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找了找,找出一盒饼干交给明哲。又给各自倒了三杯水,她坐到父子对面。这个时候,父亲的哭泣已经不是哀嚎,而是委屈的呜咽,他委屈地缩在明哲的怀里,倒像是明哲是爹大强是儿。但明哲此时哪有心思吃饼干,他忙着劝慰安抚老爸都来不及呢。这样的哭,明玉又给哭得不耐烦了。偏巧时间差不多快八点,她的手机开始有电话进来。无论客户还是同事,都知道她没有什么周末的概念,随叫随应。屋子隔音极好,明玉不得不将自己关进书房接听电话,免得哭声传到手机对方耳朵里。苏大强对明玉家不熟悉,听见关门声,还以为明玉走了,才抬起脸哽咽着对儿子道:“明哲,明哲,你不会再逼我了吧?明哲。”明哲好不容易见父亲开腔,连忙点头,“爸,你不愿意我们就别管了。只要你高兴就好。”“只有你一个人从来不欺负我。”苏大强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明哲忙递上明玉早放在茶几上的毛巾。“他们都欺负我,我胆小怕事,我越退他们越欺负……”说到这儿时候,苏大强忽然听身后门响,回头看见明玉出来,忙又闭住嘴垂下头去。明玉听见他们说话,见此放下两把钥匙,对明哲道:“十字型一把是房门钥匙,扁的是车库钥匙。大哥离开时候请都扔到保安室旁边的信箱里。我有些事得去公司,你们慢慢聊。”明哲也看出父亲怕明玉,看到明玉就什么都不肯说了。他很想明玉一起在,一起听听父亲说什么,但见此也只能点头放明玉走。明玉二话没说,拎起包真的走了,但才到门口就听见家中座机响。她略微停顿一下,没回身来接听,只说了句“大哥请别接我的电话,也别用我的电话打出去”,便开门走了。座机电话号码改过后,她还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个电话的号码,肯定是有人打错。一个人受了委屈,被压抑得狠了,常会抑止不住嚎叫,叫出来,胸口的郁闷才得稍微抒解,否则犹如大石压心。她以前常被母亲逼得嚎叫,曾经下雪天一个人站在学校大操场的中心嚎叫。但后来她沉稳了,成熟了,别说连寻常女孩子受惊发出的尖叫都没有,连话都越来越少,而妈已经不可能再逼得她嚎叫,反而是她挤兑得妈脸色充血恨不得嚎叫。只有爸这种永远长不大的才会至今依然用嚎叫解决问题。不过叫出来也好,起码,叫出来,等于打开一扇门,对着他最放心的儿子,他会将多年委屈讲出来。她不耐烦听这些,妈还能有几招?大约也就对没用的爸一辈子有效了。电梯哐啷一声到底的时候,明玉心说,可是,爸的嚎叫还真凄厉,歇斯底里的,可见心中是真的苦。否则,谁不愿扬眉吐气地过一辈子?妈作为一个强者,也不能总压着弱小的人欺负,就像以前妈那么欺凌她。不知道她当初一个人站操场上嚎叫的时候是怎样的不平与悲凉,她没记忆了,可能那时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了,无法顾及自己的声音,这又不是晨练的老太吊嗓子。得了,她也别大哥笑二哥的,她当初嚎与老爸现在嚎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她没必要好了伤疤忘了疼。明玉走出昏暗的电梯,也甩甩头将自己从过去拔出来,走进阳光下。她之所以很不愿接触苏家的人,是因为苏家的人总是将她拖入关于过去的回忆,回忆很不令人愉快。但明玉意外发现,前面有个人正好转身离开,双肩包背在右肩,两条长腿大步流星。那不是石天冬是谁?他出海回来了?还没去香港?他来,怎么没上去敲门?也不给她一个电话?明玉在后面跟了几步,就扬声大喊:“石天冬?”石天冬蓦然回首,满脸都是欣喜。明玉差点认不出他,怎么胡子拉碴的像个流浪汉?见明玉惊讶地拿手指指着自己,石天冬笑道:“我早上刚出海回来,立刻要赶回去香港的飞机。苏明玉,去香港的话,给我打电话。”他很是爽朗地伸出两枚手指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几天出海冷静下来,回想与明玉的关系,已经感觉出明玉的拒绝。但是又挂念明玉的身体,和过去的老师一起回城去机场,他忍不住中途让停下来拐进来看看,可终于还是没有上去敲门,他觉得还是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人家不喜欢就别纠缠着人家不放,拿点志气出来。