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过岗的人都知道,单人单岗对哨兵的要求其实更高,哨兵时时刻刻需要保持高度戒备状态,连半个马虎眼儿也打不得。
昌州场站所在地,历史上曾是兵家必争之地;即便是在并不久远的抗战年代,这里也是炮火连天,让日寇闻风丧胆的地道战就发生在这里。所以,此地民风既淳朴又耿直还剽悍。由于历史的原因,时代虽已发展到梦独束维占们当兵保家卫国的年月,但此地有些百姓家却私藏有各式土枪,甚至有人会造地雷和土炮。虽然这里的军民共建成果十分卓著,还多次上过报纸杂志和电视,但总有极个别地痞无赖之徒把自己当成地头蛇,屡屡侵犯军人权益,寻衅滋事想一惩蛇威。
此类事件的发生率极低,加之漫长而平和的日常将其淹没,这就更容易让人在心理上不可避免地有所松懈。但发生率极低却并不等同于零。
偏偏这个极低的概率,就被束维占遇上了。
那一夜的后半夜,一切都跟往常并没什么不同。束维占跟上一班岗的哨兵对了口令与回令,皆正确无误,他接过了钢枪,并在停机坪周围巡视了一圈。
万籁俱寂,一阵风从草地上掠过,反是更加重了夜的寂静。
束维占站到了岗亭里。
他却并不知道,四只眼睛正在停机坪外的草地上窥视着岗亭窥视着他。
见束维占进入岗亭后,两个黑影借助静夜的黑暗,悄没声儿地朝向停机坪移动。
两个黑影分开了,欲声东击西。
然而,好一会儿过去了,两个黑影却并未做出破坏飞机之举。
两个黑影离岗亭近在咫尺了,一个在停机坪前飞机的阴影里,另一个在岗亭之后。
虽然飞机场跑道上有无数盏地面灯,但却像是夜的眼睛,并不足以照亮黑夜,更不足以让所有的罪恶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停机坪前的黑影故意弄出一点儿声响,并且在一架飞机的翅翼边将脑袋一探一探的。
束维占听得了停机坪里异样的声响,身背钢枪,警觉地步下岗亭。
异样的声响再度响起又再度止息。
束维占判断出,这当然不是来接岗的卫兵,还远远不到接岗时间呢;再说,来接岗的卫兵永远不会鬼鬼祟祟。所以,束维占没有发问“口令”,而是怒声问道:“什么人?出来!”
那个黑影果然现身,出现在束维占面前几步远处。
怎么?这个人是要破坏飞机吗?但他为什么没有动作?
束维占来不及多想,正欲对眼前的黑影采取措施,耳边却听得身后有更加诡异的响动声,他半侧身便靠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身后另一个黑影向他袭来,凭着本能及平时的训练素养,束维占脑袋一偏,同时左肘向后猛击,肘部正击在后方另一个黑影的面颊部位,另一个黑影“啊”地叫了一声,但其手中的砖块还是击中了他的头部,倘不是他那机敏的一偏,砖块重重击中的就会是他的后脑勺,而不是较重地擦伤他头部的左侧部位了。束维占也已反应过来,两个黑影的目标不是飞机而是他身上背着的钢枪,他们是来抢他的钢枪的。后面的黑影也就是另一个黑影虽受肘击,但并未倒地不起,而这时,前面那个黑影手执利器冲了过来,匕首在夜色里闪着明晃晃的寒光。束维占根本没有时间摘下手中的钢枪进行犀利的还击,而是飞起一脚,踢中了那个黑影握住匕首之手的手腕,那个黑影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到地上。被肘击后的另一个黑影已经缓过气儿来,他朝向束维占的身上猛扑过去,想的是抢夺束维占身背的钢枪。但此时束维占已摘下钢枪并且双手紧紧握住,他却并没有时间去拉动枪栓以便在必要时刻向歹徒开枪。