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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8 难题的答案(下)

买活 御井烹香 7993 2024-11-03 15:30

  

  “什么?!居然有人和买活军作对!”

  “吃了麒麟胆了!这些人不想活!”

  “我就说,昨日去山间趟林子,怎么瞧见了有人影,我还当是原来这里的汉客,心想着他不来管我们,我们也就不去管他,没想到,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恶毒!和毒蛇一样!”

  “什么?!佛寿,你糊涂了!旧客出来了,怎么能不告诉大伙儿?你当他们在这附近,对我们能有什么好!”

  “就是啊,佛寿,以前他们人多势众的,我们打不过他们,那是没话说,现在他们就只有那么小猫两三只的,你还装着没看到,胆子太小了!要把他们远远地赶走啊!”

  “就是,就是!族长快说几句话!要我说,从今天起,看到汉客都要抓起来送到山脚下去!”

  “抓起来给我们种田也行!”

  “哈哈哈……”

  欢快的笑声,略微冲淡了些寮子里紧张而又愤慨的情绪,不过,这个说法只能说是半开玩笑——也有一半是有些真心实意在里面的,毕竟,这批徭輋人刚从大山深处迁徙出来没有多久,他们輋人偶尔也会把捕捉到的俘虏留下来,用来耕田、干重活。有些脑子还比较糊涂的輋人,虽然享受了买地政策的好处,平白地得到了一大片熟地,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还需要遵守买地的规矩,反而因为自己寮子的势力有所膨胀,因此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好了,都别胡说了!”

  这会儿天色已晚,除了族长家里还要接待兵丁之外,其余吊脚楼里的人家,已经是吃过晚饭,准备休息了,也因此,听到了六慧的敲锣打鼓,他们便都热情地从家里跑了出来,这会儿族长家最大的吊脚楼前头,聚集了数十人,他们一边义愤填膺的讨伐着不知死活的汉客逃人,一边又热情地采摘着艾草,在吊脚楼前升起一堆火,用艾草助燃,还没有完全干透的艾草,散发出滚滚的浓烟,辛辣独特的味道把所有人都笼罩在里头。

  这样一来,一整晚就不必太防着蚊子叮咬了,毒虫毒蛇也会远远地走开——这些輋人或许不擅长种地,但却绝对擅长在山中生活,毕竟,他们一直以来都在人迹罕至的山顶、半山腰,和主要在山脚下、山谷山坳里的汉客寨子不同,如果他们不熟悉山地的话,寮子的延续都会成为很大的问题。

  也是因此,对于汉客隐没山中,伏击买活军的计划,他们是格外愤怒的,除了对恩人的担忧之外,还有自己的权威被冒犯了的不悦——诚然,輋人是因为打不过汉客,被迫收缩到山顶去的,但那不是因为輋客不如汉客勇敢善战,而是因为輋客的寮子,彼此距离很远,来往也是稀少,往往是各自为政,而汉客人多势众,还和其余寨子彼此联络有亲,每次发生摩擦,汉客振臂一呼就是几百个兄弟,輋客呢?一整个寮子也就两三百人,老弱妇孺还要占一半那,再加上汉客的铁器多,他们当然比不过汉客啦。

  归根结底,还是农耕技术的问题,輋寮也不是不想聚居,但他们种田技术不好,一亩地能产个百斤稻子就不错了,人一多根本就养不起,只能分散居住,一个寮子占据一片山头,那么,彼此之间的联络注定是稀少的,这么千百年下来,也就形成了寮子各顾各的风气。

  而汉人呢,他们的种田技术好,就可以支撑许多人住在一起,在没有衙门的山中,人多势众这个词是有极大意义的,人多了,就不容易被欺负,可以反过来欺负别人——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只要汉人抱团,总数量又比輋人多,那么他们在这片山头就是无敌的,輋人也只能慢慢地被赶到深山里去了。

  可若是零散的汉客,在山中遭遇呢?哼,那结局可就不好说了,单对单,在山林里,輋客可以把汉客撵着跑——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单独的汉人在山中行走,如果进入了輋寮的地盘,有被捕回去做奴隶的风险,当然,也有和汉客友好相处的輋寮,不过这终究是不好说的事情,所以也难怪客户在山中要住围屋,而且规矩又多又严格了,这要是不严格一点,少年郎在山里乱跑被捉走了,那是真的找不回来的!

