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子,真是天生搞情报的,让你来做这知识教的劳什子祭司,倒是屈才了!怎么样,要不要哥带挈你一把,把你调动到情报局来?酬劳加倍,待遇优厚不说,还能把玩仙器——”
把手里的仙手机上下抛了一下,惊得李谦之双眼瞪大,一副恨不得要去接的模样,这个满脸忠厚老实的黑衣人也忍不住畅笑了起来,很显然,长期的潜伏工作也并未让他的心态变得扭曲,这个年轻人和其他所有同龄人一样,也有活泼好玩的戏谑一面,看似的木讷,不过是他的保护色而已。“怕什么,没得瞻前顾后的,我们做的就是这一行,就得和自己的东西一样随便用,若是你用得小心翼翼,那就容易被人发觉不对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谦之讪讪然地咧嘴一笑,倒是没接去情报局的话茬,而是拿过手机,好奇地把玩了起来,又拿过了被黑衣人撂在一边,纽扣大小的摄像头,掂量了几下,咋舌道,“我的妈呀,还真是轻巧,这东西能拍摄不说,居然还能收音?看这夜里拍摄的效果,比手机还要好得多了!有了这东西在,以后还有什么口说无凭,眼见为实?犯人只怕压根都抵赖不了吧!全都是明明白白拍着的,却是再不能凭没抓到现行而脱罪了!”
“可不是这个道理?若没有这些仙器傍身,情报局也不敢把我们就派到叙州这样的龙潭虎穴来。”
虽然谈论起来肆无忌惮,但两人说的其实都是南洋的占语,在叙州根本没有泄密的危险——说实话,黑衣人也是用占语才确定的李谦之身份,因为知识教从一开始就是定位在南洋传播的宗教,祭司至少都要学会一门流利的南洋语言,这其中以占语为多。而黑衣人作为情报局的探子,也说得上博学多闻,他们两人一说起占语,对彼此的怀疑也就烟消云散,知道这都是绝对的自己人了。
一旦确定了身份,李谦之也就很自然地被黑衣人收归麾下,至此他的行动算是转正了,包括潜伏在夷人中的山子,以及山中番族的瘟疫、迁徙,这些线索也被黑衣人归拢上报——也还好他找到组织了,黑衣人联系了自己在叙州帮的一个线人,让他们家大做法事,为前不久去世的亲人造阴宅之类的,又是营造了一番声势出来,否则,看这张东家一伙人小心的程度,只怕李谦之鱼没钓上来,反而被拽到水下灭了口也不好说呢。
“掮客赵掌柜被灭口,也昭示着这伙人还是小心为上,宁可给郝嬢嬢建生祠,进一步丧失局面的主动,也不愿意由暗转明,成为叙州这里比较公然的第股势力,生祠这条线算是到这里就断了。接下来你要不要继续折腾这事儿,得等上头的决定。”
一个腰腹中刀的人,又跌落到深夜涨潮的大江里,基本就没有拯救的价值了,就算救上来也是等死,黑衣人和李谦之更不会暴露自己——码头这里也是张东家的地盘,谁知道多少眼睛暗中看着?他们谁也没说下水救人的事,而是分析着眼下的局势发展。黑衣人有些歉然地对李谦之解释道,“建生祠的影响太大了,不能只为了获取情报不择手段,要考虑到后续的社会效应……接下来这段日子,你还是多辛苦点,往乡下都跑一跑,借口也是现成的,刚在乡下做了七天的水陆道场,收入不菲,周围乡民手里有了钱,也想做道场、点吉穴,请你登门很自然,这样也方便你找一找山子的乡人,你和山子熟悉,他的乡人应该是不难认的。”
按照山子的说法,他们乡里人长期近亲通婚,长相都十分相似,而且手长脚长,李谦之也有把握认人,他点了点头,“这条线索暂时不捡了,冷一冷,赵掌柜出事,我如惊弓之鸟,不敢多待,但又不舍得远走,便在周围乡镇观望,也很正常。”
不得不说,他或许是天生就适合做情报工作,如此分析下来,他的行动合情合理,想必在张东家一帮人那里,如此的行事也足够打消不小的嫌疑,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还留下了再度接触的希望,黑衣人也点头道,“你放心,锦官城也有我们的人,那个老七,不去青城山查问你的根脚也就罢了,他若是去了,必定也是有去无回。”
