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亏?是了,那个胆大妄为的科尔沁格格,必定是让台吉们措手不及了!”
无需大妃过多解释,艾狗獾也能琢磨出科尔沁台吉们的茫然——自古以来,哪有几千里外,一个人微言轻的小格格,一句话便能影响到草原局势的事情!草原上的事情,难道不都是靠台吉们会盟来给出答案的吗?
若是能达成一致,大家的立场自然统一,若是实在无法调和,那各奔前程,分裂成几部,或者反目成仇,开始争夺草场的也有,可不论如何,自古以来都是兵强马壮者说话管用,就算是盟友建州想要拉他们入伙,也得派使者来和他们好生商量,甚至还要邀请几个有威望的台吉去朝觐,向他们展示建州的力量……怎么科尔沁的局势,就因为去探亲的格格,在察罕浩特的几句话,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呢?
这里才刚知道敏廷出兵,建州崩溃、盛京陷落的消息,台吉们才刚聚在一起,还没想好之后是依附敏朝,还是林丹汗又或者是跟着建州西迁呢,忽然间又收到了建州方向快马传来的报信:在盛京的买活军谈判团,收到了科尔沁格格的传信,听说科尔沁有意内附买活军,因此买活军现在向科尔沁派遣使者来询问真假,同时为了安全起见,带来了敏朝和建州联合组成的护卫队……
同样是谈判、会盟的一员,买活军人数虽少,但却能把辽州军和建州女金差使得团团转……强弱之势,就算没有一语提及,岂非也已昭然?虽说草原汉子,性子鲁直,但也不乏有脑子好使的,科尔沁台吉们讶然发现,草原局势似乎还真不能如他们自己的意愿——
和林丹汗比起来,科尔沁弱小,要么是依附林丹汗,要么是依附建州,他们选择了依附建州,可现在,科尔沁格格在察罕浩特,都能给盛京传出消息来,毫无疑问,林丹汗也得看买活军的脸色做事了,建州更是不必讲,稍微了解一二,就知道他们去了卫拉特和通古斯之后,还要依靠买活军和他们做买卖……
如此一来,依附于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虽然护卫队的官吏们要脸面,但话里话外的暗示,也足够台吉们琢磨的了。赶来会盟的各地台吉,互相问好的同时也带来了各地的新消息,陆续证实了西边的改变——东侧不必说了,和建州一起接受买活军的贸易封锁,日子过得苦,消息也不灵通,可西侧邻着察哈尔、喀尔喀的台吉们,的确感受到了察罕浩特的新风气,确实是受到了买活军的影响,可见买活军的能耐有多大了。
“但此事难道就如此顺当吗?”
艾狗獾本能地感觉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的,他对察罕浩特的变化也是略知一二,“喇嘛教在林丹汗国已经遭受重创了,小喇嘛们纷纷还俗,牧民们也不再给寺庙供奉,而是信奉起了买地的各部嘎拉巴,去年开始,买地这里还特别招收一批汉人学生去学鞑靼语,从事‘科普创作’方向,这是要从根子把喇嘛教连根拔起,科尔沁的喇嘛教,算是吐蕃在北疆的最后一点根基了……”
“卫拉特也还是有些人信奉喇嘛教的,草原广大,喇嘛教也并不是完全销声匿迹了。”
儿子能想到这一点,让大妃十分欣慰,她的个儿子中,大儿子艾小小性格粗暴,不受她的喜爱,小儿子艾囡囡年纪尚幼,禀赋还没有完全显露,只有艾狗獾才干最强,眼光最佳,被她寄予厚望,果然,在买活军这里历练了几年,眼光越发老辣,虽然现在职位尚低,但已让人很期待起他的将来了。
“不过的确,科尔沁部素来虔信,对红教的供奉非常丰厚,大喇嘛们怎甘心忽然因为一句传话,便要引入买地的嘎拉巴?尤其是和察哈尔、喀尔喀接壤的部落,其中有对红教非常虔信的台吉,更是极力反对,认为这是对上神的亵渎,而且,倘若因为一个小格格的戏言,便决定了科尔沁各部的命运,台吉们的脸往哪里搁?难道大草原上也要出一个买地一样的女主吗?科尔沁格格也没有满都海可敦出众的武功,也没有生下林丹汗的黄金血脉,她凭什么来做科尔沁的主呢?”