  如果说,那些汉客都还在围屋里住,輋寮是不敢下山的,但现在,既然绝大多数汉客都被迁走了,那他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要知道,因为輋人种田的技术不好,他们对于打猎可比汉客要重视得多了,一个好的輋人猎手,在山林间隐匿、赶路,都是如履平地、手到擒来,汉人那些客户,说是对本地山头熟悉,能有輋人熟悉吗?

  “我们都知道,他们藏在哪儿!”

  已经有些少年猎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他们中有不少人,会偷偷地到汉客的寨子边上来捕鸟——“他们这里鸟比别处多,因为他们晒的谷子多!”

  谷子多,来偷吃的鸟当然也多了,所以輋人对于这片山头是很熟悉的,而且,听说了流入山中的汉客还互相抱团之后,他们要比军需队一行人更紧张和重视:军需队也就走个几趟,战事结束,或者转场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来了。但輋客可是要在这里长久的经营下去!?如果只是一两个流窜的汉客,那也就算了,他们不会在山中停留多久的,没吃没喝的,又不会打猎,能挨到什么时候?逃走了,估计也就是翻个山,去投奔亲友,或者换个身份生活——虽然这对大多数輋人来讲,难以想象其中是怎么操作的,但他们只要知道这些人不会久留就行了,至于说一个人来抢寮子,那属于找死,相信不会有人这么做的,他们寮子整体还是很安全。

  可若是一群人呢?这可就不好说了,而且,按军需队的说法,他们还有铁器,这让輋寮的人晚上怎么能安心睡觉?不说别的,如果在收获的时候,一群人拿着刀来抢收庄稼,那輋人怎么办?所以輋人们比买活军的兵丁们还要更着急,而且很希望能得到官府的帮助,哪怕只是一点点——不用多,根本不敢指望买活军的兵丁们身先士卒,去扫山,去战斗,哪怕就只是给他们壮个胆,把周围的新輋寮都组织一下,也比西湖寨这边的族长单人出面要好。

  “这当然可以了,本来也是我们的工作。等我们一到前线,立刻就向长官报告,到时候看看,等这波播种过去,咱们再组织輋人兄弟们,上山探一探!”

  军需官老马对于这个要求,自然是一口答应,他同时也再三叮嘱輋人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去围屋居住,或者在围屋里久留,因为围屋是最危险的地方——不但被炸塌了一角,其他地方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倒塌,而且,围屋也是汉客最容易潜伏,且最愿意回去的地方,因为他们很可能原来就住在围屋里,在里面留了一些财物没有带走。

  “我们播种完之后就立刻把它拆掉!”

  族长立刻如此拍板决定了下来,周围的族人们也都热切的答应着,狗獾冷眼旁观,对于军需官的小手腕,他是完全心领神会的,并且也因此自我反省:虽然道理都懂,但他本人是否能如此自然的在工作中运用出来?

  大概是不行的吧,怎么说呢,实在是太自然了,完全是运用利益的冲突,还有心理上的老印象,信息的差异,占到了绝对的主动——买地是希望輋寮把围屋完全拆毁的,因为拆屋实在很费事,而且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收益,他们并没有从山下动用民夫来这么做——那要多花许多钱,而是希望輋寮自己来拆。

  但是,这个想法也要看如何执行了,当然,在交换上来说,輋寮可一点不吃亏,和他们在山里的土地相比,要好得多的熟地,好得多的地盘,好得多的种植技术,换来听从买地的吩咐,拆毁围屋,追捕逃亡汉客,这交易亏吗?可以说是大赚。可他们都已经下来种地了,好处已经拿到手里,拆围屋什么的,又看不到新的好处,甚至还要因为拆除时的匆忙,损失一些他们本来可以(拆得慢的话就有时间缓缓分割出来搬回自己家中)得到的木料,完全是一种履约的付出行为——

  狗獾对輋人不熟悉,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遵守信诺,但设身处地的想,刚是伤筋动骨的搬了一次家,立刻就要赶着播种,还要抽空去建自己住的吊脚楼,这就已经够累的了,这么忙的时候,还要再挤出时间来拆围屋,这是人能办到的事情吗?