他扬了一下手机,笑道,“我们认人可比他们简单多了。”
这是当然的!这要说是拿手机去偷拍,那还容易被发现,摄像机藏在纽扣里,这谁能想到?只要和老七擦身而过,互相问个好,这就足以把他的相貌记下了,再之后,把仙手机传递到锦官城或者万州去,就可以实现消息的大量互通。当然了,李谦之也意识到,这说明黑衣人在叙州并不只有一个落脚点,他必定是有一个能充电的据点,还有好几个手机替换,也就是说,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在叙州收集情报,只是没有显露在他眼前罢了——他和山子发现的叙州异动,原来买活军也不是一无所知,估计早就报上去了。
关于情报局内部如何运作,就算再好奇,李谦之也知道这是不好问的,除非他转行去搞情报收集——不过,虽然一样也是跋山涉水,也有危险的时刻,但小道士还是更喜欢传教一点儿,对于这种刀口舔血,大半时间不能见人的工作,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虽然……有时候想想也很刺激,很好玩,尤其是拿着隐藏摄像机,简直就像是欺负人,感觉很爽快……
不!他还是更喜欢知识教祭司!知识教祭司有前途得多了!
坚定地在心底掐灭了那么一点小心动,李谦之还是捡着自己能问的来问,他也的确很好奇,“黑哥,叙州有异志,我们既然早知道了,都把你们给派来了,为何迟迟不下手处置呢?这些叙州的老鼠,虽然鬼鬼祟祟的惹人厌烦,也不无老谋深算之辈,但他们和我们的生产力代差实在是太大了,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就算是以力破巧,快刀斩乱麻,叙州这里也早就能收拾了,为什么还给他们如此折腾的机会?”
“那自然是川中湘西,比叙州更重要的地方有得是了。”
黑衣人不屑地道,“叙州偏安巴蜀一侧,完全仰仗大江水运,这些人的野心,怎么可能实现?想要实现叙州半自治,也不看看周围的山川地理!拿下万州以后,一条禁运令就能让他们内乱起来,就算不禁运,万州也会应运而起,成为川中最重要的贸易港口,锦官城一带的商人必然会转移目标去万州进货,叙州这些人,看似能耐,但功夫全在内斗使心眼上了,过去几年是叙州的黄金机遇期,他们却没能给叙州做好发展规划,把工业搞起来,那叙州之后被万州取代,经济相较此时的衰退,几乎也就是必然了。万州和叙州之间的深仇大恨,最后必然是万州胜利而告终,理由太简单了——万州的地理好啊!山川地理有多重要,叙州这里的土财主一点数也没有,他们都该去学一学战略地理学。”
李谦之也知道,万州、叙州之间是有仇的,叙州这些年来从万州汲取了不少好处,其中就包括了大量人丁,他没想到在黑衣人的分析里,万州居然还有重新崛起,把优势重新汲取回去的一天,一时不禁有些惘然,但再回忆一下川中的地理,又知道黑衣人所说一点不假,好像被他的话语推开了一扇门,擦拭了双眼,见人见事更加清楚明白了,也不由得点头称是,心悦诚服地道,“黑哥说得有理,叙州,疥癣之患而已,只要拿下了锦官城和万州两处,举手便可轻易收拾,根本不必花销太多心力,郑重对待,那反而是杀鸡焉用牛刀了。”
“这就是你听明白了。”黑衣人也是叹道,“当然,视角放得这么大,似乎是无视了叙州百姓的波折,不过力就这么多,都使在叙州了,别处更苦的百姓该怎么说呢?所以于大局来说,衡量时不会考虑这些,于我们个人来讲,我们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尽量减少将来波折清算时,无辜百姓所受的苦楚,便也就问心无愧了。”
