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目前最突出的矛盾还在于原材料的不足和运力的紧张……”
时间已经进了八月,中秋节还没到,但天气已经显著地凉了下来,衙门中的吏目都要比平时少了许多——八月正是收夏粮的时候,六月底,正是抢种抢收的时候,打下来的谷子要晒,要筛,从稻穗最终化为黄橙橙的干谷子也需要时间,再加上新秧苗下地,还得分心去照看地里,因此,买活军在八月里征收夏粮。
这是一件大事,不止是去纳粮的农民,收粮的粮站,各地的粮仓要清扫准备入库,要派人去监督交账,查看粮食贮藏的情况,还要安排下一步甚至是明年的生产,对于各地的农业局来说,这是一段最忙碌的时间,往往要向其他兄弟部门借调吏目,前去乡下奔走帮忙——还不止于此,每当这个时候,城里也格外的冷清,因为大量农民工都会选在此时返乡,过了这一段最忙的时间,再出来继续原先的活计。
当然了,即便是人再少,会议也还是要继续的,谢双瑶坐在会议室里,一边翻看发言稿,一边聆听着王冲的发言,时不时插嘴点评。“实际上这是一个问题。”
“……是的,确实是一个问题,我在下一页就有谈到,主要是现在我们急缺的矿石,都来自于内陆,从产地运到港口的损耗很高,我这里有一份铁矿商人范佩瑶的来信,她说,如果能有一条水泥路,从山里运到港口,她就可以把铁矿石的价格降到现在的50,如果能在铁矿附近就建筑起高炉的话,钢铁的价格也可以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
王冲翻过一页讲稿,用很快的速度念了一连串数字,“根据我们买境的各大炼铁厂统计,如今每年我们的极限产能是三十万吨——这个产量,根据敏朝宫中的资料记载,实际上已经超过了敏朝一年内铁产量……听杰罗尼莫说,欧罗巴各国的铁产量加在一起,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大概只是这个产量的一半多一些——”
“但是,这个产量还不够,还没有触碰到我们各种铁器作坊的用铁量极限,所以,市面上依然很缺铁,铁的价格居高不下,这是如今制约我们买活军经济发展最主要的一个因素。”
“哦,又是杰罗尼莫,看来这个欧罗巴人在数学上还挺有天分。”
“传教士的学问都还算是不错的,他的各科成绩也都名列前茅。”
在王冲下首坐着的孙复生泰然自若地回答——这是临城县的老人了,入伍也有四五年时间,在一个年轻的政权里,这份资历算是比较老的。随着他的老上司谢向上被提拔到敏朝京城去做团长了,孙复生也得到机会,在云县对一些敏感人群进行管理。他主要的工作内容原本是管理信王使团,不过,前段时间不少昆仑人涌入云县寻找工作机会,又有弗朗机教团的教士前来投奔,现在孙复生还要接触红毛番的使臣,他要开的会也逐渐变得更多了。
“看起来各地铁矿的潜力是基本都被发掘出来了,没有什么便宜的铁等着我们去买。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扩大现有铁矿的产能。”
铁这东西本来就便宜不了,而且南方,至少是福建道,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铁矿,鸡笼岛上的铁矿已经正在开发了,按照预估的产量,只够顶一时之用。买活军现在比较稳定的铁矿来源,是来自山阴的范氏家族。说起来,晋阳范家对敏朝来说,也一样是吃里扒外的奸贼,只是和其他的走私商人不一样,别的走私商人是把一些铁器、好的铁料,悄悄地卖给关外的建贼,而范家则是把铁矿石和生铁料大量卖给买活军,让买活军到自己的地盘上冶炼。
范家当然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范十三娘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成为了买活军政商两界说话都很有份量的人物,这个天才少女发家的传奇故事是让不少人津津乐道的——只用了一万两银子,便撬动了这样大的生意,而且浪费的时间实在不多,她先通过千金丸进军药业,捞到了第一桶金,随后利用捐助促进会得到的政审分,拿到了买活军的采购合同,并且快马给老家送信,设法从山阴送了一批积存了许久的上好铁料,运到了山阳道的海州码头。
接下来的事就不必多说了,买活军这里多少铁料都是可以吃下的,他们付钱也非常爽快,范家本家立刻嗅到了这其中的无限商机,派出了百余人到买活军这里来开设商行,他们不再做票号生意,而是专做煤铁供应。而十三娘当仁不让,便成了范家在本地设立分行的大掌柜——
这个女孩子,现有的政审分是范家最高的一个,而且受到了谢六姐的看重,加入了鼎鼎大名的‘妇女权益促进会’,据说这个促进会,在各地都有分会,往往会邀请一些她们认为很有前途的年轻女娘入会吃茶闲话,连谢六姐本人都经常出席,哪怕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好处,光是这份殊荣,便足以让众人对曾被邀请参加茶话会的女娘另眼相看了。
像晋阳范家这样的大商户,刚刚在敏朝受到了极重的挫折,于敏朝官府中的力量几乎被连根拔起,正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范十三娘异军突起,在买活军这里闯出了名堂,自然成为本家倾力投资的对象,商人们往往是最灵活的,本来山阴就不少女子分股经营的事情,现在她坐正大掌柜之位,也是名正言顺。
这范十三娘也的确是商业上的奇才,虽然是小小年纪,但办事非常爽利,经她使唤出的管事,奔走间深有法度,任何事情令行禁止,商行的规矩胜于军纪,可以说是完全将晋商严密组织的优势给发挥出来了。不到一年时间内,便完成了范家在商业上的转型,如今买活军专有一支船队来往莱芜和自家码头之间,来时运送铁矿,去时载着满当当的谷子,而这些年来干旱得连年歉收,又在商业上受到极大打击的山阴,也立竿见影便平静了下来。
卖铁矿,这是一件动静很大的事情,敏朝的官府知不知道呢?大概是知道的,而且也往上报了,因为朝廷连年来的整顿,其于各地衙门的影响力有所回升,毕竟,朝廷又开始给地方财政留钱发钱了,那么地方对朝廷的响应也就更加积极。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范家的铁矿,可是卖给了买活军啊……连天子都不敢得罪的买活军,包运了辽饷的买活军,占据了整条海岸线,来来往往大作生意的买活军。他们想要买点铁,难道,你不顺从他们吗?