  绝大多数人必然不会赶着立刻拆掉的,就是族长也不好说什么,因为确实大家已经很累了,而——一旦没有赶着拆掉,这件事很有可能就会拖延下来,就再也拆不掉了,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有不少輋人住到围屋相对完好的那半边去,到那时候,拆围屋还会招来他们的怨恨那!

  别看只是简单的拆围屋而已,想要确保执行到位也真不容易,催着拆,睁只眼闭只眼不拆,都会有后患,催着拆,难免让輋人们感到汉人苛刻,不顾他们的死活,一味驱策。不拆呢?不拆可是要出事的,围屋中剩下的东西,别的不说,木料是上好的,这就注定了輋人们会喜欢去围屋淘宝——这可是炸毁了半边的危房!若是出事了,算谁的?会不会算给让他们迁徙的买活军这里?

  若是没有被伏击这件事,狗獾还真不知道买地会如何处理这个窘境,可现在,这件事不再是个问题了,一个小小的军需官,因势利导,几句话就把輋人的心态完全转化过来了——围屋要必须拆,赶快拆,否则自己的安全确实难以保证。而这种事一旦和安全挂钩,大家就立刻觉得,精力不是什么事了,只要播种完成了,有了时间,輋人汉子们就觉得自己根本不用歇息——休息什么呀!人死了大把时间睡觉,现在当然要分成两拨人,一拨人去清扫山林,一波人赶紧把围屋全拆了,将隐患全都消除!

  而在如此急迫的心情支配下,他们也就压根不会觉得官府给的支持少了,既然是官府支持不支持都要做的事,那么,官府哪怕只是给予一点帮助,他们都会因此感激不已……如此说来,曾经让狗獾觉得难以破解的游击战术,简直就不堪一击,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可笑了,无非就是一些跳梁小丑,还在找事情而已,只需要军需官等级的小军官三言两语,便可在地方州府的层次上化解……根本就不值得递上六姐的案头!

  虽然他们今晚得到的待遇很不错,吃到了肉,又有热水擦洗身体,红薯粉条的滋味也是辣爽筋道,在山林中算得上是美食了——要说比城里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山里哪有郝嬢嬢绝赞美味辣椒酱?就是今晚的汤粉,能有油味也是因为加了猪油炒菜,否则,清汤寡水,只有盐醋的味道那才是常态,就这都是因为买活军崛起之后,盐便宜了,醋的价格也被打下来,在这之前来的话,估计滋味还要更淡,也就是走了一天的路,实在是饥肠辘辘了,才会觉得好吃吧。

  所谓的山野美味,大概都是如此,狗獾在老家随着长辈去行猎时,也是吃过那种没滋没味的野餐的,说实话,这也就是给主人家面子吧,不然还不如吃伊府面配辣椒酱呢——今晚輋寮招待他们尽心尽力,但绝不算吃亏的,因为军需官回送了他们一大袋大概是五十团伊府面,还有两瓶辣椒酱。

  伊府面在油里炸过,理所当然煮出来绝对比红薯粉条要香,也让族长啧啧称奇,感叹了一番,又宣布,这伊府面会在夏播结束后,大家把山林里的汉客揪出来送去官府之后,分给各户煮食,如此又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欢呼。

  看来,伊府面对輋寮来说,已经是很稀奇的好东西了……真是一群穷困潦倒的乡巴佬!

  实际上,狗獾也很清楚,哪怕是在建州牛录那里,伊府面这种纯粹油炸的食品,也不能算是差的东西。就是他自己,在买地吃到伊府面之后,也是惊为天人,到处打听:这东西就是在买地也是今年才刚刚开始流行的——一切都是因为买地拿下了南洋,有了棕榈油的出产,油一下就变得便宜了,油炸的东西价格才被打了下来。在此之前,油炸的东西,就算是建州的贵族,一年只怕也才能吃到一两次。

  买活军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怪輋人们一门心思地要和他们过呢?这些山林中真正的主人,一旦肯为买活军下死力,什么游击战术啊,根本就是笑话……