随着大妃的叙述,艾狗獾眼前,仿佛也出现了那从未真正见识过,却又非常熟悉的画面:在昏暗的帐篷里,一群矮壮汉子盘腿坐着,个个穿着盛装,甚至有些还戴着高高的尖顶帽子,帐篷里一股浓郁的油腻味儿、脚臭味儿,汉子们彼此之间怒目相视,飞快地争论着什么,时不时还有人直接上手就摔起布库来了……
“只是借口。”
他摇了摇头,“故作愚钝,其实还是为了掩盖真实的反对原因——要么是极为信奉红教,反感买活军带来的变化,要么,他的兄弟一脉已经在附近的大寺庙里当了上师,他也准备把自己的儿子送几个过去,做大喇嘛的把握也高……”
所谓的大寺庙,一般都是好几个部落联合供养,才算够格,如果寺庙式微,供养人要回了自己的草场,那么,对于大喇嘛这一脉的台吉来说,无疑是利益上的损失,对于一些脑子固执的人,和他说一百遍养羊带来的好处都是没有用的,他只会执着于自己认可的道理。这是在和草原部落打交道时常见的感受——说不通道理,这些人简单纯朴,却也异常的固执,很难去改变他们的认识。
“是啊,虽然聪明人能够明白他们的心思,但是,他们就是不答应,这该怎么办呢?还是很难争执出结果来,科尔沁的人对买活军相当的陌生,虽然也受到千里传音的威能震慑,但还不足够让他们臣服。”
“大家吵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台吉敢表态内附买活军,却也没人能拿出更好的主意,不愿去卫拉特,不愿臣服林丹汗国,有些人想要自立门户,有些人想要依附敏朝,可敏朝的态度十分冷淡,不敢在买活军嘴里抢肉吃……”
说到这里,大妃也不由得换上了有些钦佩的口吻,“眼看着科尔沁就要分崩离析时,你嫂子,四贝勒福晋,科尔沁家的哲哲站了出来,她说服了侄子吴克善,一家人就要站在一起,卓力克图旗第一个表示愿意归顺买活军……”
“什么!四福晋居然!”
艾狗獾的震动非同小可——他完全知道这个表态背后的重要意义:建州是希望科尔沁能跟随他们一起去卫拉特的,因此派来了使者,哲哲本身就是使节团的一份子,代表建州和科尔沁的纽带回了娘家。可如果这个说客自己都公开背叛了原有的立场,那么……建州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还值不值得科尔沁依附,这还有疑问吗?
“看来,她是不打算去卫拉特了?!”艾狗獾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那……她打算留在科尔沁?还是跟着咱们一起南下?”
“这就不清楚了,哲哲去了草原之后,再也没回盛京来,即便她会南下,也是作为科尔沁的格格南下,不过,她倒是给我带了口信,希望我把她的几个女儿也带来南方上几年学,四贝勒同意了……”
说来都是一家人,对于这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为人处世处处妥帖又低调的四福晋,母子两人也都是很熟悉的,他们也的确都没想到,哲哲会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决定,而四贝勒也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下来,艾狗獾和母亲对视了一眼,飞快地判断道,“四贝勒是知情的——或者说,夫妻两人存着默契,他料到了,或许福晋就此一去不回……但如此好聚好散,也是不错的结果!”
