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跨洲远洋贸易船,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确定目的地是否有足够的贸易能力——这句话看似是废话,但却说透了如今远洋贸易的最大痛点:贸易,必然是两个繁华地区的商品往来,一个地区如果居民食不果腹、身无长物,还要维系贸易关系的话,那么,他们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人了。
非洲的捕奴贸易,便是最好的例子,现在,敏朝的翰林院,已经有人翻出了记档,明确百年前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确曾经到达过非洲海岸,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只是一次独立的巡游,在那之后,并没有商船来到非洲,这和南洋地区无需官方船队,也能维系贸易关系的情况截然不同,除了距离的远近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非洲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卖的,那就是一片野地,能卖的只有果实、动物这些东西,只适合作为官方船队带回去的宝物,却不适合作为常年的商品,这也是买活军在培训班中反复提到的观点:初级商品不具备远程运输价值,只适合近产。
什么适合这么远距离的贸易呢?对白人洋番来说,答案是显然的——人,人是贵重的商品,只要给一口吃的,就能劳作十年到十五年,期间甚至还可以繁衍下一代奴隶,他们能做的活比牛马都多,尤其是先天条件好的黑人,卖价又便宜,人数又多,作为商品来源,要比欧罗巴本地的罪犯好获得的多,非常适合大量投入到欧罗巴发现的黄金地那里去。
这些欧罗巴的远洋贸易船,是真真切切有利可图的。他们的航线形成一个大三角,从欧罗巴南下到非洲西岸,捕到奴隶之后,一路往西,到达黄金地东岸,再从黄金地东岸满载着这些奴隶劳作出的次级商品,回到欧罗巴,如此周而复始,很容易就形成一个贸易循环,每一次交易都能让各方得利。所以欧罗巴诸国对于航运都有很强的发展热情。
这是黄秀妹在地理课上早已得出的结论:欧罗巴人为什么满世界乱跑?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而是因为他们地处纬度高,同时又十分狭小的地中海沿岸,小国林立,本身就有很强的探索动力,而且也确实通过殖民地开发得到了甜头,比较起来,到亚洲的航线,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欧罗巴的命脉就在于捕奴三角,如果把捕奴三角掐断,那么,在黄金地的争霸中,华夏将毫无疑问的拥有巨大优势。
可以这么说,要遏制欧罗巴人在黄金地的发展,必然要双管齐下,先把非洲西岸给搞出点动静,那华夏毫无疑问仍然将在世界最开化文明之国的巅峰上傲然雄踞下去……虽然黄秀妹也很清楚,敏朝百姓所遭受的苦难,但她同样对欧罗巴、非洲和黄金地百姓的生活心中有数,所有的‘最’都是比较出来的,在苦海之中,相对没那么烂……这个巅峰,华夏还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想要在非洲搞出点动静,那船队也得和今日的黄秀妹一样,面对这个问题——对跨洲远洋贸易船队来说,一个没有贸易能力的目的地,到底有什么价值?