报是要往上报的,但只能报得轻描淡写,朝廷也只能装聋作哑,便不说买活军了,范家于晋阳的势力也更加根深叶茂坚不可摧,不调动大军恐怕是不能慑服的——为什么朝廷一直非常忌讳私人开矿,原因就在于此了,现在光是在晋阳,就有上万人在范家的铁矿里做活,别说县令府尹了,就是山阴布政司,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惹得起这样一支背靠买活军,现有上万名掌握铁器的年轻汉子听从指挥的势力。
有矿,有人,有粮,在乱世中,这就是偏安一隅的诸侯气象,范家现在算是趟出了一条新路子,而山阴其余商家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自然是纷纷托人情,看矿山,也要组织人手开矿卖铁卖煤,范家自然也不可能从中掣肘,老西儿一向是守望相助,紧密抱团的。而且,这么做也的确有效地平稳了因天候、歉收带来的动荡局势,因此,尽管这意味着买活军对北部的影响力,从沿海往内陆更渗透了一点,但也有不少鼠目寸光的地方官,认为这可以避免民变,睁只眼闭只眼,大开方便之门,自己这里收受孝敬,安享富贵荣华。
“现在愿意开采铁矿的有七家,手里切实握有矿山的则有五家,不过,现有的采矿技术都比较老旧,范十三娘希望,如果引进不了水泥路和高炉技术的话,至少引进先进的采矿技术,这样他们可以用更便宜的价格大量供货,对我们也是有好处的。”
会议桌前顿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议论声,谢双瑶也失笑说,“这个范佩瑶,总是这么大胆。她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有点过了。”
持反对态度的吏目不在少数,这主要是因为买活军一向注意保密自己的技术,尤其是育种技术,谢双瑶投入大量军队保护彬山和鸡笼岛的育种基地。因此,吏目们对于在非自己所属的土地上建设工厂,怀抱着相当的抵触。“这样做,恐怕有益于敏朝衙门,肥了山阴商户,我们的好处反而远不如他们,只能得到一条不是很稳定的供应线,随时会因为□□势断供——而且,若是对山阴形成了资源上的依赖,在将来的战争中,就要失去主动性了。”
“要建工厂,就要派驻技术员,那么技术的扩散就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了。”庄素——现在是买活军的财政部长,也很反对这个主意。“我觉得宁可维持现状,或者卖一些水泥粉给他们修路,也不能把工厂开过去。”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从之江道、江南道、山阳道,一路往上占领山阴。”并非所有军人都好战,但是,倘若你是买活军里的一员上将,坐拥举世神兵却没有打过几场仗的话,你也会很渴望战争的,买活军水兵在云县的统领黄小翠有几分兴奋地说,“再修一条贯通几个道的水泥路,如此一来,数年内资源将再不是问题,甚至还可以部署人手去寻找猛火油的矿产。”
这个宏大的计划令人侧目,但仔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对资源的渴望,是很多政权扩张的动力,解决资源匮乏,最根本的办法也是领土的扩张。谢双瑶说,“有没有想过,这就意味着对敏朝的全面战争?从山阴到京城就十几天的路了,这会儿敏朝政府还不至于孱弱到连这口气都咽下去的地步。”
黄小翠立刻说,“我们买活军自然战无不胜!”
“这是当然,”谢双瑶不反对这个说法,“问题是打下来以后,从哪里找那么多吏目来治理地方?”