“是啊,他要去卫拉特,又要向买活军靠拢,搞一夫一妻,哲哲的地位便显得尴尬了,若是死心塌地的追随,他也不会亏待了哲哲,可和眼下这样,也还算不错了,哲哲留在了科尔沁,在这件事之后,她的声望大增,买活军必然也会看重她,他的前妻在科尔沁获得了权力,他的女儿被送到南方来学本事,若是有出息的话,早晚有一天会被买活军派去卫拉特,到时候就又串起卫拉特到科尔沁的这条线索了……”
当然,如此结局十分屈辱,可建州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脸面又算得了什么?四贝勒能屈能伸,作为建州一系的代表人物,由他去卫拉特,还真是最合适不过。艾狗獾道,“几个兄长分家之后,我看,要是买活军不插手,通古斯部可能很快就会沦为野人,南来的族人被同化……反倒是四贝勒的成就可能最高。”
大妃对四贝勒的评价也不低,“这个人非常有城府,很能忍耐,让我极为忌惮,我多次和老汗说过,他死后,若是大贝勒接任,必定能够善待其余兄弟子嗣,抚慰伤心的嫔妃,但如果是四贝勒接任,几年内,亲戚们得死一大片,我也必定不被他所容!”
她对四贝勒的忌惮并非一两天,但却也对这份恐惧无可奈何,直到如今,完全分家远离,彼此从夺权的敌人成为盟友了,才给予了公允的评价。“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我们听到的也是事后的转述,当时,哲哲一说话,科尔沁部更是乱成一团了,很多台吉都决心依附买活军,但还有一些死硬派,抱着红教不肯放手,甚至私下派出喇嘛,想要联络吐蕃的宗门……”
“最后,吴克善当机立断,借助摔‘博克’,扭断了反对得最厉害的乌鲁克图旗老台吉的脖子……事后立刻公布了他外通吐蕃的证据,派人追回了他的使者公开审讯,立刻扶持他的侄子当了新台吉……”
这就是草原的政治了,粗鲁、直接,有时还有些儿戏,但却也自成体系,狠辣的吴克善,虽然亲手杀了政敌,但却也因为展露手段,得到了其余台吉的拥护,艾狗獾也有些感慨,“卓力克图旗要起来了,但吴克善却未必是未来的科尔沁会盟之主……卓力克图旗下的两个格格,一个引发了波澜,一个决定了风向,最后才让吴克善来收尾,他们家里的女人,起到的作用更大,这两个格格,有了买活军的帮助,将来对草原的影响力,指不定比吴克善还要更高!”
“可不是,哲哲是多年来熟悉的,那个瓶子格格,从未见过,胆子却也很大,我也想见见她,看看她和她姑姑到底谁更出色!”
艾狗獾笑道,“这又有何难呢?她既然有了功劳,应该也会来买读书的,甚至在买地从军几年都有可能,说起来,彼此也算是沾亲带故,科尔沁的女人们有太多嫁给建州了,都是一重重的亲戚,只要额娘你居住在云县,总有见面的机会!”
说到这里,见母亲表情微妙,他微微一怔,又转了话音,“除非……除非科尔沁的女人们都回娘家去了——这是为了符合一夫一妻制么?说起来,额娘,大贝勒的福晋们,如今去向如何了?您和大贝勒……”
毕竟是母子,说到这个话题,两人也都有几分扭捏起来,但这话却也不能不谈:老汗暂还没有传来噩耗,所以大妃和大贝勒如今还是母子关系,可若是那个消息传来之后,他们会成婚吗?实际上这是一个完全的政治决策,关系到女金来买人群的话事权。所以艾狗獾必须要问——大妃准备好嫁了吗?大贝勒,又下定决心要娶了吗?大贝勒家的几个成年嫡子,对此又有什么看法呢?
“他那里且先不说,我之所以第一批南来,也是想和你商量这事儿。”
大妃不过是难堪了片刻,便又神色自若了,她也非常直白地回答,“狗獾那,你说,额娘还有必要再嫁给他吗?买地的衙门,又能不能容得下我再嫁给他呢?”:,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