买活军肯定是不会贩卖黑人的,因为买地不允许奴隶私蓄奴隶——表面来说,所有人都是谢六姐的奴隶,既然谢六姐不许奴隶蓄奴,那么这久没什么好争辩的,便是敏朝移民,搬迁到买地之后,也得和原本的家奴换签合同,交人头钱,并且把待遇什么的都落实进去,报酬不得低于买地规定的最低报酬二十文一日。那么,跨洲远洋贸易船队,最多最多就只能是玩个花招——他们一样向土著酋长买人,但是,把卖价和自己的利润折合成路费,用介绍务工的名义,把黑人送到买地来干活,同时给他们发工资,按期克扣路费,直到把路费扣完为止……
这已经是最折衷的办法了,但在设想中仍是无法完成逻辑闭环的,因为欧罗巴人买黑奴,是因为可以毫不顾忌后果地驱策他们,当成损耗品来用,这样榨取他们身上的价值,可买地这里,底线是要给人吃饱,而且一个工时日只有大概六到七小时,剩余的时间是要强制他们去认字扫盲的,算上这些黑大汉的食量,还有热带地区常见的懒散,在不鞭打的情况下,要让他们劳作出不亏本的价值都难,更别说拿走剩余的部分了……
“光是非洲,设计出盈利模型,已经很困难了,但非洲的情况不论如何都比袋鼠地要好,地图上是明明白白的——非洲至少还有人,有树,有特产,想想办法,还是可以赚到钱的——无法从贸易中直接获利,可以赚补贴,而且非洲有金矿,这对商人来说便总有吸引力。”
这也是为何有许多商人都往占城赶,想在这里迎接舰队,郑芝凤和黄秀妹谈得颇为投机,此时更是直言问道,“袋鼠地呢?大面积的沙漠,艰难的航行环境,赤道无风带、登陆地点一片荒芜,毒虫、土著,这些都是地理书上的原话,黄船长如何能保证,成功登录之后,我们郑家船队能找到稳定的盈利点呢?”
没有盈利点,就不值得商行赞助,这是最简单的逻辑,黄秀妹并没有指出郑家在政治处境上的弱势——她也不傻,这话说出来,郑芝凤固然无法反驳,但可以选择不雇她啊,如果让廖友福当船长,反过来聘请黄秀妹,难道她还能舍得不去吗?在选任船长这件事上,赞助商是占据了绝对先机的,探险家……好吧,探险家只出那么一点钱,确实也不配大声说话。
“袋鼠地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郑公子现在又怎会坐在这里,和我谈着去那处的计划呢?”她只能采取柔和姿态,微笑道,“大家都知道,袋鼠地除了毒虫、沙漠之外,还有丰富的矿产,地理课上同样也教了,东南沿海有丰富的煤矿——还是露天,如果能拿下煤矿专营权,哪怕只是二十年、三十年,也足够累积可以传代的巨额财富了……郑公子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希望我能给个保证,确保第一次探索,就去往东南沿海,深入内陆,为你们勘明矿址提供支持,不是吗?”
郑芝凤拊掌而笑,“果然是巾帼英雄,见识就是远超常人——黄船长,可不要误会我是有意试探,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地理精熟的,很多人虽然想去袋鼠地,但只是为了扬名立万,做个和庄驸马一样,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真要说对这块大陆的了解,未必有那么仔细的!”
他这话倒也不假,郑家的确要挑选一个见解有高度的船长,才能建立起信任关系,相信在变幻莫测的海上情况中,船长能理解赞助商的利益诉求,同时把这种诉求传达到船员端,否则,船长这里答应得好好的,一定去东部沿海,去勘明煤矿,可到了袋鼠地,旗一插,碑一立,发现者的名义确定下来了,他便明里暗里,怂恿船员,提出要回家,不然就要哗变——在海上,便是船长也无法和全体船员拧着来啊,双手一摊,‘船员们归心似箭’,现成的返航理由,掉头就回去了。
回到华夏之后,船长是名利双收了,对船东来说,却是只能再派人去找矿,这里外里无形间就多了相当巨额的支出,就算第一趟能成功,郑家也不亏,但事前当然是要好好挑人,能省则省,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尤其是郑芝凤极有可能是郑家商业的掌舵人。
