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顾叹于楚恩山上快刀斩乱麻早分拨停当,他的亲传弟子罗心武,却仍在陪大周书院来的贵客闻心在城中闲逛。“好好好,贵门这座道宫建得着实有些气象……”闻心自进了这楚恩城,是看什么都新鲜,兴致奇高,嘴也一刻不得闲,他将手负在身后,飘飞至空荡荡的楚恩道宫中央,举目而四望,“平日里坐满的话,应不输黑河坊那黑河道宫多少罢?”“却很少有坐满的时候。”罗心武苦笑。“哦?却是为何?”闻心问。“此地终究还是偏僻了些。”罗心武答。实际上,一来楚恩城是座军城,和灵木盟对峙的前线就在城南不远处,并非一个修士游山玩水的好所在,人气始终不高;二来楚秦、三楚均为参与白山大战的一份子,又无黑河坊之主南宫化神家族的威慑力和中立公平,是以散修顾忌其立场偏向,不敢放心前来。三来,楚秦门中金丹都大道有望,道宫没一个愿意长时间兼顾俗务的金丹修士坐镇压场,顾叹又不肯从外延揽客卿,各种能聚揽人气的比武、论道等活动自然无法经常举办,建成后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和今天一样,完全空着。这些问题罗心武也心知肚明,只不过对一位来浮光掠影游玩,还是大周书院执法修士出身的贵客,他不欲多谈罢了。“原来如此。”闲叙交际间闻心也看出来他性格老成,亦步亦趋的不肯有任何行差步错,与其师尊顾叹挥洒自如的作风迥异,于是转而又问:“你姓罗,那么便是原先雄踞这楚秦之地南方的罗氏后人咯?”“是。”实在是亲兄弟罗佑武参与、发起的罗家叛乱给自己造成的心理和身份压力太大,罗心武听闻心问这事,愈发拘谨了,再施一礼,“前辈果然对本门事务洞若观火。”“洞若观火嘛,还谈不上。”这罗心武身上应有隔绝读心秘术的法器饰物,不知是顾叹在防着自己,或者楚秦内门弟子都会佩戴,左右是来散心的,闻心懒得弄太清楚,一旋身,飞下擂台。罗心武连忙加紧跟上,“拍卖场是本门最热闹的所在,前辈可要逛一逛?”“算了。”大场面闻心见识得多了,也不真的是要来瞧这白山一座军城的热闹,出了道宫,随意在街头信步,“除了你罗家,贵门还有什么大姓?”“大约有秦、熊、祁、敢、佘、宋这几家罢。”罗心武细数。闻心微微点头,心里却有些失落,当初化名空问和尚在楚秦时,除了秦氏,好像自己十年调教过的弟子姓氏都对不上,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白、张、展、莫、赵、余、沈这些呢?”“哦,前辈您问的是初始诸家吧?白、张等也颇繁盛,人口较熊、祁少些。”罗心武答。“初始家族?”闻心倒没跟进楚秦门后来的发展,对这个称呼缺乏了解。“呃……这個……”罗心武却不好回话了,心下后悔到底还是失言了,“本门修士称呼随掌门师叔南下的那些……赵师兄!”正好看到赵家的赵时从街对面经过,赶紧一声赵师兄把赵时喊过来,“这位便是赵家的赵时师兄,赵师兄,这位是大周书院闻前辈,于我楚秦有旧,刚刚问起你家来。”“见过闻前辈。”赵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先对面前的金丹修士恭敬一礼。“初始家族?”听到闻心问初始家族的事,心下有些不悦,这名号无非是楚秦门初始诸家以外的势力眼红嫉妒喊出来的,特别是罗心武的罗家,身为初始家族一员,他本就和顾叹、罗心武师徒有心结,但金丹修士当面,又不好发作,于是答道:“是同门弟子混喊的,我赵家和张、展、虞、潘、沈、黑河秦、白、阚、余、莫、毛、虢,被他们在背后呼为初始十三家……”初始六家扩张为初始九家后,为了顺应近几十年的形势变化,又陆续接纳了他的赵家,虢豹的虢家,莫剑心后代莫之问的莫家,还有毛茂林之后毛家,所以已变成了初始十三家。这么多熟悉的姓氏,闻心终于能和记忆对得上了,不由回忆起在仙林坳生活的十余年岁月,“嗯,张……想必是张世石之后了,展乃展元之后,虞,虞景,潘,潘容,沈,沈昌,黑河秦自然是秦唯喻,白……哈哈!白晓生那厮……莫,莫归农!毛……毛茂林!对吗?”“对对对!”赵时又惊又喜,连声应是。现在这楚秦门中,能一口气报清楚初始各家始祖人物名号之人早已是凤毛麟角了,遑论一位外来的陌生前辈,特别是莫归农这个名字,连莫家自己都极少对外提起,大抵往上算到莫剑心处为止。“那你赵家,自然是赵瑶之后咯?”赵时的反应令闻心也颇自得。“呃,这倒不是,我家这个‘赵’,乃传承自御兽门赵氏。”赵时辩明自家源流,“赵瑶……是不是嫁给右山秦氏先祖秦思过的那位?”若非有座思过山,同出自右山秦的秦长风在楚秦门地位又高,赵时恐怕连赵瑶是谁都不知道。“也对,赵瑶后代该随思过姓……”闻心想了想,“哦!”然后一拍脑门,“御兽门赵氏,你家先祖是赵良德!”“对对对!”“你家有位女子嫁给过左山秦氏的凡人领主……秦继!是也不是?”“呃,是的。”