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又跑了几十人?这些贱畜,果然是根子里带的不老实!”
王管事气得一拍桌子,“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再三说过,庄子里万不能来外人,里头的庄户也不能叫出去,这些刁恶的懒胚子,一辈子不能好好干活,想的全是不劳而获,巴不得躺在那里,还要大王来管他们的吃喝!就不能让他们知道外头的租子,又或者晓得买活军的事情——现在好了,人都走了,谁来干活?我们还罢了,你让大王吃什么,喝什么?!”
“干爹,真不是我们粗心,一直以来,也都是不叫外乡人进庄子的,就是有人从篱笆墙边过,都叫他滚远些哩,只是庄子里的佃户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些红白喜事,终不能连周围的农户都不叫他们往来——想着也都是几百年的老住户了,我们这里也从没有听说过那个什么买活军,就没提起过,也就不曾怎么防备,谁知道,城里的谣言传得这么快,先村子里有人来说抓壮丁,还想在庄子里躲躲,宁可给大王做佃户,儿子便寻思着,正好矿上这几年也是缺人,这也是积德的事情,便让他们进来了……”
提到矿上缺人,王管事神色微霁,算是谅解了干儿子的愚蠢,但仍是不悦地骂道,“这话你也就说给我听听,大王面前,你找谁解释去?!大王能听?这几日大王为了坐镇龙脉,一直茹素,嘴里淡出了鸟来,却正是心情不爽利的时候,你再说个蔬菜供不上了,叫大王吃什么?他还能听你仔细分辨?皮不揭了你的,他能消了这口气?”
“干爹说得是,儿子知错了,知错了!还要干爹开开恩——您老神通广大,抬抬手也就把这事儿给抹过去了,再给孩儿拨几个老练的庄户伺候着,也耽误不了庄稼——”
“哼!”
倘若干儿子私下能抹平此事,也就不会到城里来惹他不开心了,王管事虽然大骂了他一顿,却也知道必须为他解决眼下这个困难:庄户逃跑,短时间内影响不大,因为菜地里的菜他们肯定是带不走的,只要如干儿子所说,这几天内补上相应的佃户便可。至于人口来源么……对蜀王府的管事来说,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便是在从前,城内秩序井然的时候,王府也经常公然掳掠良家农户进皇庄去种地的,他们的土地也就相应地变为了皇庄的土地,这样的事情,各地皇亲国戚都没少干,宗支的财富就是这样一代代地累积下来的。包括刚才二人提到的矿山也是如此,蜀王府早有‘点石成金’的传说,其实就是暗指他们私下开采铁矿——铁矿这基本上都是半明面的了,金银矿有没有私下偷采,那才是真正的隐秘呢,所以说,为何蜀王府如此富庶豪横,远胜川外的藩王?这里都是有因由在的。
要开矿,就不可能不死人,因此蜀王府除了掳掠百姓,吞没土地之外,一直以来也是人口买卖的大户,这些事情,蜀王本人一应不知,也绝不会让朝廷派来的王府官吏沾边,全都由王管事这样代代传承的管事来操办,因此别看他们只是管事,但却也子孙繁茂,俨然是锦官城的名门望族,关键是,在锦官城内极有办法,什么事儿求到他们面上,都能帮着办下来。
就是现在,城中风声鹤唳,物价腾贵,他们也还是锦衣玉食——蜀王一家人,一天能吃多少菜?就算皇庄人再少,一天百十斤的鲜蔬那也还是能供上的,这会儿预测中的缺口,肯定是把这帮管事的需求也加在一起算进去了。王管事沉吟了片刻,便道,“你也知道,现在城墙都塌了,城里兵荒马乱,人市儿也关张,城郊的农户有一个算一个,举村而出逃得都差不多了,一个村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想要补人,咱们的老办法是不成的了,这样,左护卫的全百户,这个人你是知道的。”
“虽在乡下,也有听说,是这一个月间大王面前的福星红人,难道——”
小王管事——因同姓认的干亲,微微一怔,随后恍然大悟,仰视着王管事,以极其崇拜的语气问道,“难道——他也是您老一手……”
“嘘!”王管事面上难掩得意,但还是低调地止住了对方的话头,“都是兄弟,兄弟……你去寻他,就说我的话,让他从左护卫中拨一队人,跟你在城里挑些壮年汉子,编个借口,把他们骗到庄子上去便完事了。”
“还是干爹有办法!谢干爹!孩儿这就去了!是了,干爹,这是儿子从吐蕃商队那里淘换来的几两泊芙兰,上个月去他们那里牵了几头‘两脚牦牛’进山做活,想办法弄来的,说是比川红花药效更足,您给我干娘收好了,也算是儿子的孝敬……”
这小子,事前不送,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王管事心里冷笑,面上却是大为欣慰,和干儿子加倍父慈子孝了一会儿,又写了一张纸条,让他带给全百户作为凭证,这才把人打发走了,匆匆赶到蜀王外书房预备随时听用——蜀王一举一动,都有油水可捞,全百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别看他们这些管事在外呼风唤雨,却半点不敢怠慢了王前听用,彼此之间还有默契,你一次我一次轮流排班,如此,虽然小摩擦难免,但也不至于撕破了脸,惹怒了蜀王,大家都不得好。这一日轮到王管事当差,他自然是尽心尽力,又奉承了蜀王半日,这才从值房出来,回了自己在王府外的家中。
别看只是个管事,家中也是里外四进的院落,还有左右跨院,也一样是妻妾成群,王管事在蜀王面前奴颜婢膝,在家中却是架子十足,才回到家里,他近日颇宠爱的一个小妾,便忙着上前为他换衣拖鞋,又倒了茶来,夹在胸前要喂他喝个皮肉杯儿,王管事满面笑容,正要作一番乐,却又有人来回报,说是全百户登门拜访。
王管事还当全百户是来问皇庄要人的事,便令人将他请进来上茶,心中也是忖道,“是了,倒是我疏忽了,近日他钱虽得得多了,但城中物价高昂,如今鲜蔬几乎已经完全断了,百姓们全都是吃粮食度日,没存粮的,若不出城去,就只能偷抢,反正现在的粮价是买不起了。也就是皇庄还能给王府如常供应罢了,不过,皇庄的事情,对外一向是讳莫如深,就算是布政使和镇守太监都不肯让他们过问,外人也不知道我们平日里是怎么供的,现在还能不能供上。”
“今日找他办事,被他知道了皇庄还有人种田,有菜蔬米粮的事情,他不问一问才是奇怪,也是该给他分润一些——这就看他怎么送礼了罢,做法事的事情,银货两讫,这菜蔬米粮虽然我们王府不缺,也看着不是金贵东西,但如今在城中可是少有,他若是知趣,便该给个好价钱,否则,这人也不值得深交,给些烂菜叶打发了便是。”
虽然这是皇庄,但在王管事看来,和自家的田庄也没有什么差别,其中的出产,全是他换取更大利益的筹码。当下心中计较停当,全百户也进了屋子,和王管事寒暄过了,王管事见他眉头深锁,面上似有愁容,暗道一声‘来了’,便关切地询问道,“全兄弟,何事如此忧愁?是今日我那干儿子来寻你,要办的事儿为难?”
