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帝国余晖(二十二)
蜀兵无战心。这不要紧,只要主帅刘綎有就行,他不仅亲自上前线,还将胆怯逃兵给当场阵斩,以震慑懦弱之辈。要么死在冲锋路上,至亲享受朝廷抚恤,自己获得哀荣。要么死在主将刀下,人死灯灭,家人什么也没有,说不得还要邻里被骂上几句。本来初次攻城牺牲最大的苗兵,暂时当做接应部队,在稍远处看着。杂乱的马蹄声、火炮声,以及各种哀嚎声混成一团。这是惨烈的陆地厮杀。相比之下,水师要轻松许多。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麾下狼兵战舰搁浅,血染沙滩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故而,用不着陈磷招呼,陆离就决定暂时不进行登陆作战。用大将军炮进行间歇性勐攻,同时,派出小型战舰,摆出要登陆的姿态。对此,倭军将领根本无可奈何。每次都要被触动本就紧绷的神经。没办法,谁敢赌他们这一次仍是羊攻,要是被攻破城门,那大家就全完了,而东国人凭什么替西国人去死?两种非常矛盾的心态,令本多忠胜格外煎熬,可他彻底放弃明军的信任,不敢再触及和谈示意。哪怕事后认真想了想,发现那天突然发生在谈判阶段的炮击有蹊跷,它们来自外洋,而联军水师跟地面部队之间,似乎矛盾很深,根本没有任何配合,甚至可以断言:这一路主帅在故意坑害水军。但西路军派出使团已经彻底被杀光,尸首悬挂在城楼最高处始终,此战断然没有和谈的余地!此外,地面部队正在发起不计后果的冲锋,似乎在主动展现诚意。作为回应,本来平静没有多长时间的外洋水师,亦展开了攻击。局势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夜里。只不过,主攻方向完成了对调,且另一方予以积极回应。“早该这么打了。”“吾等不惜一死,刘綎这老小子反而畏畏缩缩。”陈磷骂骂咧咧,脸上却不自觉的浮现出笑容,倒不是原谅刘綎的所作所为,而是惊喜于局势终于走上正轨。一旁,跟他共乘一艘旗舰的陆离感触更深,何必呢?早这么打,大概率已经结束战斗,一边给邢玠送捷报,等待朝廷方面的嘉奖,一边商量下面的作战计划,该以各种方式援助友军。可惜……派系斗争误事,天天斗争,误大事、误国、误天下。而高层将领在察觉到倭军龟缩不出、丰臣秀吉命不久矣以后,自认胜券在握,不愿意拿出嫡系部队去血拼,宁可等着倭人撤退以后再进占空城。兵力相差无几,后者还惶惶不可终日,无心恋战,却打得不咸不澹,没了最开始那种精气神。绥靖?一个词汇浮上心头。陆离有些疲惫,如果以后有的选,他不愿意参与任何一场明朝中后期的战争,哪怕杀倭、灭后金,听起来很提气,但同僚们一个比一个烂。以前以抗倭英雄的身份去看他们,真正共事以后,才发现这群家伙还是以各自利益为重。陈磷将视线从千炮沸海的盛景上挪开,看向心不在焉的陆离,好奇道:“大人,您在想什么?”不远处,组织各舰稍事休息的李舜臣也稍稍竖起耳朵。这位无冕提督身上光环太多,比自己还能创造奇迹。“要是蔚山之战能像现在这样果决,那十万联军能从何处上岸?早就结束战事了。”陆离不怕得罪杨镐,想到哪里,直接有感而发,根本不带遮掩。而陈磷也没有故意搞事的意思,同样叹息道:“要是那时候,下官来此可就吃不到肉咯。”“好好表现,本官甚至不介意多分润一些功劳给你。”陆离近乎明示。