再喜欢也放在心里,以后如果还能遇见她,竭尽所能为她做些事,这样就行了。否则伺候人家康复就想要人家以身相许,什么东西嘛。还是别打扰人家了。但他没想到正好碰到明玉下楼,能巧遇她,他真是欢喜,情不自禁地仔细打量,笑道:“你这人越工作越精神,血色恢复很多。上班去吗?”明玉看石天冬出海回来连胡子都没时间刮,看上去洗脸洗澡也没时间洗,衣服没时间换,却见缝插针到她楼下来打个旋,而且仅仅只是打个旋,其心意不言而喻。她低头避开石天冬灼热的目光,微笑道:“我送你去机场。”走近石天冬身边,果然闻到一股带着海水咸腥味的刺鼻人味。石天冬连忙跟上,那当然好,他巴不得与明玉多一点时间相处。看到明玉钻进一辆新车,他奇道:“又升官了?”“是,江南江北两家销售公司合并了,我肩上的任务更重一点。”明玉保持微笑的脸有点僵硬,因为石天冬上车后就一直侧坐,毫不掩饰地紧盯着她看,所以她说话刻意调出一点官腔,以保持一定距离。但石天冬这个人真是臭,她不得不将四扇车窗打开,天窗也一并打开。“跟以前的老师一起出海做调查吗?调查什么?现在换成你两眼都是黑眼圈。”石天冬笑道:“有两种水母正好路过这片海洋,老师,现在是教授了,他以前通过我与水产大户保持联络搞科研,这回他想出海考察水母又想到我,让我帮他找渔船一起出海追踪着观察。没想到追踪水母这么好玩,我们在船上多蹲了几天,淡水带得不够,最后一天连喝的水都没了,只好连夜回来。别嫌我,我自己也知道我现在很臭。”“水母——海蜇?观察仔细了是不是要拎几只回来人工养殖?”“没,没,单纯做研究,这次看的两种水母不适合养殖了来吃。水母有很多种类……”石天冬想三言两语给明玉解释一下,但没想到话匣子打开,却说了不少。主要是见明玉爱听,听得仔细,他就说得越来越高兴。明玉对水母的认识仅止于中学生物,没想到在石天冬的嘴里,水母竟然是一个庞大家属,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习性。她由衷地道:“隔行如隔山,还真是挺好玩的。”“是啊,是很好玩,与我以前学的课本知识又有不同。我跟老师说,观察资料交给我整理吧,老师倒也放心我,把整理影像资料的任务真交给我了。回头我整理了发照片给你,很好看,尤其是夜间拍的那些照片。”明玉犹豫了一下,问:“老师是不是怕你把文字资料整理成猎奇小品,而不是科研论文?”石天冬被明玉问得噎住,上车后一直欢喜的脸色有点变臭,说实话,这也是他自己担心整理影像资料时候会出现的问题,怕做得太浅,没抓住根本。他斟酌了好一阵子,才道:“回头我多查查资料。”明玉想给石天冬提一个忠告,让他认识到做任何事都不能浅尝则止,就像她平时给做事漫不经心的手下提忠告一样,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别伤了石天冬的脸面。她只是微笑道:“这下得挤占你游览香港澳门的时间了。”石天冬听了明玉的话有点沮丧,隐隐听出明玉对他的不认可。再想想他还得去香港西饼铺子打工,明玉已经开上香港富豪才开的BMW745,让人家怎么可能认同他?第一次,石天冬不得不正视两人之间巨大的鸿沟般的差距,这是一种社会认知的差距。这种认知更让他沮丧。而他毫不怀疑,这应该是明玉一直与他保持不冷不热距离的原因。到达机场,石天冬下车,他不由自主地小心看了一下他坐过的位置,怕给人家漂亮的新车留下污渍。明玉看得出石天冬情绪的变化,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下车,大方伸手与石天冬握别,这才驾车离去。留下石天冬发了好一阵子的呆,也发了好一阵子的誓。可再怎么发誓,都还是空中泡沫般的蓝图,石天冬只觉得自己还真是逃去香港的好,否则怎么见人。而明玉离开机场,便将石天冬的事抛到脑后。她料想,石天冬对她的追求该就此结束了。可能,有点遗憾吧。二十六明玉相当头大。不想见苏家人,可又不能不见。车库的钥匙早被她追回,大哥昨天下午来电说新家找好了,要带爸挑几件能用的旧家具和电器搬过去。而且还得翻找一下家里的文书图片等旧资料,带回上海做家史用。明玉没时间也不情愿,但又没办法,这种事她还真没脸让秘书出面,她最近麻烦事够多,不想再给秘书他们添加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索性好人做到底,约定时间,开车到明成家小区大门口,交了钥匙,顺便带他们两个去车库。算是对得起吴非老公宝宝的爸。但这就压缩了她睡觉的时间。等在充满皮革味的新车里面的时候,她昏昏欲睡。