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男有女,年龄在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不等,每个都坐在地上,看起来有气无力,只是睁着眼打量每一个路人。
他们多半都穿着粗布衣衫,而不是爻人喜欢的夏凉布料。这天气还有点热,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出汗,那气味可想而知。
董锐捂着鼻子道:“我去,这么大味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剻屋。”贺灵川面不改色,再可怕的恶臭他也闻过。有时候军中的气味儿比这还大,“其他地方的人活不下去,就往爻国来。天水城号称闪金平原最富庶之地,偷溜进这里的流民比其他地方都多。天水城就给他们建了一个个这种小屋,称作剻屋,让他们待在这里等着工作。有人相中他们,就会把他们招去干活。”
“哟,还挺有人性。”
“那也是迫不得已。天水城的流民多得抓都抓不完,就像野草,割了一茬又生一茬,成天跟官方捉迷藏。他们在这里偷抢拐又拉帮成伙,官方能不头疼?”贺灵川早就收集天水城资料,这才能给董锐讲解,“没奈何,既然抓不完也赶不走,天水城就希望把他们管起来。”
说话间,有几个领班模样的人走进剻屋,捏着鼻子道:
“来七个男的运木料,要身强体壮;再来一个女的,做饭。”
地上的人忽啦一下子全站起来往前冲:“我来我来!”
“我搬东西利索,我在矿里打过石头!”
“我做饭好吃,一次能做五十人的!”
方才还死气沉沉的剻屋,一下子就比菜场还热闹。每个人都卯足劲儿推销自己,激动到口水横飞。
领班后退两步,边上立刻有人站出来呼喝:“后退,后退!”
流民退得慢了,他就两鞭子抽过去:“找死吗,叫你退!”
众人被他冲得嗷嗷叫,倒是不敢往前了。
贺灵川冲他一指:“这种人叫作‘骡夫’,意思是看管骡子的役夫。”
“流民被称作骡子吗?”
“对。”贺灵川对资料中的这段话,印象还挺深,“那些不服管也不来剻屋、干非法勾当谋生的,则被叫作‘灰狗’。”
骡夫转过鞭梢,冲剻屋里指着几个人:“你、你、伱,还有你,对,出来!”
一转眼,他就把七男二女挑好了。
其中一个实在矮弱,头大身小,领班指着他不高兴道:“这个也挑给我?他能扛几根稻草?”
这男子赶紧辩解:“我能扛,我很能扛!”
骡夫也道:“能扛,莫看他小,他很能抬件!”
于是在其他流民羡慕的眼神中,被挑中的人跟着领班离开了。
流民们的注意力随之转移到外头的贺灵川身上,后者脚步一错,转头离开。
“这些‘骡子’在天水城是黑户,干上十几年、几十年也不会有身份,所以都拿最少的工钱、干最脏最苦的活计。”不干就没钱,没钱就饿死,“我听说,雇一个天水城本地人的工钱,至少能雇五只骡子。”
“你也看到剻屋里挤了三百多人。工作机会少,人多,所以想找到工作的骡子就得去贿赂那个骡夫。”贺灵川往骡夫一指,“心黑一点的,能要走骡子们三五天的工钱。不给,就没工作。”
怀中摄魂镜忍不住道:“这些流民想混口饭吃,也真是不容易。”
贺灵川没说出口的是,天水城居民对这些流民也特别不满,灰狗们偷抢拐骗扰乱治安,骡子们则抢走普通人的工作机会。流民聚集的剻屋,偶尔会被人破坏、放火。
去年有个剻屋着火,烧死一百多个流民。
“有的流民着急找工,就是为了吃口饭,能不能赚到工钱还在其次。”贺灵川道,“正经谋生都这么难,有些骡子就转成了灰狗,去做不法勾当。”
正路赚不着钱,当然有人去走邪路。
“听说近二十年来,‘灰狗’越来越多,都分出了几十派。奸银掳掠拉帮结派,既扰乱治安,又干黑活儿,让官方头疼不已。”
董锐笑道:“全城有多少个剻屋?”
“三百个往上吧。”
“一个三百人,三百个就是……”嚯,不是少数啊。
“天水城本身也不到百万人,流民就占了一成多。”大伙儿都以为这是好地方,都往这里挤。
“这里也不是天堂,但至少没有战乱。”
“并且天水城西还有国内最大的奴市牙行,流民的日子再凄惨,至少有点人身自由,比奴隶还强不少罢?那些奴隶被买走以后,不干活的时候都是用铁链子拴住;总是没人要的奴隶,到最后会被——”贺灵川比了个割喉的手势,“没有价值就不能浪费粮食。贩子和主人家杀掉奴隶,官方根本不管。”
在贺灵川的老家流行一句话:
不下地狱,都不知道地狱还有十八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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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大风刮过,暴雨倾盆而至。
董锐摸摸肚皮,饿了:“找个地方避雨啊,顺便找点东西吃。那家怎么样?”