另一个黑影没有扑到钢枪却抱住了束维占的后背,束维占猛一转身便将其颈部用左腋狠狠夹住,与此同时他还要护住钢枪。就在这时,前面的那个黑影从脚踝部位再度取出一把匕首然后向束维占冲来,他的匕首刺中了束维占的左臂,另一个黑影便极力挣扎着从束维占的腋下脱身出来,但束维占伸出左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领,与此同时,束维占再度飞起一脚踢向前面那个黑影的腹部,使得这个歹徒未能马上抢夺他右手中的钢枪。
就在此时,束维占急中生智,他想起了梦独,忽然大声呼喊起梦独的名字:“梦独,梦独快过来,抓歹徒——”
两名歹徒误以为是接岗的卫兵来到了,放弃了抢夺钢枪的图谋,那个黑影转身就逃,而另一个黑影也终于挣脱了束维占,为了逃跑,他还“急中生智”地不得不将敞开怀的上衣“脱”了下来。
束维占根本不觉得疼痛,也忘记了疼痛,他拉动枪栓,大叫道:“站住,不然我要开枪啦——”他真的差点儿开枪,但最后的一瞬间,他止住了将要继续下去的开枪动作,因为两名歹徒跑到了停机坪的另一侧,在借助着飞机的“掩护”而逃窜,他贸然开枪,不仅不会击毙歹徒,反倒会使飞机受“伤”。他手握钢枪追了过去,看见两个黑影已经跑到了远处的草地里,如野兔一般没命地狼狈落荒而逃。
直到此时,束维占才感觉到了剧烈的伤痛。他摸了一把左脸颊,手上立即沾满鲜血;而他左臂的疼痛更是钻心。他放下钢枪,用右手抚了一下伤口,在夜的微光下,可见左臂的伤口处仍在流血,便在心里祈祷血流快快止住。他又拿起钢枪,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到岗亭,坐了下来,他看着怀抱的钢枪,脸上却现出笑意,忍不住把脸贴在枪膛上,他为自己守护好了飞机而欣慰,他为自己保住了手中的钢枪而高兴,钢枪在他们警卫连战士们的眼里心里,确乎比他们的生命还要更加贵重。
束维占脸上、臂上的血仍在流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坐在岗亭出入口下的束维占忽然又听得不远处有了响动,他警觉地站了起来,看到的是一个大大方方很镇定的身影在渐渐向他接近着,他便明白了,是来接他岗哨的战友,他还想起来了,前来接他岗哨的人,是梦独。他出于养成的惯性大声问道:“什么人?口令!”
“燃烧——,回令!”是梦独的声音。
束维占忘了回令的内容,便大声叫道:“梦独,我忘了回令是什么了。”
梦独听出了束维占声音里间着颤抖,高声问道:“束维占,你怎么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束维占面前。
束维占没有站起身来,而是痛苦地对梦独说:“梦独,我,我受伤了。”
“束维占。”
“我遇上歹徒了。”束维占说。
梦独赶紧拉束维占来到机场跑道边上,那里离地面上的灯要近一些。梦独看清了束维占脸上的伤和左臂上的伤,他看见束维占脸上的伤已经止血,但左臂上的伤依然鲜血直流。他三两下脱掉了自己穿在外衣里面的白背心,将伤口周围的血管勒紧,采取了简易的包扎。
梦独并不清楚束维占的具体伤情,更不清楚有没有伤及动脉,让束维占一个人走回警卫连营地,他放心不下;但他却不能亲自护送束维占回到营地,如此,岗哨上便没了卫兵,当然与脱岗无异,是重大事故,这是他这个代理班长的严重失职。他想了一下,对束维占道:“束维占,你忍一下,在这里坚守岗位。我马上回连里,向连长指导员报告这个事情。记着,你必须坚持住啊,等我回来!还有,如果歹徒敢返回来抢枪,你要果断把他们击毙!”