不过最近营养却是好,老蒙专门派了一个他用熟的保姆来伺候她,她没时间回家,保姆就贴心地把好菜好汤送到她嘴边,又把她换下的衣服收拾了拿回去熨洗,第二天拿来趁明玉吃饭时候挂到她与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的衣橱里。才三天,明玉简直觉得离不开这个保姆,想喊保姆为妈了。明哲与明玉约八点,但被明玉提早到早上七点。明哲本来以为夏天早晨七点出门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料到昨晚他会喝醉了酒,今早迷迷糊糊起来一问已经起床的父亲,竟然已经七点过了十分。他连忙跌跌撞撞起床,五分钟内穿衣洗漱,但没法彻底恢复清醒,只知道急急忙忙拖上父亲出门下楼找明玉。苏大强不明所以,但问了一声得不到答案,他也就不问了,跟着儿子一溜小跑。奇怪,苏家儿女个个高大,苏母苏父却都小巧玲珑。他顺从惯了,而今大儿子是他最大依靠,他反正闭目塞耳靠着便是,多什么嘴。明哲急急赶到大门口,却不见明玉的白色车子,心说麻烦了,别是明玉等不住走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指向七点二十五分。他忙掏出手机准备给明玉电话,但没想到一辆白色宝马车缓缓过来,停到他面前。一看前面炯炯有神的车灯,喜欢车的明哲就认出,这是BMW7系。抬眼,见车玻璃后面是一张临时牌和明玉的脸。明哲忙把爸送进后座,自己坐到前座。明玉有些手忙脚乱地启动,客气地微笑道:“这车子我还没使惯,看见你们却费了老大劲才启动开过来。”明哲连忙道歉:“昨晚给爸定下房子,一高兴就和明成岳父母一起喝多了,早上竟然起不来,耽误你时间。你升级了?车子升级不少啊。”明玉“呵呵”一笑,没有搭腔。老蒙说她现在身兼双职,所以待遇也得翻倍,赶着下面办事的给她提来这么辆新车,可是明玉都没时间用,她的时间都泡在办公楼里,几乎足不出户。她倒是无所谓车好车坏,柳青在武汉开BMW7系的话是应该,而且远离集团诸人耳目。她在诸人眼皮底下开与老蒙平级的车,往后得树大招风了。她并不是太乐意换车,但老蒙向来是一言堂,老蒙想以此表达对她的宠幸,这是老蒙一向做事方式。后面的苏大强坐在宽敞的位置上气息稍缓,忍不住轻轻问道:“我们去哪儿?”明哲这才有时间回头对父亲说:“我们去明玉的车库,看看有几件家具可以用的,做上标签,以后等房子买下可以方便搬运过去。上周吴非搬家时候只是简单将橱柜拿绳捆了,原封不动搬来。我想今天跟爸一起整理一下,有些老文件资料整理出来好好保存,留作纪念。”“我不去!”在少许的沉默思考之后,苏大强坚决给出答案,“放我下车,我自己走回去。”明玉不清楚他们搞什么明堂,怕老爹拉开车门在车流中跳下去闹出人命,只得摸索着东寻西找锁上车门。明哲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也不明父亲干吗要拒绝去,回头道:“爸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明玉,你家附近有没有早餐店,我们起床急了,都还没吃饭。”“有,大门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较干净。”明玉不想掺和太多,只就早餐就事论事。苏大强果然开始拉门,一边喃喃不绝,“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明哲忙道:“爸,你别使那么大劲,这车子贵,拉坏门把手,修理费都得成千上万元。这是明玉公司的车子,你赔不起。”听说弄坏门把手得赔那么多钱,苏大强果然罢手。他束手无策地坐在柔软结实的车椅之上,全无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愿前去车库整理,憋了半天,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又嘶声道:“我不去,你们不要逼我。”明玉奇道:“我车库怎么了你了?我没养着老虎。倒是我看见车库有心理障碍,我正打算着卖掉车库呢。你不去整理出来,等你搬家了我把车库一卖,里面东西随便买主处理,你想要也没了。”“没了就没了,买新的,我不要那些旧的。一样也不要。”明哲奇道:“为什么不要?那台25英寸电视剧还是我上回来时给买的,用着不错啊。