。他并无前任百晓生姚青的执念,既然如此,于是便萌生了去意,见明远山来,趁机游说:“你就不同了,你乃顾师叔妻族出身,文笔才气,我也是极服的……”“惭愧。”明远山嘴上推脱,心里却颇有些意动,“不敢当姚兄谬赞……”而孟氏却不欲放丈夫回白山,本在问知客话的她耳听八方,立刻把手头赏玩的红色兽晶放下插言道:“此地还是动荡了些,听说前不久庶务掌门在外遇害,紧接着掌门老祖在自家山门重地里又遭行刺?”“呃……”姚楷之一窘,“是这么回事,但此中涉及一段当年公案,实乃掌门老祖、故庶务掌门的南宫家、江南宗姜家和一位绝代凶人的私人恩怨,实在和我等楚秦门人无甚关系,放心好了。”“噢?”孟氏来了兴趣,“怎么说?”“别多问。”明远山多年孤身一人在稷下城客居,而妻族势大,夫妻之间倒是孟氏拿主意的时候多,见姚楷之面有难色,连忙阻拦妻子探问楚秦阴私,“左右难得出来玩一趟,等观完礼,我俩便回转稷下就是了。”三人正说话,忽有一大群黑袍修士鼓噪笑闹着进了御兽门铺子,被前呼后拥拱在中间的男子乃筑基圆满修士,面相英俊,一手搂着一个颇有狐媚之相的练气女修,左边的年轻娇小,右边的成熟美艳,不时当众手中作怪引来女修娇嗔,然后还得意洋洋地朗声大笑,恣意张扬的做派令人侧目。“黑风谷的人。”三人一眼就从对方黑袍上看出了跟脚,以稷下修士看来,和齐云的矛盾只是正道自己人内部的小误会,没看双方大军对峙,齐云派化神老祖还会进入稷下城访友论道么?而与黑风谷,则是你死我活的正邪之争,孟氏看到这群人,下意识咬了咬牙,低声传音,“哼!外道奸妄,人人得而诛之!”“此乃白山,勿要多事。”那群人应也注意到了夫妻俩的儒袍,双方近在咫尺,不由都多审视了几眼,想看两厌,明远山拉拉孟氏袖子,“我们走罢。”“呃,我还有点事,暂且别过,待会儿我再去找你们。”姚楷之却认出了那黑风谷筑基圆满修士,讪讪地让明远山夫妻俩先走一步,直到目送他们出门,才几步冲到黑风谷那群人面前,“敏行,回来就回来,怎不知低调些!”原来那人是当年齐休在外海时送去黑风谷元婴座前修习的魏敏行。“切!”魏敏行先冲明远山夫妻俩背影冷哼了一声,然后才回答姚楷之,“反正自回了东边这正道地界,我们这出身黑风谷的,便是过街老鼠了。”楚秦门受正道慕化多年,许多没经历过外海开辟的楚秦子弟也不会给黑风谷修士什么好脸色,魏敏行心里有气,姚青在世时他还能尊重尊重,对姚楷之则难称得上有什么交情了,姚楷之这任百晓生本就喜欢在书中用春秋笔法攻讦黑风谷,于是阴腔怪调地答道:“不劳姚兄操心,听说要召开撤盟并门大典,我正好趁此机会回来探望下掌门老祖,就走。”“掌门老祖方遇刺不久,瓜田李下,你低调些总是好的。”姚楷之对黑风谷自无好感,一甩袍袖把手背在身后,“你既知你自家事,那我就不多啰嗦了!”负起走到门口,又回身,“哦对了,典礼后掌门老祖会安排亲近子弟,接受他传功教习,你修行路上若有什么疑难,也可让你魏家亲族传话安排,几十年就这么一次机会,你若珍惜,便自己想办法把握罢!”“谢了。”这话魏敏行倒是留上了心,拱拱手表示承了姚楷之的情,回头挑中一位跟前凑趣帮闲的黑风谷练气男修命令:“你听到了?”“听到了。”“那还不去寻我此地的魏家亲戚传话!”“是!是!”“哈哈哈!”把那练气男修支使得屁颠颠出门,魏敏行又大笑,“走!我们去拍卖场!”一行人也哄闹着出来,又到得城中心最大的那间拍卖铺子,“哎!”