“行,你去吧。”束维占痛得直吸气。
梦独站起身来,拔步飞奔,直向警卫连而去……
兰连长和指导员等连队干部在得到梦独的情况报告后,兰连长当即打电话向场站司令部战勤值班室作了报告,而后与乔排长等人在梦独的带领下火速来到了束维占值守的哨位上。
只是过了片时,一辆吉普车开来,车上坐着陈参谋长。原来,这个夜里场站的值班首长是他,他在得到场站司令部战勤值班参谋的报告后,即命驾驶员立即起床而后一起驱车飞速来到事发地。
在查看了束维占的伤势后,陈参谋长当即决定用吉普车将束维占送往内场卫生队进行急救,他与兰连长将束维占扶上车,并且与兰连长一起亲赴卫生队……
五天后,束维占出院了,是陈参谋长专门派车将他送回了警卫连。束维占说,幸亏他被及时送往卫生队,还幸亏梦独第一时间对他采取了急救措施,否则后果很难预料,因为他的动脉受伤了。
而在这几天里,场站和基地的保卫干部与当地公安人员一起很快破获了此案,束维占在与两个歹徒的搏斗中扯下的那件衣服竟加快了破案的进程,那件衣服的内兜上写了一个“姚”字,很明显是歹徒的姓氏……通过公安人员的摸查走访及笔迹核对等步骤,两个妄图抢枪的歹徒落入法网。
束维占荣立三等功,梦独也被场站通令嘉奖。
当梦独向束维占表示祝贺时,束维占则是由衷对梦独表示感谢:“要不是在平时的擒拿格斗中你教我,还与我对练,我恐怕就出大事儿了,我的小命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呢。”
“所以,你还得加油练。”
“对。”
“还想家吗?”梦独打趣地说道。
束维占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梦独说:“我听兰连长说,你们家乡的武装部工作人员,会敲锣打鼓把你立功的喜报送到你家去哪。”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说完这话,梦独看见不远处谈老兵的身影,还看见谈老兵略带不满意味的眼光向他射过来。梦独猜想,兴许谈老兵是觉得遗憾吧,遗憾这个三等功本该属于他却落到了他人的头上,否则,他就可以为将来的留队转志愿兵提供很重的砝码。是啊,和平年代,想立功,想立大功,机会确实少之又少,可遇而不可求;梦独还想过,束维占的这个“机会”,若是让富有经验、武艺高强的老兵遇上,可能会更出彩,也许既会抓住歹徒,还不会让自己受伤。
虽然束维占立功了,虽然梦独受奖了,但是警卫连战士们的任务却变得更重了。从那以后,所有的哨位在夜间全部采取双人双岗制。
好在,新兵下连了。
束维占由于立功,军衔高评一级,比梦独肩上的军衔标志还高出一个档次。
在梦独面前,束维占反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要不是你经常帮我,那晚上说不定我会出什么事儿呢;还有,是你对我采取了急救措施,否则说不定我的伤情会危及生命呢。其实,咱俩的军衔应当互换才对。”
梦独就是梦独,他毫无嫉妒之心,而是真心为束维占高兴,他说:“你说什么傻话?有谁规定你的军衔就必须比我的军衔低呢?”
束维占用安慰的口气对梦独说:“不过,用不了多久,连里就会任命你当咱们班的副班长,咱俩的军衔就一样了。”
梦独问束维占:“束维占,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在你当兵之前,有没有想过来到部队上想得到什么?我说的是具体的目的,比如说开车,比如说修车,比如说转志愿兵,比如说考军校……”
“说真的,当初,我真的没想过这些呢。”
“我也没想过这些具体的目标。咱俩这一点倒是一样。所以,现在,当副班长当班长并不是我的具体目标。”
束维占几乎脱口而出问梦独的具体目标是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与梦独相处偌长时间以来,他还真的没听说过也看不出来梦独的具体可感、近在眼前的目标是什么,他似乎不是想得到什么,不是要索取什么,却总是那么阳光灿烂;也许他的目标更加远大,但是暂时并不愿意示人。
这是一个较为敏感的时期,连队一些岗位、一些职务等等都会有些小小的变动或调整,让许多人生出新的、近在眼前的、具体可感的目标。
在这个方面,梦独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努力和争取。当然了,更多的人已经对他形成共识,就是他将会担任五班的副班长进而成为班长;也有人猜想,梦独在新兵连时就引起场站领导的注意,特别是陈参谋长对他颇为欣赏,他会不会被调入机关呢?