冰箱之类的电器我去看看,如果太旧了就换。最近我手头紧,那些先用着,过一阵我给你换了,干吗要全扔?多浪费啊。”明玉心说,有些老实人不是真老实,而是平时没办法没环境没能力使坏。真正到了有人宽容他可以使坏的时候,他什么“妙着”都想得岀来,而且笨招数简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随便明哲去应付。她反正把人送到车库门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小区已经远远在望,虽然还隔着两盏红灯。“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宁可没电视看,没冰箱用,我不敢浪费你的钱。放我下车,我宁可回明成家。”苏大强拍着椅子像小孩子耍无赖似的叫唤,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坏明玉公司的车子,赔钱还有明哲顶着,他更怕明玉的黑脸。明哲薄怒,爸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敢浪费你的钱,怎么跟耍无赖似的。明玉听了,心说老爹干吗如此仇视她的车库,难道漠视她,就可以连车库也一起漠视上了?难道可以为此放弃放在她车库的旧家具?呸。爱玩玩,反正她给了期限,超过期限她二话不说就卖车库。明哲与明玉一时都不搭腔,两人一起沉默,任这苏大强继续在后面拍着椅子叫“不去”。他们都觉得不可理喻,也开始隐约觉得妈以前禁止爸说话可能有她的道理,虽然明哲觉得这么想很对不起爸。可有时候当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无计可施,头大如斗。明玉安静宽敞的车厢里面,苏大强的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明玉终于忍无可忍,在最后一只红灯前回头道:“叫什么叫!不去就说个理由嘛,又不是什么大事。”明玉一声说,苏大强立马没了声音。明哲喘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对这个父亲真是又无奈又可怜。可还没等明哲说话,车后传来了苏大强轻轻的啜泣声。明玉一听先翻了个白眼,她都八百年没哭了,老爹一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说哭就哭,而且是当着儿女的面,又没什么大事,不就是不肯去她的车库吗?她反正是到地方就把钥匙一交离开,闲事少管。她没法理解苏家所有男人,只有大哥还正常些。明哲却不忍看着父亲哭泣,只得道:“爸,等下你只要站外面,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动手也不用你费力。这样行不行?电器什么的你不要也行,等我发工资了给你买新的。但有些有价值的资料还是得要你过目指点一下的,比如结婚照生活照啊之类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你们放哪儿。”明玉气得心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嘛,她在车库门口挨揍,她这车库就成洪水猛兽了?挨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个什么。苏大强听明哲对他讲理了,才大着胆子吸着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见那些旧东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烦你们啦,求求你们。”明哲无语了,心里想不出是为什么,但看着爸爸连“求求你们”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又不便多问多说,否则父子关系简直颠倒一百八十度了,他怎么忍心逼父亲。明玉则是淡淡地道:“为什么到这会儿才不想见旧东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呆在里面打转吗?妈去世后不也是你自己主动提出回家的吗?