他们又走回了前街,往来的行人至少衣衫整齐。
脏乱差都被掩在了暗乎乎的后巷里。前后两个世界,仿佛互不相通。
他指着的与其说是饭馆,不若说是个露天的小院,招牌居然是一个迎风飘展的纯白布幡,上头绣着“烟火人间”。
幸好这几个字是大红色的。如果是黑的,那就……
不过两人一路走下来,天水城的白招牌其实到处都是,给灰褐或者赭红色的墙面带来一点活气。
再有半个时辰才到饭点儿,这家店却基本满客,油香透过窗子飘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刚进店,贺灵川就听见嗞啦嗞啦的声音。
院子虽然露天,但回廊又大又宽,雨浇不进去,廊边还支开油布顶篷,把空间往外扩,依次摆七八张方桌,每张中间掏个洞,放一口泥炉,炉上还有个烤架。食客把肉块儿放到火上烤,猪油滴到炭上,嗤嗤作响。
在这里吃饭,竟然要自己动手。
院子墙上挂满食牌,两人一看,品种多到离谱。
除了常见的牛羊猪鸡之外,还有鳄鱼、大鲵、蟒蛇、跳山蛙等等,并且部位不同、价格不同、腌制的方法也不同,明码标价。
董锐随手要了四五盘肉食,其中一盘甚至是水果腌配的。
品种多,份量小而精致……但是贵!
“香料相当齐全了。”爻国也被称为香料王国,原产地的香料用法当然是五八门,甚至用在酒水当中。这家店铺特供的美酒,除了常见的米酒之外,还有薄荷酒、胡椒酒等等,喝第一口就直沁脑门儿。
不一会儿工夫,董锐就烤好两块羊腰子、一个羊眼珠,乐滋滋递给贺灵川:“来来,以形补形。”
浓厚的香料掩盖住了腰子的膻气,只剩下鲜嫩爽脆。羊眼珠也烤得恰到好处,入口爆浆。
在郊野架火烤肉,叫作荒野求生;在城市里撒料烤肉,叫作享受生活。
这两种,董锐都很擅长。
“在闪金平原上,普通人想吃得这么奢侈,恐怕也只有在天水城了。”贺灵川是个商人,只看随便一家路边小店都能提供琳琅满目的食物,就知道天水城的供应体系相对健全、物流运输非常发达。
在他印象里,上一个这般完备的城市,是灵虚城。
“真是个好地方。”不过物价也高得离谱。一盘腌好的猪口条还不到半斤,价格是琚城饭馆子的三倍还多。
贺灵川还注意到,在这个漂亮的小院里烤肉避雨的,通常是衣着整齐、料子考究,坐下来谈的不是风就是生意。
平民寥寥无几。
这家店的档次,就不是接待没钱人的。
两人就着雨声边烤边吃,看街上奔忙避雨的人群,感叹天水城与众不同的繁华。
董锐感慨一句:“这居然是在闪金平原,怪哉!”
说完这句话,他就去茅楼了。
放水回来经过后厨,他看见四五人蹲在地上杀鱼洗菜、整理食材,还有两个在担水,脸上都有个明显的烙印。
其中一个,身上还有明显的鞭痕,都发炎了,红肿一片。
奴隶。
这是最便宜的人工,有时甚至不被称为人,主人家只要提供点食物,他们就得连轴转地干活,源源不断为主人赚取收入。
脸上的烙印是奴隶的标志,偷跑出去也没有活路。
奴隶的来源多种多样,有时候是战俘,有时候是被查抄的罪人之后,最多的则是流民转化而成。
当成流民之后,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东西可以再失去吗?
错了。
贺灵川和董锐吃喝半个时辰,边上的桌子就翻台两次。新坐下的食客是两名商人,一个白衣,一个黄衣,要了三盘肉,又要两斤胡椒卷饼,就着酸溜溜的腌卷心菜吃起来。
“……我跟你说真的,薛将军死了。”
对面的黄衣商人赶紧打断:“别胡说,这里人多,小心让官署抓了去,指你咒骂王廷大将,还连累我。”
“唉呀,我说真的。我原本约了朋友在天水城谈生意,但他被留在芒洲了,大钱传飞讯过来告知。”白衣商人道,“你道为何?薛宗武将军和齐家家主齐云嵊被杀,整个芒洲像被捅了马蜂窝,封城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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