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装太实了!减点,减点!”
“嗐,没事噻,书生老爷,不妨事的,我们苦力人,吃的就是这口饭,这有啥沉的噻?能挑动的!”
“哎,这——不是——其实不着急——”
“山阴晋阳县哟——百十里李家庄哟——”
“再来一铲子,上肩走了!”
“桂姐生得好哟——十人九拈爱哟——”
“都到这边来!到这船来——这一滩的碎石子好,说不得一担能多卖几个子儿!”
天气已逐渐要冷下来了,若是以往,川江的航运也随之进入低潮,尤其是这几年来,纤夫不断南下,少人拉纤,在冬季枯水期,航运几乎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江滩两岸当然也就人迹罕至了,便是卖茶的摊子,也是收歇了寻别的买卖去。
可这个冬天却不同以往,眼看着水位已经落到了极下方,把石梁都快全露出来了,崆岭滩两岸,却依旧是人声鼎沸,随处可见穿着单衣,垫着海绵肩垫的苦力,把着两个担子,穿着雨鞋跋涉过浅水滩,把碎石子倒入下方丰水处的船舱里,接过筹码,又返回去再挑一担,口中还高声喊着川江号子,“出了一个桂姐女——生得好人样!”
这是川江号子中,广为流传的《桂姐捎书》,当然喽,一帮人扯着破锣嗓子,高低不一地喊着,听起来是不算是太入耳,但不要小看这种劳动号子,在拉纤时,它能组织纤夫一起发力,协调脚步,在这样人挨着人的运输队伍之中,它也能起到协调迈步,避免冲撞的作用。
这样蚂蚁一般头尾相衔的队伍中,每个人都负重数百斤,如果两个担子撞在一起,一个错劲是可能会让人的腰椎受到重伤的,甚至就此废了都不无可能,因此凡是集体劳动,地方有限的话,这些兼职苦力的纤夫们,便自然而然地喊起了号子。“桂姐好风流——梳了个麻花头——”
“唉,这一担怕不都要有五百斤了!”在江滩上方,刚才被笑着叫做‘书生老爷’的技术员,却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干事低声抱怨道,“何必呢!大概是估算过的,这些人干上六小时,一担子三百斤,差不多也能把这个滩给清完了。明日起自然又去下一滩,如此卖力,节省下来一两个小时也不够干嘛的,反而还会伤到了自己,又是何必?”
“您莫跟他们这些粗人计较,他们没吃几天好饭,脑子不灵活,也听不懂算数,只是一心想着报效——我们川中汉子便是如此,得了买活军的好处,就总想着要额外回报,不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来自万州的棒棒军谭老四,咧着一张大嘴,笑着用还有些口音的官话,回答着刚从专门学校过来实习的技术员,“就让他们搬吧!除了买地之外,还有谁待这些苦人儿这般慈悲?不卖些力气,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唉,行吧行吧。”技术员有些无奈地看着井然有序的队伍,似乎也被这股气氛感染了,想要下去帮上一把,但掂量了一番,却也知道自己恐怕适应不了众人一致的步伐,下去了也是添乱,便只得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叹道,“也不是不懂——你莫看俺现在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也是苦出身!”
他伸出手,给谭老四看了看自己手心还没有褪去的老茧,“也是握锄头握出来的,若不是六姐来了我们泉州这里,说不得也要被卖成奴才,当时六姐来之前,我们泉州闹旱灾,多少人家都没有吃的!天下各处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苦!”
“我们万州的棒棒,也是多亏了买活军,才有个人样子!现在看着这些兄弟,就如同看着从前的自己一般!”
应和着他的谭老四,现在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受苦的人了,这个万州的前挑夫,早已不用把麻绳勒到胃里来减轻饥饿,一年多丰富的饮食,让他的脸颊丰满了起来,脸上也多了血色,身形更是从瘦弱却还勉强卖力气而导致的佝偻,逐渐地挺拔了起来,有了些铁塔般的端凝样子,他还留着寸头,但头发自然要比还在山城当个饿肚子的棒棒时,要干净多了,身上也穿了棉袄,脚下套的是橡胶做的长筒雨靴——这是买地特别支援运送给水利组的物资,专给下水清运碎石的挑夫使用,他们因为也要跋涉过来组织运输,因此也穿了起来。
这样一双雨鞋,市价要达到五两银子以上,现在却被拿来免费给挑夫穿,还有南面来的海绵干,也被发了下来,作为肩垫使用,除此之外,还有涂了橡胶的防水布背带裤,今日因为是浅滩就没拿出来用,这些都是外头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只因为心疼挑夫冬日涉水受寒,便免费借给挑夫……这样的深情厚谊,除了买活军,天下去寻哪个老爷,哪个衙门有这样的善心?
别人的善心,不过是灾年一碗饿不死人的稀粥罢了,那还是怕百姓活不下去,实在要闹事,这和买活军的体贴,能相比吗?买活军的善心,是在保证他们吃饱的情况下,还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希望他们能舒适一些,健康一些,活得长久一些……
从来没被当成人看待的苦力,对于这种尊重是极为敏感的,他们虽然穷,但却并不傻,他们知道谁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谁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因此,别看这些挑夫苦力,平时有多刁钻,想方设法偷懒耍赖,可在这件事上,却是个个用心,恨不得用一腔碧血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尊重,偶然有人要作妖闹事的,便连自己的锅伙都不容他!