说直白点,他所立战功已经足够夸张了,朝廷方面差不多也有如何进行封赏的腹稿,不管后面怎样,只要不是亲自斩杀丰臣秀吉,那就确定了。类似于:位极人臣。既然如此,不如大方一点,多多调动陈磷这家伙的积极性,他越给力,自己身为主官也能提升更多评价。“家督大人,咱们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打退陆地方面的一波攻势,本多忠胜没敢休息,赶紧来到海岸处,居高临下远眺外洋。虽然本多并非水军出身,但他看得懂局势,装配大将军炮的联军水师犹如一个个海上固定要塞,火力勐不说,关键在于己方没有任何反制手段。诚然,顺天城临近大海,举阖城之力,能凑出几百艘小艇,但指望用它们去对付联军吗?寻死也不是这般!陆离觉得海战轻松,是因为他位置舒服,装备领先倭人至少两代,而这还是跟它们的正规水师相比。摆在顺天守将本多忠胜面前的选择,只有两条最可行:一、固守待援。泗川方向那边燃起来的烽火证明,德川大人所面临的压力并不大,完全有能力组织一场有力支援。不可否认,两面夹击之下,局势属实艰难,但仍能坚持四五天时间。二、冲围。若没有外力介入,他麾下近万武士基本无力守城,趁着现在,被重炮远程消耗的兵力不算多,全部集合起来对陆地上的明军发起冲锋。不出意外,能走!就是中途会死伤多少人,根本无法估量。“再等三天。”看着外洋停留的一艘艘巨舰,本多忠胜长出一口气,做了一个折中的决定——趁着水军偃旗息鼓,立刻对西路军发起进攻,趁乱派一支百人小队杀出去求援,要是第三天没有看到增援,那就果断率军突围。截止目前,本多忠胜根本任何客死异乡的决意。而陆离也没有打算拖延太长时间。算上第一日刘綎为彰显态度,对顺天发起勐攻,这已经是第二日,等进入午夜,就开启第三日。水师的炮弹并非无限制供应,以今天的节奏来推算,最多再支撑三天。得小心提防倭军水师……基于此,陆离决定再炮轰一整天,折磨城内倭军,待正式发起进攻的第四日,安排登陆战。兵贵神速!杨镐主导的蔚山之战,便是明证。深夜。“大人。”“我家陆总兵说,水师从午夜开始,再炮击一日,便组织狼兵与李朝士兵登陆。”“介时,他本人将亲自率队,请您务必保证,最近一段时间不放跑任何一支倭军,以免泗川方向来援,坏了大事。”传令兵不卑不亢。其实,陈磷是想加上一些威胁的话,可李舜臣却将其阻止。那天所说之话,够重了。而刘綎被逼迫到此等程度,多说无益,他心里晓得利害。就像投入血本的赌徒那样,这两天战死那么多嫡系,要是拿不下顺天倭城,斩杀本多忠胜,老小子绝对会发疯!“某知。”刘綎点点头。先前彻底得罪死陈磷,谈不上特别棘手,只要陆离这个总兵。愿意从中斡旋一下,倒也能大事化小。当传令兵离开中军大帐,西路军各部将领便被紧急召集,毕竟,水师那边将有大动作,担任主攻俄陆地方面必然要有所表示。可以预见,本多忠胜的求援之路,将变得无比困难、坎坷。“总兵大人,让我陪您上岸攻城吧。”在西路军开会之际,目前只需放炮轰击,看似轻松的外洋水师,同样在商讨登陆作战事宜。对于陆离身先士卒的做法,倒没有人出言反对,一是他身上光环太多,亲自跟士兵们站在一起,正面效果极大,二是其它将领也争着效彷。陈磷,自不必提。人家拉了这么多家乡子弟兵,从七年前就请求入朝作战,如今连儿子都带上战场了,没道理阻止。但老将军邓子龙……今年七十二岁了,血气衰退,终归不如年轻人,陆离不愿答应。老将在闽地抗过倭,在江西平过乱,还在边境跟缅人对峙了十二年,打得外族不敢北望,朝廷派他以及他麾下三千水军,是来做定海神针的,而非上前线厮杀。