黄小翠便立刻哑然了,因为她是去一线做过事的人,现在也在一线做事,深刻地明白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能做事的人一向是非常的稀少。
便是现在,买活军各处也都还是很缺能做事的人,有一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世上平庸愚蠢的人确实是相当多的,教育只能把这些人变得稍微不那么蠢得可怕,把聪明人从蠢人中选□□,但是,把蠢人变成能挑大梁的聪明人,这种事可能确实在客观规律上是不能办到的。
经过商议,资源问题还是决定通过增加运力来缓解,第一是增开铁矿专船,第二则是卖一批水泥粉去山阴,并支援一批人去修路,对水泥粉的扩散,众人倒是不担心的,能修路的水泥粉,需要很细腻的石灰石粉,这种碾压机只能靠蒸汽带动,而蒸汽机目前还是买活军独有的科技,不论是敏朝还是欧罗巴,都完全仿造不出来。
铁矿的点算是解决了,王冲便继续做他的汇报——数学学得好,在买活军这里的发展真的不会差到哪里去,王冲的弟弟王凌,如今身兼两职,一个是云县统计局的局长,另一个身份则是专门学校的老师,同样被列入专家智库之中。他弟妹徐寿,也是身居要职,在专门学校任教,此外还兼管着云县的一间纺织厂。
王冲自己在数学上的天份和成就都要远高于弟弟一家,他是技术部的高级专家,同时也是统计部的专员,同时拿两份薪水,收入丰厚不说,在高层中名头也很大,正是他主持了买活军境内的第一次人口普查和经济调研,他的报告,令到多少部长、将军仔细研究不说,还让谢双瑶特意开了一个会,探讨报告中提到的种种问题。
“如果能解决铁的问题,下一步制约经济发展的因素,其实就是土地和市场的不足……尤其是政权不同带来的商业成本上升,当福建省内的道路建设逐渐完成之后,预计会有一大批修路队的工人需要转业,以鸡笼岛现在的开发程度来说,岛内的修路队就已经够用了。如果能把这批人放到之江道去修路是最好的……”
王冲的报告很长,而且总结的都是较为宏观的经济政策问题,即便大家已经对报告做了预读,研讨会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开完的,一两个时辰过后,谢双瑶的时间表到了,会议也告一段落,大家可以用饭,抽空处理一下比较着急的政务,下午再继续开会。谢双瑶站起身收拾自己的笔记,一边捏着鼻梁心一边和王冲吐槽,“你这报告,其实满纸都写了两个字,扩张。”
“扩张的确能解决大多数卡脖子的问题。”王冲现在和谢双瑶说话已经不会过于紧张了,当然,也还没到能开玩笑的程度,总有些拘谨,他一板一眼地说,“在通讯极限之内,扩张也是整个商业集合体本能的诉求。”
谢双瑶还是第一次直观地看到一种体制的力量,的确,体制成型之后,发展规律决定了,这个集合体自然会渴望不断地向外扩张,这是一种社会结构本能的答案,并非是基于某个人的野心,而是所有人为了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自然的决定。工厂需要更多的市场和工人,更多的矿产资源,工业化的本能就是追求原材料产地和市场。
用了十五年时间,如今,她算是把工业化这头猛兽养出一点雏形了,谢双瑶意识到,现在科技攻关、落实生产、开拓市场……都已经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就像是搭建好的模型,它们会自行发展扩张,不再需要她细心呵护,事必躬亲。
当然,这也绝不意味着工作量的下降,只是意味着谢双瑶该暂时转移工作重心了。
转移去哪呢?答案其实差不多已经浮现了,谢双瑶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谢好学已经在等着她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把一封厚厚的卷宗送到了谢双瑶案头,她翻阅了一下,先不禁笑着说,“喝,连佘家的族谱都给你挖出来了!”
随手又翻看了一下常平康的检举信,谢双瑶先不急着看那些细节的调查资料,而是让谢好学发表自己的意见,“好学,你说说,你认为这件事的本质是什么。”
谢好学犹豫了一下,“卑职——我,我!我并非为连部长开脱,不过,这件事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场误会。”
“误会。”谢双瑶点点头,“倒也能理解,好心办坏事了。”
“是啊,从本质上来说,是为了在生活上更好地照料专家,但是,也不能让佘专家的母亲无偿来做饭,毕竟名义上来说,她是打鱼人,每日打鱼也有一份收入的。我们这里要给她补一份收入,一日二十五文,也不算是多给了。但是,连部长和黄专家都没想到,佘姆妈的素质无法匹配佘专家如今的地位,反而引起了人事上的纠纷。”
谢双瑶倒也认可谢好学的结论,她随意地翻翻卷宗,往后靠了一下,有些出神地说,“确实,可以说是常见的人际沟通成本,谁都没坏心,但是规矩被坏了,大家都很委屈。你也可以说是误会,但是——好学,我觉得这一类事情,可以换做另一种说法。”
谢好学立刻睁大眼,准备聆听六姐的圣训了,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被谢双瑶囊括在了里面。
“就像是你的‘卑职’一样,好学,我认为这一系列事件,可以被看做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旧体制对于新体制的污染。”
谢双瑶说,“事实上,这种污染是比敏朝还要可怕的敌人,敏朝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想让它多存在一段时间——这种污染呢,恰恰相反。”
“我一点也不想让它存在,但是,我恐怕它还将是我们在未来一段时间必须去斗争的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