现下凡人领主早归右山秦氏了,这在楚秦门是个禁忌话题,赵时自己也早领导赵家和左山秦拉开了距离,否则哪能得初始诸家接纳?不防被一个外人旧事重提,顿时有些讪讪然。“哎!”可惜故人们全数作了古,闻心合掌唏嘘,倒是没注意到赵时的尴尬表情,“剩下的那个虢家,又是什么来头?”“虢家先祖是继我楚秦之后的仙林坳之主,后来也南下投奔了本门。”赵时又解释了一番,“他家已故的虢豹师兄迎娶了齐云掌门陆家的女子,后来双双战死于离火之乱中。”“原来如此。”爱屋及乌,闻心回过神来便随手拈出一样小物件,当场赏给了赵时。赵时性格是他这辈内门弟子中最入世最俗的,眼见一位大周书院金丹修士摆明了和家祖有旧,这种好事真叫个天上掉下来的,哪肯放过,立刻打蛇随棍上亲热找话攀扯起来。“既然闻前辈与赵师兄相熟,那感情好,晚辈还有些俗务……”罗心武在一旁见两人越聊越入港,心中不由感叹初始家族底蕴确实深不可测,也就更加无意作陪了,找个借口便把带闻心游览之责甩给了赵时,自己告罪离开。“你去吧,不用管我。”闻心也乐得如此,干脆当街询问了一番赵时的修行烦恼,不厌其烦的一一指点。“要不,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初始各家设宴相请,万望前辈赏脸。”在这个顾叹掌权的时代,初始家族过得有些憋气,加之各家无一人能晋阶金丹,仿佛天上总有道阴云压顶,赵时哪肯放过交通这等级数粗大腿外援的可能,找个机会主动开口邀请。“饮宴……就算了。”“不是饮宴,做场道会如何?前辈通晓道法,我等皆盼能得您只言片语教诲,余生定受用不尽了。”“好罢。”当晚,赵时便在楚恩山他的居所内办了场道会,广邀初始各家修士前来,除人在外海的展剑锋以及职守在身一刻不能擅离的张临外,阚萱、虞清儿等初始家族的主要头目全体出席。“谢前辈指点。”已长成伟岸少年的莫之问得了闻心一番教诲后,恭谨拜服。“嗯,去吧。”那么多人中,闻心也的确高看他一眼,可惜自回了书院,自己多年未有机会温习教育之道了……闻心慈爱地也赏了莫之问一样小物件,然后独自行到僻静处,观看起山下的万家灯火。“患难与相共,衰荣无定之……”背后是初始家族诸修士坐而论道时的热闹气象,眼前是恢弘仙城的繁荣盛景,闻心想起了当年和齐休患难与共的那十年,也感怀着现在。当初自己名为客卿,实际身份与那个白山嫌疑犯是很悬殊的,说句不好听的,当时齐休这满门性命,自己只言片语可决。没想到两百余年后,齐休已身为万修宗门,仙城之主,听说大道也顺遂,已闭了死关,若能结婴成功,便要回归齐云,成为道家高门的元婴老祖了。而自己,两百余年蹉跎,若不是化名空问入楚秦门,得了那只异瞳金丝猴同参又锻炼了心境,恐怕筑基都困难,现下在问道元婴的路上又遇到了瓶颈,于是漫无目的地又跑来齐休这楚秦之地,试图再撞到个当年一样的破局缘机。更别提大周书院归古归儒恶斗,自己和恩师姬羽梁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再发展下去,恐怕求一中立逍遥亦不可得焉了,恩师性情洒脱,自己不如他,更非元婴修士之身,腾挪空间亦不如他,于是对前路愈加迷茫。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而齐休,却在带领楚秦门问鼎巅峰后又从从容容转身,抛却一切,重归齐云……自己哪怕想找他再聊聊,都已不能够了。不知不觉,衰荣已然异位。“谈笑此山中,宁似仙林时。”说起来,在楚秦的十年虽然总是随齐休他们身临险境,狼狈不堪,但又何尝不是自己这三百年人生中难得的可以恣意挥洒性情,远离真正的屈折忧虑的十年呢?他眼前浮现出孤僻寡言的楚无影,青春飒爽的赵瑶,呆呆傻傻的秦唯喻,整天小大人样的秦思过等一个个鲜活的面孔,甚至齐休的娇妻美妾,余德诺、毛茂林的那两张老脸……可惜啊,除了已难见一面的齐休和个不知所踪的楚无影,其他的那些生命,都已远去了,一切……他回头,又看了眼来楚秦执法时曾打过交道的阚萱、虞清儿两女,也都被时间无情地化作了老妪面孔,高坐其上慈祥地笑着,一副初始家族共同的老祖母形象了……物是人非,不外如是。“来!快拜见闻老祖。”赵时又引他族中一位童子来参见。这些身处万修宗门的修士们,待人接物,举止言行虽已具高门大派气象,却也较当年的小无影、赵瑶他们少了浑然天成的野性粗犷,反更类似自己那大周书院里‘心思缜密’的同门了……闻心不由生出厌倦去意,打断赵时,“我昔年曾在白山脚下的密宗门派待过一些时日,听闻白山大战,道路不行,贤侄可知还有什么前去之法?”“前辈乃大周书院修士,要去皆可去得,若是打算路上能安稳些,呃……”赵时想了想答道:“可拜托到白山御兽门那儿,搭乘他家飞梭先到九星坊,然后由燕归门等九星坊诸家境内兜个大圈子……”说着说着,眼前一花,闻心已渺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