魏敏行在门口抬头看着高大巍峨的精美栋阁,发了好大一声感慨,“这楚秦门,现下却比我儿时强多了!”“也没什么嘛,路途还这般遥远。”被他搂着的其中一位练气女修娇声道。黑风谷修士眼中,此城此地自也没什么大不了。“伱不懂。”魏敏行眼珠子一转,“也不知里面可有炉鼎发卖……”“讨厌,你可是想甩了我姑侄!?”两位女修立刻在他怀中扭来扭去撒娇不依,“负心郎!”“哈哈哈!不会不会,我怎舍得。”魏敏行大笑着旁若无人地当街一边香了一口。其余黑风谷修士俱都在一旁欢笑起哄。掌门老祖终于要开筵传功了,虽然定鼎楚恩城五十周年大庆刚开过不久,楚秦门高层又连遭刺杀可谓多事之秋,有志于大道的楚秦弟子依然排除万难,尽一切可能再度回转到楚恩城中。“敏行回来了?”城中山门的峰顶大殿,高坐主位的齐休睁开眼,瞥了记跪伏在堂前的魏家练气老修,“我知道了,顾叹,你给他安排个时间便是。”亡妻敏娘的亲族,分出点时间教诲一番自然没问题。“谢掌门!”魏家老修大喜,立刻磕头拜谢。“去罢。”齐休让他退下,“继续。”“是。”接收南宫嫣然掌管大库的阚萱继续禀报:“现下南林寺已不做齐云诸家生意,您要的四阶禅枪炼制之法,齐云各家也难找到合用的,只有万宝阁有一类似的六识禅杖制备执法,他家在楚恩城的奉行回我说无权发卖,指点我去请齐云楚家帮忙……”“可以。”齐休看向顾叹,顾叹便起身去外面招来传讯灵禽传讯,“其他材料呢?”“大都已备好。”阚萱将一盒盒打着封印,极为珍贵的炼器材料呈上。“嗯,你们先议着,我去去便回。”齐休挥挥袖子,全收进自家储物袋,然后起身略叮嘱了两句,便回转后山的四阶掌门静室,一进门,当头便是红彤彤的一面屏风,“红裳……”他兜个圈子入内,“再来罢。”“噢?”闭目打坐的楚红裳抬了抬眼皮,自然而然地先伸手和齐休握住,才开口:“我看你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了,是好迹象。”老气横秋的语调却和娇憨天真的长相不太匹配。“嘿嘿……”谷绸齐休笑答:“凡事总归一开始难,熟练了自然越来越容易。”“嗯。”楚红裳便不再言,另一只手掐起法决,凝神从胸前念力黑珠里再分出一缕细丝,两人专心致志,合力渡入到齐休识海之中。齐休一声闷哼,额头立时见汗,神情痛苦地抵抗约半个时辰功夫,脸色便恢复如常,确实比一个多月前轻松不少,“红裳,外面还有事,那我先回了……”“你前次说已悟出如何走结婴之路,这個把月除了修复法宝,温养念力细丝,却又忙碌起了门派俗务,为何?”楚红裳问。“我的全知现在大道,结婴前想在心境上较丹论时大进一步却已来不及了,那么只能另寻他法,并且尽一切可能安排妥当门派俗务,排除掉回归齐云对我掌门执念的干扰……”齐休肃容回答:“那么临走之前,能为楚秦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罢!”“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楚红裳点点头便闭目不再理人。齐休便出来继续操办一切。“熊十四!携北烈山……口,今日拜入楚秦门下,永誓相随!”说话间,便来到了撤盟并门大典当日,由于才办了楚恩城庆典不久,这回楚秦门便未再光邀宾客,山门内外,除了一些白山齐云的亲近宗门人士,其他便都是楚秦盟自家人了。