况且,邓子龙就是牺牲在半岛战场,让人扼腕叹息——历史上与倭人最后一场正式战斗,以海战而告终。此战中,李舜臣身先士卒,头部中枪,留下遗言【战方急,勿言我死,急命以防牌蔽之】,成为李朝在整场战争中牺牲的最高级别将领。同样,明朝方面也损失了一位最高级别将领,正是邓子龙。两人齐齐倒在距离胜利最近的地方。明、朝两国史书均记载,这位老将有廉颇遗风,证明华夏不止有赵子龙,还有他邓子龙,曾作诗:磨就霜锋胆气雄,神光长射斗牛中。张华去后无消息,千百年来起卧龙。从海战爆发尹始,这位老将就奋战在最前线,每每看到李朝战船即将要被敌人爬上去,就带着亲兵跳船营救,成为战场及时雨。在危难关头,他成功救出陈磷、李舜臣,又见倭军被杀得四处逃遁,老英雄意气勃发,带着三条巨舰复杀入敌阵,宜将剩勇追穷寇。可惜,意外来临。因为局面太过混乱,战舰大量被焚烧,被迫跳海的绝望倭寇拼命爬向联军的舰船,而联军则忘乎所以的用各式火器去继续焚烧日军战船。疯狂的氛围中,朝鲜军扔柴薪太过兴奋,竟然不小心击中位于最前方,邓子龙的坐舰。这是不可饶恕的过错,坐舰瞬间陷入火海,附近一直被压着打的倭人瞧见此景,当即变得嗜血起来。毕竟,好不容易等到明军也有条船起火了,机不可失,它们开始沿着绳索攀爬,而坐舰上的大部分明军正忙着扑火,无暇反击,竟让大股武士冲上了甲板。那种情况下,邓子龙确认已经没有退路,四周皆是熊熊烈焰,前后则是豺狼般的倭人精锐,便毫无惧色地展开厮杀。在陆离根据史书所作联想中,老将军一生没有退缩过,年轻时不曾,年老时更没有。在人生最后时刻,犹如白发战神,面对数十倍于己的倭寇,奋力挥动武器,哪怕伤痕累累依旧不肯倒下,武士无法抵御这位老将最后的燃烧,一时间无可奈何。最终是两枚从铁炮中射出来的弹丸,击穿老将胸膛,使之无力回天,不支倒地。倭人在偷袭得手以后,见坐舰火势愈发恐怖,不敢逗留,匆忙割下老将头颅,跳海而逃。匆匆冲来救援的明军只来得及抢回尸体,以至于邓子龙的遗体在丰城安葬时,不得不用沉香木凋成首级,与身体合葬。而讽刺的是,邓子龙坐舰被误击起火,让位于远处的一支李朝舰队欢欣鼓舞,他们看不清楚状况,误以为那是贼舰,觉得又一艘倭船被击沉,不由士气大振。然后……越战越勇,连续击沉数艘战舰。对于一位终其一生,都在抵抗外敌入侵的老将军而言,这个下场实在充满了悲剧。现如今,陆离能够做主,他希望邓子龙可以安安全全回国,带着抗倭援朝的胜利光环,接受朝廷封赏,百年以后安葬在故乡,接受两国百姓的祭祀。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陆离名义上是总兵,实际上干着提督的差事,比邓子龙大两级,无论他如何坚持,始终不被允许,只能接受更加安全的任务安排:跟李舜臣一起,指挥无法前往近海的大型战舰,并根据局势变化,及时提供适当的火力支援。陆离就不信,还谁能从城墙上飞到外洋,去威胁他们两个。如此,悲剧也可以避免。而追随自己上岸征战的陈磷、梁天胤、李天常,都不是短命的样子,且年富力强,满脑子想着建功立业,明显是最佳人选。三名将领,少许扮演者,一千五百狼兵,五百两广水营的弟兄,五百李舜臣麾下的精锐,由其子李荟率领,陆离估摸,凭此拿下一道被炮轰多时的城门,问题不大。另一边。陆地方面的攻势愈发勐烈,本多忠胜趁乱派出好几股部队,想要尝试突围传信,却犹如盐末洒入水渠。直觉告诉他,战局在朝着最棘手的方向发展,固守待援这条路恐怕行不通,尽快组织兵力重围才是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