还是我载你回家你翻出银行存折之类东西,你那时候见到这些旧家具不知道多开心。还有,我们上回与朱丽夫妇商量你归谁管,你不也出现在老屋吗?那时候能见旧东西,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见了?爸,请你解释,不要回避。”明哲听了,不得不轻咳一声,提醒明玉不要对爸这么理性,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这种太过平等的语调说话。明玉却不搭理,将车正正停到她车库前,打开门锁,自己先跳下。这边明哲也早跳下,并快手打开父亲一侧的车门。但是,他才打开车门,苏大强立刻恐惧地挪着屁股钻到另一侧车门。明玉一见就把那侧车门也打开了,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瞬时打入,晃得双眼含泪的苏大强一声惊叫,再次抱头撕心裂肺大喊:“你们不要逼我,求求你们,你们行行好啊。”明哲与明玉两人的目光越过车顶对视,两人都是又惊又疑。几件破家具,何至于闹得父亲害怕得如此折腾,畏之如蛇蝎?明哲不知所措,头皮滋滋发麻,不忍看父亲的害怕,不忍听父亲的哭泣,只得一手关住车门,叹一声气,对明玉道:“明玉,麻烦你辛苦一点,送爸回明成那儿。”心说车库里的家具他就自己动手整理吧,才一室一厅的东西,不过是多花一点时间,将所有文字图片都一页页翻看过来,不勉强老爸了。再不行全部打包了回上海慢慢看。明玉却看着爸的恐慌疑窦顿生。即使说怕鬼,妈死后爸不还回去过起码两回吗?第一次还积极得很,主动要求去的,第二次就算是被明成押去的吧,也没见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只有低着头像认罪态度很好似的,哪儿都不敢看。为什么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难道是吃死了明哲是个孝敬儿子,不会违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泪做得那么可怜?似乎背后有隐衷吧。明玉俯身盯着苏大强若有所思,苏大强在女儿的凌厉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不由自主又挪着屁股避向明哲方向。苏大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老伴儿,脸上满是恐惧。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抬眼看一眼皱着眉头的明哲,当机立断,声音虽轻,可口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爸,你的行为非常蹊跷,让我不得不怀疑妈的猝死与你有关,否则你何必怕见妈的遗物,以致怕到又哭又闹的地步?你抬头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只好提请公安机关介入。这对我不是难事,你应该看看我对明成的处理,也应该看到明成到里面转一圈出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啊?”明哲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但想起爸妈夫妻多年,爸爸却在妈妈过世后多次提及怕妈妈的鬼之类的话,他当时就有过怀疑。而爸今天的举止更是可疑,明玉……明玉的问题虽然犀利,虽然无情,可是,他竟然也觉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还是道:“明玉,公安……”明玉抬头就是一句:“大哥闭嘴。”一下堵住明哲后面的话,她了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内部先解决了矛盾,但是,可能吗?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开口了,何必等到现在。她怕大哥继续阻挠,打开车门坐回驾驶室。她一边启动,一边冷静地道:“爸,我们两个好好地慢慢地谈。”