——郑天龙在造船厂,郑地虎当官,都是官面上的人,肯定是不能经商的,黄秀妹不知道他们郑家内部如何分配偌大的家业,但可以肯定的是,郑芝凤掌管的肯定是大量浮财,也就是说,郑家船队,是为了李魁芝、甘耀明两人的事,要南下发现袋鼠地,来弥补政治资本的亏损,这是一个大的目标,但花的却是郑芝凤名下的钱……
想做探险家,光知道航海真不行,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和赞助商这些极有钱的人打交道的本事,真是一点都不能少,如果让廖友福来同郑芝凤交接,估计根本不会懂得郑芝凤私人的顾虑,甚至连跨洲贸易都是懵懵懂懂的,更别说赞画非洲三角贸易,把探索行为的意义往大了说去,增加赞助商的向往了……
黄秀妹越发觉得自己真是配当船队的首脑,她对郑芝凤保证道,“郑公子,你放心,我是买活军水兵走出来的女娘,一口吐沫三个钉,我既然说了,会把你们的利润放在心上,便绝不会打折扣,这船队,我也会出钱占股,并且把股份分给我的自雇水手。”
她一说自己愿意出钱占股,还分给底下人,郑芝凤的神色便更平和欣慰了,一边听说,一边就微微地点着头,黄秀妹道,“倘若郑家肯给其余水手、航海士一些奖励,那士气便更足了,过了赤道无风带后,该如何利用洋流南下去到东南,选择什么地方做登陆点,我也会仔细研究,再有张秀才、朱掌柜,这两个地理迷,如果能招聘进来,我们绝对能记录好通往矿产的航线,据我所知,地图早已标明了,袋鼠地东部沿海有一座露天煤矿,距离北部海域不远,我们不妨就从这座煤矿开始。”
郑芝凤有些动容,“哦?可是你也知道,要去袋鼠地东部,要么绕行,要么就得经过东北部最危险的海滩,地图上标注为苦难角的所在——”
黄秀妹笑道,“再险的海滩,都有能度过的办法,行不行,闯一次试试。若是一无所知,航行过去触礁沉底,那叫苦难,倘若有了准备,苦难还会是困难么?!”
这话听着就透着一股向上奋进的劲儿,又因为黄秀妹本人丰富的知识储备,消去了狂妄,透着那么的可信。郑芝凤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又问道,“倘若我请黄姑娘做探险舰队的队长,除了旗舰的自雇水手之外,你认为再准备几艘船,聘请谁较好一些呢?”
这是在问班子配置了,黄秀妹知道这个位置已经有九成落在了她身上,心下也是大喜,说实话,她也很偏向于和郑家合作,郑家毕竟是多年在海上讨生活,是很懂行的,和那些在别的贸易上赚到钱,投资航运的东家比,一张嘴就能分辨出来。郑芝凤居然知道她说的东部煤矿,而且还知道苦难角,这就可见一斑了,廖友福尚且不知道苦难角呢,他的计划便是从满者伯夷出发,用桨帆船来横渡赤道无风带,到达西北部海岸线之后,搜罗补给,当即返还……
还真别说,桨帆船无疑是木船横渡赤道无风带最合适的手段了,除此之外,帆船对这东西是完全束手无策的,只能等风——赤道无风带并不是静止的区域,只是说那一片地区经常几天没风罢了,但等几天也会来一阵微风,那船就能走了,这也是为何从地图上看,满者伯夷距离南方大陆很近,但却始终无人正式确认其存在,这个区域是木船的禁区,以满者伯夷那边低下的造船技术,就算有人过去了,只怕也是不好回来的,而且,那些土人可没有地图,他们要再往里走,遇到的就是袋鼠地西部的大沙漠,安身立命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如果只是去西北部海岸线,两艘桨帆船便足够了,最大的花费是把两艘桨帆船从鸡笼岛船厂定制出来,再送到满者伯夷,这里的开支可不小,因为桨帆船现在完全不是造船业的主流,需要特别定制,甚至还得找人去敏朝挖图纸,去寻找蜈蚣船的图纸——蜈蚣船是敏人从弗朗机人那里学来的中式桨帆船,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现在几乎没有船家在造这个,弗朗机人虽然知道桨帆船(这个是弗朗机常用的船只,廖友福和黄秀妹知道桨帆船,也是因为曾见过弗朗机人用这种船只),但船匠远在欧罗巴,只有修葺工匠跟来,他们也不会造呀。