在确定各班班长副班长人选时,连排长开了两次会,作了认真研究和商讨,终于定了下来,并且在连晚点名时作了宣布。让全连士兵大跌眼镜也出乎意外的是,被任命为五班副班长的并非梦独,而是束维占。在整个晚点名过程中,兰连长没有提及梦独。
晚点名过后,各班召开班务会,梦独神情自然地向束维占表示了祝贺,束维占却提不起精神来,像是犯了个错误,又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梦独的事体。战友们看得出来,梦独对束维占的祝贺是发自真心,脸上毫无失落的表情。他们不明白梦独究竟是心理强大呢还是太能装,眼看到手的副班长落到了他人的头上竟然看上去毫不在意。
其实在晚点名宣布束维占为五班的副班长时,梦独心里生出过一点儿小小的失落感,但他想:我来当兵,并不是为了当副班长而来的,再说了,既然连队任命束维占为副班长,就说明束维占有着我所没有的长处,或者是束维占比我更有培养价值,凭什么副班长的位子就非得是我而不能是束维占或别的战士呢?这么一想,他心里立即豁达了许多,并且在心里由衷地为束维占而感到高兴。
第二天,通讯员叫梦独去连部一趟,说兰连长有事找他。
梦独去了连部后,兰连长开门见山问:“没有让你当副班长,你有没有什么情绪啊?如果有,现在就对着我来,是我提出不让你当副班长的。”
梦独笑了笑,说:“我是你接来的兵,兰连长你还不了解我吗?为了当兵,我可是做出过很极端的事来的。连血书都写出来的人,来当兵肯定不是为了当个副班长而来的。”
兰连长说:“之所以提出不让你当副班长,我是对你有其他的想法。因为我发现,你当一名卫生员更合适。老卫生员退伍了,若按惯例,是要在今年的新兵里挑选一个新兵去卫生队参加卫生员速成班的培训的。但是我和指导员、副连长还有乔排长等人都认为,你才是一个最好的人选。这既是连队的安排,当然了,我们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其实,还没等兰连长把话说完,梦独就知道兰连长找他谈话的中心目的了,他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只是不好表达出来罢了。听了兰连长的问话,他立正,答道:“坚决服从命令!”
兰连长哈哈笑了,拍了拍梦独的肩膀,说道:“梦独还是梦独啊,梦独变了,可是梦独又没变。”
梦独说:“兰连长你放心,我也会像老卫生员那样,既当好卫生员,同时也参加连队的军事训练。”
“卫生员当然要参加军事训练啊。不过,不用站岗了。”
“如果需要我站岗,把我排进去就行了,我保证不会说一个不字。”
“你家里好吧?”兰连长转了话题,但一听就是不打算深入的话题。
“好着哩。”
“你女朋友没再扯你后腿?”
“挺好的,挺好的。”梦独不想在这种话题上作哪怕是最短时间的停留。
“那就这样,作好准备,明天出发到卫生队集训。去吧。”
“是!”梦独向兰连长敬了军礼,而后迈出连部,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跳将出来:把连队卫生员的十八般武艺学好了,我就更有了用武之地啦!
不过,兰连长的话还是让他心中生出一丝忧戚。他本来几乎快淡忘了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可是兰连长的话却将那个令他有些反胃的形象拉到了他的眼前。那个形象在他的眼前闪了几闪,他用力挥了挥手,自欺欺人地以为赶走了那个形象。不过,他想起来了,该给家里以及那个女人苟怀蕉各寄一封信了,告诉他们暂时不要给他写信,因为他要临时离开连队一段时间去参加一个集训,具体集训什么内容还是留待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