苏大强吓懵了,他怎么也不会忘记高大强壮的明成出狱时候的模样,他瞪着眼睛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被明玉关车门的声音惊醒,他听明玉说话才不到一半,立刻惧怕得大力拉开车门狂冲出去,一头撞上外面正是焦急的大儿子。腿一软,晃悠晃悠顺着明哲的裤管滑到地上。明哲吓得连忙弯腰想扶起父亲,但苏大强却忽然捶着地面爆裂似的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边哭边诉,撕心裂肺的声音令人不忍卒听。“我没害过人,我一辈子没害过人,你们都冤枉我,我被你们妈害了一辈子,你们都瞎眼了吗?你们都没看到吗?啊………………啊………………啊………………”一向胆小怕事,走路无声无息,脸上总是挂着谄媚笑容的苏大强此时疯了一样,老泪纵横对着苍天嚎叫,仿佛是想申诉过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仿佛是想痛泄过去三十多年被压制的抑郁,仿佛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双手无意识地一拳一拳地捶着粗糙的水泥地,任滚滚眼泪沿着皱纹飞溅,任苍苍白发映着晨光颤抖,任双拳在地上敲出乌青,敲出血痕,最终敲出热血。他嚎叫,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热血又在体内奔腾,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觉到终于一诉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着脖子嚎叫,叫得痛快,叫得酣畅,终于叫出来了。虽然是被类似年轻苏母的明玉逼出来的,但他终于叫出来了。车外站着的明哲惊呆了,刚刚跟着走出车门的明玉也惊呆了,两人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如此大的响动,仿佛是西风旷野中一条受伤老狼的哀嚎。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轻轻抱住正对天哀嚎的父亲,像是抱着宝宝似的,轻轻安抚着他。很久很久,父亲的嚎叫声才轻了下去,周围却围上三三两两的看客。明玉不得不违背“原则”,轻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说。”明哲忙抱起父亲,连抱带拖地带着他跟明玉走向旁边一幢楼,父亲依然呜咽不绝。到了明玉的房间,苏大强还是哭,被明哲抱着坐在沙发上面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话,“大家都不容易”,看来爸这些年也不容易,被强力的妈压着做人,忍声吞气了那么多年。他哭倒也罢了,刚才他的嚎叫,真是让人听着揪心。否则,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能那么嚎叫吗?明玉找了找,找出一盒饼干交给明哲。又给各自倒了三杯水,她坐到父子对面。这个时候,父亲的哭泣已经不是哀嚎,而是委屈的呜咽,他委屈地缩在明哲的怀里,倒像是明哲是爹大强是儿。但明哲此时哪有心思吃饼干,他忙着劝慰安抚老爸都来不及呢。这样的哭,明玉又给哭得不耐烦了。偏巧时间差不多快八点,她的手机开始有电话进来。无论客户还是同事,都知道她没有什么周末的概念,随叫随应。屋子隔音极好,明玉不得不将自己关进书房接听电话,免得哭声传到手机对方耳朵里。苏大强对明玉家不熟悉,听见关门声,还以为明玉走了,才抬起脸哽咽着对儿子道:“明哲,明哲,你不会再逼我了吧?明哲。”明哲好不容易见父亲开腔,连忙点头,“爸,你不愿意我们就别管了。只要你高兴就好。”“只有你一个人从来不欺负我。”苏大强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明哲忙递上明玉早放在茶几上的毛巾。“他们都欺负我,我胆小怕事,我越退他们越欺负……”说到这儿时候,苏大强忽然听身后门响,回头看见明玉出来,忙又闭住嘴垂下头去。明玉听见他们说话,见此放下两把钥匙,对明哲道:“十字型一把是房门钥匙,扁的是车库钥匙。大哥离开时候请都扔到保安室旁边的信箱里。我有些事得去公司,你们慢慢聊。”明哲也看出父亲怕明玉,看到明玉就什么都不肯说了。