若说是一次千里左右的航行,其中的花费,廖友福和黄秀妹还能想办法负担,但为了探险造船,造船后还要下水航行到满者伯夷做准备,这里需要的东西就太多了,不是一两个探险家能够负担得了的,也只有郑家有能力许诺,“想想办法,先从造船开始,或者搞两艘弗朗机人的桨帆船也行——水兵不是俘虏了不少吗,我们用新船置换出来,或者是设法租借,那时间就短了……”
一艘船如果要造,至少要等待年的,能搞到趁手的旧船,确实能大大缩短等待的时间,这就要求要良好的政商关系了,非郑家不能为,黄秀妹知道,这也是郑芝凤在向她展示郑家的实力,她心道,“看来盯上南方大陆的大商家还真不少,郑家也怕他们看好的人跑了……如果朱利安舰队是带着商路返回的,那大家只怕会更热衷,那么远的非洲都能做起买卖,更何况袋鼠地了?赤道无风带对蒸汽船来说就完全不是阻碍了,不知道蒸汽船现在造得怎么样了……仰仗六姐天书,买地这里什么都在走近路,希望蒸汽船也能早日走上近路吧!蒸汽船一出来,南方大陆就成了大肥肉,人人都想来咬一口,就是现在还没出来,各家也都急着开始打伏笔了。”
话虽如此,但这种事用不着各方哄抬价格的,黄秀妹想的是长远合作,她的目标,最终可是地理书上被一片雪白覆盖的南极洲——结交一个懂行的,能长期合作又有实力、有耐心的大商家,自然比到处周旋,哄抬一次赞助规模来得合适。因此,她和郑芝凤谈得可谓是十分投机,当下便定下了班子,又计划出了船队的雏形:三艘桨帆船,一艘橹帆船,这是因为橹帆船能载的重量比桨帆船大得多,可以运输辎重,走得更远,至于说每艘船上的航海士、船长人选,她其实也早就有了腹案。
出海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一朝一夕间,两个人拍脑袋就定下来,两人初步签订合同之后,黄秀妹便辞去了船长的职司,开始全心为南下航程奔走筹备,郑芝凤也返回鸡笼岛去搞船,不知不觉间,已是一个多月过去,黄秀妹这里,堪堪把全数高级航海士的合同签完,正准备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上课时,这一日起来,忽然听到港口方向许多人欢呼议论,出门一看,不少人都涌了过去——却是朱利安舰队的先遣信使船到港了。
一般远洋舰队,船只各有司职,先遣信使船是必须带的,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通知前方港口,做好接待船队的准备,否则,不说别的,就是随船人员的吃喝,一般的港口没个日的准备,恐怕都供应不来呢!
船队靠岸,先不说政治上的意义,就是对港口的百姓来说,也意味着大生意要来了,自然人人都是欢欣鼓舞,忙里忙外,茶馆酒肆,处处都是笑语声声,南方大陆探险班子的众人,也都是精神抖擞,为之欢喜,议论个不停,吃完午饭,午休过了,到傍晚,黄秀妹一进办公室,张秀才便迫不及待地告知黄秀妹,“船长,你可知道朱立安舰队为何延宕了这么久方才回返?”
“为何?”小黄也是一怔,“难道朱立安攻城掠地,在非洲做了酋长土司不成?”
她这么说,是半有点开玩笑的味道,张秀才却是一惊,“你怎么知道?!别人已经告诉你了么?”
啊?朱立安真的回去做国王了?
小黄也是大惊,还来不及说话呢,张秀才又开口了,“哎呀,这些事先不说了,我这里有个消息,你一定是不知道的——朱立安在这四年间,成功地派遣船只,绕过非洲下尖端的好望角,到达了非洲西岸——”
他眼里散发着纯粹羡慕的光,跺着脚赞叹,“这也让连大副成为了迄今为止,海路去得最远的华夏人——再往上航行一段,他就能到达欧罗巴了!这也意味着,我们华夏的航路,又往前大大地拓展了一段!”
“不仅仅是欧罗巴人的船只,到我们的家门口游荡,没有几年,我们华夏船只,也可以去欧罗巴的地中海内,敲一敲他们的家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