全百户摇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如今世道纷乱,多少人想要避祸却无处可去,能进皇庄有口饱饭吃,岂不是求之不得?怕是争抢都来不及。”
他说此事已经交代给儿郎们去办,一定能够办妥,王管事听了,也是满意,全百户这才说起了自己的难处:现在城里鲜蔬绝迹了,肉更不提,一两银子一斤,还没得卖,家里人虽然米粮不缺,但只能配咸菜度日,的确是为难,而且街坊间也越来越乱了,前日里隔壁就差点烧起来,一家老小提心吊胆难以安居……
听到这里,王管事就知道全百户求得比较大了——不但是想吃点好的,他们还想搬到现在城里最安全的王府区来住那!南城这一片,的确是如今城中最安稳的地盘,全都是护卫拱宿着,王府演练了一个多月,多少有些样子的侍卫日夜巡逻,也的确能吓阻不少流民,让这一片依旧维持着清净安稳,如今城里和王府下人沾亲带故的人家,都急着往南城这一带搬迁。
全家这是……看上了自家的院子,想要借居过来?这……好像有点不知分寸了吧?这都不是钱的事了,两家的交情似乎也没到这份上……
王管事心下诧异,借着用茶没有马上说话,全百户这里则是直接图穷匕见,亮明了自己登门的目的,“和王兄之间,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就不瞒着在下的一点小心思了。我有个小女,生得也算是花容月貌,最是个有福气的命格,刚一落草,便得了刘仙姑的批命,说是我家的气运,十成十都在她身上,故而自小也是千宠万爱……”
“最为难得的是,她命盘里,天机星独坐巳亥宫,官星为喜,用旺而逢生,是最旺夫的命格,小人的一点福气,在她身上倒成了十分,听闻连日来大王为了镇压邪祟,斋戒打坐,难免耗费命格元气,憔悴不堪,小女不才,愿为大王尽绵薄之力,王兄这里,不知是否可以玉成……”
好哇!为了一口吃的,连家里的姑娘都舍得献上,去陪那头老肥猪困觉?算下来,这几乎是祖父辈和孙女,也就是大王的头发还没有全白,不然,真城了一树梨花压海棠了?!
就算王管事也不算什么良善之辈,仍是被全百户的钻营无耻给惊着了,一时目瞪口呆,将全百户上下打量,心道,“难怪面上也有些犹豫不忍,看来外头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便是这样的武人也担忧家小,倘若一家老小能入住王府,受我们王府护卫的荫蔽,一个姑娘又算不了什么了,再说,他也是个名利中人,倘若万一全姑娘得了大王的喜欢,少不了他的好处,他不也能遂意吗?”
对于蜀王会否接纳这姑娘入府,王管事倒是半点不怀疑,全姑娘占了福星两个字,又是福将之女,就算取个意头,蜀王都会点头的,再者说,这段时间蜀王也可谓是寝食不安,受尽了折腾,第一个,他怕中了买活军的邪术,每夜都换地方歇宿,也不敢叫侍妾陪寝,第二个,他要用心斋戒,也本不该近女色,早已是素得很了。
“不管是不是花容月貌,鲜花一样的小姑娘陪着,只怕大王也是求之不得,我居中撮合,大王一定念我的好,再者,操办聘礼这也是了个巧宗,可以吃个两头……”
想到这里,他心中早已是肯了,不过为了谈价格,还是抻着说道,“老弟,你的意思,我心里已是明白了,这事儿,好办也不好办,端的便看这嘴儿巧不巧,该怎么说怎么谈,你难得嫁女,总不能白白献上,一点儿聘礼不收吧?这也不合道理……”
和全百户磨了半日,总算谈定了:聘礼王管事取六成,蜀王额外的赏钱全归他,王管事则包保全家人一道迁入王府,一应饮食待遇都一如主子。王管事连全二姑娘的容貌都懒得看,拍着胸脯就定了下来。
“如此,这事儿就全包在我身上,大王也心急着呢,一二日内,定就有消息了,你回去就打点嫁妆,随时等候入府罢,是了,记得多教导教导千金,叫她别委屈了,这也是为了大王的龙气,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全锦官城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