他很想明玉一起在,一起听听父亲说什么,但见此也只能点头放明玉走。明玉二话没说,拎起包真的走了,但才到门口就听见家中座机响。她略微停顿一下,没回身来接听,只说了句“大哥请别接我的电话,也别用我的电话打出去”,便开门走了。座机电话号码改过后,她还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个电话的号码,肯定是有人打错。一个人受了委屈,被压抑得狠了,常会抑止不住嚎叫,叫出来,胸口的郁闷才得稍微抒解,否则犹如大石压心。她以前常被母亲逼得嚎叫,曾经下雪天一个人站在学校大操场的中心嚎叫。但后来她沉稳了,成熟了,别说连寻常女孩子受惊发出的尖叫都没有,连话都越来越少,而妈已经不可能再逼得她嚎叫,反而是她挤兑得妈脸色充血恨不得嚎叫。只有爸这种永远长不大的才会至今依然用嚎叫解决问题。不过叫出来也好,起码,叫出来,等于打开一扇门,对着他最放心的儿子,他会将多年委屈讲出来。她不耐烦听这些,妈还能有几招?大约也就对没用的爸一辈子有效了。电梯哐啷一声到底的时候,明玉心说,可是,爸的嚎叫还真凄厉,歇斯底里的,可见心中是真的苦。否则,谁不愿扬眉吐气地过一辈子?妈作为一个强者,也不能总压着弱小的人欺负,就像以前妈那么欺凌她。不知道她当初一个人站操场上嚎叫的时候是怎样的不平与悲凉,她没记忆了,可能那时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了,无法顾及自己的声音,这又不是晨练的老太吊嗓子。得了,她也别大哥笑二哥的,她当初嚎与老爸现在嚎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她没必要好了伤疤忘了疼。明玉走出昏暗的电梯,也甩甩头将自己从过去拔出来,走进阳光下。她之所以很不愿接触苏家的人,是因为苏家的人总是将她拖入关于过去的回忆,回忆很不令人愉快。但明玉意外发现,前面有个人正好转身离开,双肩包背在右肩,两条长腿大步流星。那不是石天冬是谁?他出海回来了?还没去香港?他来,怎么没上去敲门?也不给她一个电话?明玉在后面跟了几步,就扬声大喊:“石天冬?”石天冬蓦然回首,满脸都是欣喜。明玉差点认不出他,怎么胡子拉碴的像个流浪汉?见明玉惊讶地拿手指指着自己,石天冬笑道:“我早上刚出海回来,立刻要赶回去香港的飞机。苏明玉,去香港的话,给我打电话。”他很是爽朗地伸出两枚手指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几天出海冷静下来,回想与明玉的关系,已经感觉出明玉的拒绝。但是又挂念明玉的身体,和过去的老师一起回城去机场,他忍不住中途让停下来拐进来看看,可终于还是没有上去敲门,他觉得还是算了,男子汉大丈夫,人家不喜欢就别纠缠着人家不放,拿点志气出来。再喜欢也放在心里,以后如果还能遇见她,竭尽所能为她做些事,这样就行了。否则伺候人家康复就想要人家以身相许,什么东西嘛。还是别打扰人家了。但他没想到正好碰到明玉下楼,能巧遇她,他真是欢喜,情不自禁地仔细打量,笑道:“你这人越工作越精神,血色恢复很多。上班去吗?”明玉看石天冬出海回来连胡子都没时间刮,看上去洗脸洗澡也没时间洗,衣服没时间换,却见缝插针到她楼下来打个旋,而且仅仅只是打个旋,其心意不言而喻。她低头避开石天冬灼热的目光,微笑道:“我送你去机场。”走近石天冬身边,果然闻到一股带着海水咸腥味的刺鼻人味。石天冬连忙跟上,那当然好,他巴不得与明玉多一点时间相处。看到明玉钻进一辆新车,他奇道:“又升官了?”“是,江南江北两家销售公司合并了,我肩上的任务更重一点。”明玉保持微笑的脸有点僵硬,因为石天冬上车后就一直侧坐,毫不掩饰地紧盯着她看,所以她说话刻意调出一点官腔,以保持一定距离。但石天冬这个人真是臭,她不得不将四扇车窗打开,天窗也一并打开。“跟以前的老师一起出海做调查吗?调查什么?现在换成你两眼都是黑眼圈。”石天冬笑道:“有两种水母正好路过这片海洋,老师,现在是教授了,他以前通过我与水产大户保持联络搞科研,这回他想出海考察水母又想到我,让我帮他找渔船一起出海追踪着观察。没想到追踪水母这么好玩,我们在船上多蹲了几天,淡水带得不够,最后一天连喝的水都没了,只好连夜回来。别嫌我,我自己也知道我现在很臭。”“水母——海蜇?观察仔细了是不是要拎几只回来人工养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