盟下第一家族,北烈山熊家自然排在第一,熊十四满脸肃穆,双手托着家族势力地理形胜、仙凡丁口等谱牒,从大殿门口稳步入内,然后和跟在身后的熊甫亭等族人行到齐休跟前,乌泱泱跪下来,熊十四将谱牒呈于头顶,朗声禀道。“师弟请起。”齐休将谱牒接过,然后抬手打出灵力,将熊十四等人俱都托起,“从今而后,我们便是同门一家人了,无须多礼。”“同生共死!佑我楚秦!”熊十四等人齐声高呼。“嗯。”齐休将谱牒转给负责盟内宗族事务的虞清儿,虞清儿展开,循礼数走了遍验看的程序,便又分出北烈山势力地理图册、凡人丁口名册等物事交给现任楚秦门凡人领主秦礼安手中。后面熊家的凡人领主便越众而出,又去向秦礼安跪拜行礼,殿中安静严谨地将后续流程走完。“贺!”直到熊十四将齐休赠予的楚秦门赤袍、弟子令牌信物等物事托着,带领一行人转身出殿,殿外广场观礼的内外修士立刻喝一声彩。然后便只有空曲山祁、梨山敢、元石山佘、双联山宋等筑基家主了,还是按当年第一次并盟而非现下实力强弱的次序,依次入内。除了家主沙诺不在的白沙帮,所有楚秦盟大小家主都如此而为,典礼平缓而庄重。“凡二百余年走到这一步,也算又了结我一桩心愿罢。”全程心中古井无波的齐休此时也不免暗自唏嘘。此时的他,唏嘘之余仍不忘分心內视,一切为结婴而忙。识海之中,本命法宝莽古阴阳枪枪尖已被寻买来的高阶材料修复得七七八八,还额外添加了有助于坚固的材料,两面宝镜上裂纹不再,光华复现。通明烈阳鸟和悬灯海蛟器灵依旧安宁地分别待在镜中。下方的枪颈处,却多了个六面锤型的青铜骨朵,楚红裳陆续渡进来的那缕缕念力黑线,一头被束缚在此骨朵之中,另一头却遥遥牵缠住姜炎的红莲业火……也不叫红莲业火了,红莲业火本就是由红莲火变异而来的一种强大的异火,而识海中这丛却又另类些,乃是红莲业火又变异而出的一种心炎。若光是红莲火,以楚红裳对火之大道的体悟,传一手对应的御火诀给齐休并不难,若光是红莲业火,找齐云诸商会花大代价寻找,收买能克制的物事亦非不可能,只有对这业火心炎,齐休和楚红裳甚至楚神通都毫无办法,只有先用可以束缚念力细线的青铜骨朵多走一步,再用那诡异念力牵住这道业火心炎。按齐休的设想,等楚红裳渡进来的念力细线足够多,力量足够大,便可以将这道业火心炎在“师兄。”典礼从清晨开始,直到天色将晚,最后一名家主才履行完入门流程,随后秦长风迫不及待地越众而出,语带哽咽地对齐休叫了声师兄,“事不宜迟,此事既了,我便也要出发,去和刑剑等汇合了。”“好的。”明真已带队跟随姬佳芊等人去了外海,秦长风心思也早飞到去为亡妻南宫嫣然报仇一事上,齐休看他这样,不和姜炎求个了结,心头执念是难过了,“顾叹,把那面心正旗子取来。”顾叹早已备好,展开当年姬羽梁赠送,后跟随楚秦征战多年的‘心正’大旗,齐休将旗杆递到秦长风手上,对他说道:“姜炎交通鬼修,此旗应能镇压一二,你一路小心。”“谢师兄!”秦长风将旗子转递到身后的随行子弟手里,他一直是名义上的楚恩城主,南宫嫣然更是当楚秦门的家多年,这次他寻仇之志极坚,是以扯起了三百余愿意跟随他去战的楚秦弟子,其中包括秦钟琳等秦家修士。秦长风俊美的脸庞现出一抹难色,“这番您让我任性一回,我……我还想问你要一个人。”“哎!”齐休哪不知他想要谁,“剑锋若愿去……”“我愿去!”早已候着的展剑锋往前一步,坚定答道。“既如此,那便随你长风师叔去罢。”