  但是,这样的破解办法,在建州是完全不适用的,这也就难怪狗獾有几分郁郁了,他来到买地之后,看到了许许多多让人太心动的好东西了,好的技术,好的科学,好的制度——好得让人太心动了,但全都解决不了建州的问题。从他如今得到的信息来看,建州的前景简直是黯淡无光,想要保全性命,或许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弃已经得到的全部地盘,钻到老家的老林子里去——也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是輋人这样的地头蛇,可以得到地头蛇一般被团结的待遇。否则,恐怕十有八九,落不着什么好……会被六姐连根拔起,如汉客一般受到严厉的整治。

  父汗会采用这条路吗?绝不会的,其实即便采用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小冰河时期要来了,老家原本就不太能活人,现在更是绝地,气候的变迁也促使建州必须南下求生……而迁徙必定会带来极大的冲突,因为原本的土地也有主人——狗獾似乎第一次具备了很高很远的视野,从极高的上方俯视着无垠的大地,看到了历史的必然与历史的无奈,他感觉自己完全坠入了父汗的困境里,也一样看不到一条光亮的前路。

  这让他怎么能不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呢?尤其是在今日,见识到了一个低级军官的政治素养、施政手段之后,狗獾更是寝食难安了,这种吏目素质的巨大差异,使得他更为绝望,即便身体已经十分疲倦了,精神上却始终无法获得宁静。眼看战友们一个个睡得鼾声四起,他又翻了个身,还是决定去上个茅房,再去洗把脸,索性就不再睡,熬一熬就到他值夜的时间了。

  这时候大概已经靠近十点,算是深夜了,整座寨子都已经睡得很深了,狗獾和值夜的老陈打了个招呼,在朦胧的星光中,顺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爬下了吊脚楼——其实,晚上吊脚楼的楼梯往往是取掉收起来的,这样即便遇到敌袭,对方也很难攻上来,这也是山间輋人的小习俗了。

  也是今日这里住了兵丁,族长知道他们可能不愿意用吊脚楼里的厕所——地板上挖个洞,排泄物直接落入一楼,如果是以前,就直接掉下去给猪吃了——所以才没有撤掉梯子,当然,山里应该也没人敢来住兵的吊脚楼里搞事情就是了。

  而狗獾也很庆幸自己不用上那样的厕所,他爬下来去村里的公厕解决了一下,循着记忆,想去溪边取水来再洗个澡——人没睡着,又是一身的汗,但才刚出了村子,就吓了一跳——村子边的大石头上黑糊糊一个人影,见到他的出现也是一跳。

  “¥……我是六慧,我是六慧……”

  对方先说了几句土话,随后才换了生涩的官话,此时狗獾的匕首都握在手心里了,不过他也逐渐看清了对方的轮廓——确实是今晚接待他们的小姑娘。

  “是你啊!”他放松下来了,“你在这坐着干嘛呢——你是怎么下来的?”

  “……爬下来的。”六慧也有些不好意思,指着远处的楼影,笑得露出了白牙,在黑夜中反出了一点额外的光。“其实,我们住的楼是可以爬的,小时候,我起得早,扛不动梯子,我就爬下来玩耍。”

  也是个皮丫头!

  “你是在等人吗?”是不是輋寮的男女婚前可以如此幽会?

  “没有,我在看星星,等天亮。”

  六慧指了指天空,有些着急地为自己辩白着,“我是一个人——我年纪还没到呢!”

  她的话里有点儿警惕的味道,像是在警告狗獾,她也是懂得买地律法的。狗獾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现在他不便再去溪边擦洗了,便准备过去洗把脸便回来。

  刚要拔脚往溪边走,六慧又问他,“你们明早走的时候,能带上人吗?”

  狗獾听出了她话里的渴望,他犹豫了一下,在距离六慧较远处坐了下来。“啊?你想跟着我们一块走?”

  “……我……”但,六慧并没有立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虽然她深夜未眠的理由已经摆在明面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大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狗獾当然可以给出一个很简单的回答,或者干脆去洗漱归队,但是,或许是因为他和六慧年纪相近,或许是因为他也满腹的心事不知向谁吐露,或许是这个问题,击中了他心中反复酝酿的软肋与乡愁,他的呼吸都因此停顿了片刻,半晌后,他终究是沙哑着嗓子,缓缓地说出了最真诚的答案。

  “我从千山万水之外来,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白山黑水之间,那是一处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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