又有白帝城的白杆兵,三不五时地从县城里过来劳军,这崆岭滩的冬日水利,真可谓是群策群力、众志成城,民心上极为可用,工作效率,也让技术员屡屡吃惊,甚至叹息着错估了工作量,整个工作计划都该做出调整呢。
“其实这样看,我们至少可以少用二十人,匀出一些人手给三珠那边,”技术员小米,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的另一处石滩,那处也有一帮队伍在清理碎石,只是人数要比这里更少,“明日再划分一下吧,二十人是不好分,这两边不是一伙,那边是外地来支援的,自己成一帮,这边的人加进去,只怕是听不惯那边的号子,若是受伤了,那倒不好了。”
谭老四听了,不由咧嘴一笑,心中想道,“毕竟是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这个米技术,老成得倒也是快,才出来独立干了几日,见事便很明白了,那边是青滩的纤夫兄弟过来,他们自有他们的规矩,贸然加人,说不定反而还误事呢。”
他所说的青滩,也是三峡的险滩,三峡有名的险滩数不胜数,其中西陵峡这一段,名气最大的就是青滩、泄滩,还有眼下众人正在清扫的崆岭滩,这三滩各有各的险恶,都是不知葬身了多少船家冤魂的所在。
就说崆岭滩好了,这一段江滩,有三个暗礁堆,名为头珠、二珠、三珠,品字形排列,平时隐于水下,难以寻觅踪迹,可若是不知死活地直接开过去,船底立刻触礁破损。过了这三块礁石之后,还不算完呢,崆岭滩中部有一块大石梁,传闻中是一头野猪精在此地渡河未果,淹死之后化为了石梁,因此这石梁又叫‘大珠’,大珠把崆岭滩分为南北两漕,各有各的险要,行船其中,航道蜿蜒曲折,若不是多经风浪的老手,真不敢过崆岭滩的。
便是老手,也屡屡有事故传出。要过这段路,必须把船头直直地对着三珠上方的一块大石,随后在即将触石之前,将船身急急转向,好像把船来个大漂移一样,这样才能过弯,如果少有怠慢,那就是船头撞上三珠,船毁人亡的结局!因此崆岭滩之险,在川东湘西也是赫赫有名,买活军在西陵峡疏通航道的第一站,选在此处之后,立刻就引来了各方的关注。
崆岭滩之险,难道要成为历史了吗?
买活军若是能疏通开来,自然是皆大欢喜、名垂千古的大功德,可若是乱来的话,会不会把崆岭滩这里彻底堵住,反而酿成水患呢?
这样的大事,对于乡情的震动当然是巨大的,有已经去买地安身的川蜀汉子,辞工回乡帮忙——这肯定是家里有人命丧险滩,现在来向三峡‘复仇’了,也有崆岭滩这一段附近的父老乡亲,合资牵了牛羊来要慰劳水利组的。
本地县城乡村里的大小地主,也都主动派了家丁来帮忙打下手——不管是有没有刺探消息、示好买军的用意,其中自然也有为家乡出力的真诚在,还有些祖籍川蜀的敏朝官僚仕宦,也纷纷放下架子,愿意过来帮手,这是积极的一面,但质疑的声音却也不是没有,主要是担忧炸药疏通航道的后果,害怕拥堵了崆岭滩,反而让这里航道变得更乱更险,完全无法通行,还要用一批新的人命,去探索新航道的。
至于说什么,‘险滩没了,会不会坏了三峡的风水,天下龙脉’,又或者‘险滩没了,会不会使得川人丧失血性’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当然不可能出在川蜀本地,这是用屁股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如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注定是只有生活在京城、江南,和川江航运完全无关,又毫无良心和共情能力的人,才能说得出口的。
凡是活在川江流域的百姓,不论贫富,都深受险要航道之苦,这种话不会激起他们的担忧,倒会让他们想把这种人绑在大珠上方,那块用红漆漆着‘对我来’这三个触目惊心大字的大石头上方,让他们明白三峡到底有多危险,让他们学会闭嘴,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至少别来扫兴,平添百姓的担忧。
经过一年的酝酿和论证,随着滟滪堆被炸毁,在这个枯水期,西陵峡的疏通也进入实战阶段,焦急等待了半年的川中父老,终于可以实实在在地看到这个计划的结果了。这几日,不但江滩边上挤满了运石头的苦力,便连码头边也多是来慰劳挑夫们的百姓。
谭老四看了远方一眼,见码头前方,那搅拌水泥的机器还在隆隆响着,也是暗暗点头:这些炸出来的碎石,晒干之后便可立刻拌了水泥前来铺路,若是要买回家中做碎石子水泥路,也是可以的,使钱来买就行了,如此,碎石的处理反而是变废为宝,不再需要在这块花太多钱。买活军做事的巧妙之处,真是随便一个细节都能见得分明,他在帮办此事的过程中,也自感自己学到了许多,再非从前那懵懂挑夫了。?“头珠、二珠、三珠,炸毁得还是很轻松,现在航道切深,这块的水流已经明显没那么湍急古怪了,不过,这还不是重头戏……下游处理完了,就该轮到大珠了……”
谭老四的眼神,移向了远方那块青灰色的大石梁,眼中也闪过了不易察觉的担忧:“滟滪滩我没有见过,大珠规模巨大,下连江滩,这么大一块石头……真的能用药火完全炸开吗?若只是炸成数段,对此地的水文只怕是没有太大帮助。这米技术员初出茅庐,药量什么的,他真的能算得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