齐休同意下来。“保重!”“保重!”齐休不想提及当年佘一山那对全军覆灭的话,一路和众人目送秦长风等登上飞梭,也向外海方向开去。追捕姜炎的刑剑那边之前传回消息,好像在出海的齐东城附近发现了姜炎的踪迹,说不定那厮真的还去找沙诺报仇。红莲业火,应该有靠因果寻人的玄奥法门。识海中的业火心炎,对于齐休来说也算福祸相依,不是这道业火,他也发现不了结婴路上的一个关键阻碍:当时,齐休用五感剥夺缓解业火心炎造成的痛苦,却意外醒悟到对于一心触摸全知现在大道真意并凭之结婴的自己来说,五感剥夺,天地之间仅作一独钓客,而问题就出在这一独钓客,也就是他自己,齐休本人身上!他发现,全知现在,自家丹论对于真正的‘现在’一道来说,只有个唯一的漏洞,那漏洞就是自己。“万物现在,唯独我不在‘现在’之中。”再度內视,业火被念力细丝缠着,正在识海中乱飞,却造不成太大伤害,本命猴子终于可以歇歇了。齐休观想出无数如业火心炎的红色丝线,那便是一道道因果业报。红色丝线或者并行不悖,或者相互纠缠,所有这些,统统一刻不停地围绕着自己流转运动。“我的此在,只是万事万物,万因万果与我在此世界的纠缠结合,我与他们互相影响,相辅相成……”“哪有什么全知现在的独钓客存在,那只是一个我和他们组成的共同存在罢了,此在的世界,是如东去逝水,一刻不停奔流的共同世界啊……”“哪怕我是周围没一个人的独钓客,我的存在,也是共同的存在,是一刻不停的此在,是解不清,理还乱的现在……”“而我若解不清这点,从始至终,我便无法触摸到真正的全知现在。”“因为现在之中必然有我,而我却唯独看不清我自己的现在。”“除非,我神魂俱灭,落得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而修真求大道天机,与天地同寿,我自己都不在了,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齐休观想出本我,伸手抚上其中一线业火心炎。“呜呜呜……”正是刚才离开的秦长风儿时身影,他被同门欺凌,委屈地独自躲在一处偷哭,被自己撞见……撞见了,那道代表秦长风的业火心炎便打了个旋,似乎在自己身周匝了几圈,然后又一路往未来的去处去了。齐休看向过去,那线业火心炎自然是从来处来的。“幸好结婴还不用彻底想清这些,暂且寄下,从其他处入手……”念及此,齐休内心嘶吼:“不管!对!先不管!一切待我先结婴,结婴了,我还有大把时间去把此节想明白!”识海中的‘他’,又随手抚上另一道业火心炎。“这孩子,是作为你表现优异的奖项,专门送给你楚秦门的!”正是楚夺将只有五、六岁大的楚无影丢给自己的景象,然后代表楚无影的业火心炎,也在自己身周兜兜转转匝了许多个圈,才终于一路往去处去了……与此同时,无比遥远的南方,化神灵兽蓝凤蝶领地内,一名只着凶兽皮裙的男子,正静静立在二十人都合抱不住的参天大树下,凛冽的风在密林中呼啸,将男子长发吹拂到飘向一边,露出他轮廓鲜明,桀骜不逊的五官。哪怕被漆黑的树影遮挡,男子双眸都亮得惊人,仿佛在射出两道璀璨无伦的星光,“我已至圆满境界,无论如何,必须着手尽快结婴了!”他精瘦的身躯仿佛蕴含着能毁天灭地的力量,话音未落,人便如鬼似魅地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