李谦之不免也想到了山间那一个个空荡荡的夷寨,还有诡谲恐怖的人头林,胡乱收葬的坟头岗,他有一种很复杂的感受,似乎看到了巨大的车辙正从空中碾过,真相是如此的幽微,博弈是如此的复杂,对于百姓来说,他们既不知道恩人背后的盘算,也不知道幕后的真正博弈,他们无法分辨善与恶,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生活的巨变,而即便这变化的目的未必单纯,但他们从中得到的好处又是实实在在,博弈的目的和结果有时也发生了巨大的偏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几乎是无声地低低念叨了一句,此时此刻,年轻的李谦之正在自己的经历中体会着前人的智慧,他所有的感慨几乎都可以被这一语概括。而黑衣人却似乎是早就悟透了这个道理,他看起来出奇地不为所动,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了。
“不妨和你多说一句。”
大概是和李谦之很谈得来的缘故,也是为了证明情报局的实力,他对李谦之透露了一点小秘密,“叙州这里有猫腻,我们是早有所觉的,一直以来,没有收网,只是收集证据,静观其变,其实也是出于六姐的指示——像叙州这样的州县,不会是孤例的。”
“黑哥你是说——”
李谦之心中也是一动,黑衣人点了点头,“这种暂时性身份暧昧的飞地,必然会滋生出多种多样的势力,我们对他们有所优待也是必然的,这能给双方都带来好处,但你也见到叙州因此产生的全新利益团体了,对于这种团体的性质、组织度、目的以及手段,我们都比较陌生,叙州会是个很好的观察点,这里让他们多发酵一段日子,有利于日后衙门处置类似地域,防患于未然,避免闽南造反这样恶性事件再次发生。就是现在,这样的飞地都是为数不少——”
李谦之随便想想都能想到好些,草原边市,辽东苦叶岛,其实要说的话,占城也算是飞地,这些地方也的确如黑衣人所说,享受买地的优待,但在很多时候并没有承受买地完全的统治,这些好处反而滋养出了形形色色,教九流的次生利益集团。他有一种迟缓却庞大的恍然大悟感,他意识到,除了知识教所针对的边穷生番、深山寡民之外,被六姐视为重要敌手的,似乎并非腐朽的敏朝,而是这种庞大的、复杂的,却因为新生而依旧拥有活力的利益团体——
用隐藏摄影机、录音笔什么的东西来欺负这些人……想像的确是刺激又有趣,不比搞知识教枯燥严肃多少啊……
不知不觉,他有点儿向往地流起哈喇子了,李谦之回过神来,赶快又坚定地摇摇头:不行不行,还是危险,不能贪玩。
为了拉回自己动摇的心志,他不敢再细问叙州之事了,害怕一个不注意就开始出谋划策起来,李谦之赶快转移了话题,问起了锦官城的事情。“既然已经处置了赵掌柜,短期内他们不打算修庙观,派老七去锦官城,上山查问我的来历就不会是唯一的目的了,就算我身份有问题,他们也不会和我再接触了,不值当他们特意跑一趟的。我猜测老七可能是去锦官城联络势力,鼓吹锦官城出兵的。现在,川内唯一有能力组织战事的地方,也就是锦官城了。黑哥,你觉得,锦官城会出兵守夔门吗?”
川内地理的确特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水有夔门,陆有剑门关,都是易守难攻的险地,要说整个华夏有什么地方能组织起针对买活军的有效防御,那必然就是川蜀峡。李谦之当然也非常关心川内的抵御势力——当然,这么分析下来,他关心的其实也不是锦官城,而是白帝城的守兵,因为锦官城也不实际掌握出入川中的门户,那里驻扎着的,是一支身份比较暧昧的军队——
“就算锦官城想守的话……白杆兵的秦将军,会答应吗?”
他对这点也是非常好奇,“贞素夫人领了敏朝的诰命,但又得了我们买活军的不少好处,这会儿,她又会怎么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