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及两个哥哥一听到风声,就以为梦毒要当兵去了,是他们对尚未到来的事情的夸大性担忧,其实梦毒的一颗心还一直悬吊着呢。近些日子,他听别人谈到过,其实每年体检与政审双重合格的青年都远超征兵数额,今年也不例外,竞争相当激烈。而他,是个在别人眼里有过“劣迹”的人,他能冲过最后的关口如愿以偿穿上军装吗?
梦毒忽然想起镇武装部祝部长跟接兵干部说过的玩笑话:“嗬,这小伙子真不错。怎么样?让这小伙子跟着你当通信员可以吧?”虽是玩笑话,但足以说明祝部长对他的第一印象十分良好。已经体检过后那么久了,一个在征兵工作的千头万绪里忙乎的武装部长不可能还把那“良好印象”保存着或者拿出来欣赏,说不定早就把他忘了,他觉得有必要去专门面见那位祝部长,让他加深对他的“良好印象”。
心动后便是行动,虽然天上落着零星小雨,但梦毒还是骑上自行车往十里路外的镇上赶去。梦毒也算得上在社会上“混”了几年的人,一颗心虽然纯净如朝露,但决不迂腐。他在一家店里买了一包好烟和一只打火机,用手理了理有些汗湿亦有些淋湿的头发,走进了镇政府办公大院。
梦毒走入武装部办公室,见祝部长正与两位工作人员埋头伏案写着什么。或许是下雨之故,梦毒并未看见他人来办事,却并不知道人家不会像他这样青天白日来做这种事儿,但往往这股天真劲儿倒是更能让人心有所动。他很有礼节地向他们挨个儿打了招呼。
“噢,小伙子,是你啊。”祝部长笑着说道。
梦毒很高兴祝部长还记得他。他掏出烟来,向他们敬发,并打燃打火机为他们点着烟卷。
祝部长忽然抓住梦毒的右手,看了看,问:“小伙子,你抽烟吗?”
梦毒待祝部长松开手后,说:“祝部长,我一直不抽烟,我不会抽。”他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他的姓名,“我是梦家湾的梦独。”
“知道。今天来这里,有事儿吧?”祝部长仍是笑笑的,另两位工作人员也是笑笑的,看着他。
听到祝部长的发问,梦毒直截了当回答:“我想当兵,我做梦都想当兵去!”而后,他将准备好的决心很流利地背了出来,什么“献身国防”,什么“报效祖国”,什么“好男儿志在军营”等等的,其中不无煽情的意味,但那个时候的他,有时的确那么想过,那么热血沸腾过。
祝部长和两个工作人员都是曾经行伍继而转业到地方工作的,说起来都是过来人,他们看着梦毒,一齐笑了,笑得梦毒脸上略现羞赧。
祝部长道:“好,年轻人就应当有这样的思想境界。”又问梦毒,“你就是专为这事儿来的吧?我们这几天正在搞政审工作,忙得很哪。你回你们梦家湾等着吧。外面雨下大了,不要感冒啊,别忘了最后还要复查身体呢。”
他一时并未从祝部长的话里得到明确的答案,便有些渴盼地看着祝部长。
后来,梦毒才意识到他当时的表现是很为他加分的,无论是征兵工作人员还是接兵干部并不喜欢那些小小年纪便过于世故过于老练的年轻人。祝部长对他摇了摇手,说:“先回吧,我们都记得你呢,咹?”
梦毒告辞出来,虽然一颗心并未落到实处,但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果然,三天后,祝部长、派出所邹所长等人到了梦家湾,在包括梦向田在内的几个村干部的陪同下,在村上调查了解梦独的为人情况。当着村干部的面,没有人敢说梦毒的坏话,怕传到他耳朵里遭他报复哩。事后梦向田告诉梦毒,说村上的人都对他评价挺好的。梦向田还说,祝部长和派出所邹所长他们还去了他曾就读过的中学,调查他在学校上学期间的表现。
近些日子,梦向花等几个姐姐也经常来到父母家,劝说梦毒不要去当兵。但梦毒只要一见她们来到,就躲开去,不给她们劝说的机会。于是她们便追在梦毒的屁股后面喋喋不休,说他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将来会后悔的。
转眼到了十月底,按着往年的惯例,用不了多少时日,新兵们就该离开家乡,踏上去军营的征途了。
梦毒越来越有些心神不定,而梦向田也无法向他提供更多的信息。与此同时,家里人看出了梦毒的心理波动,他们的脸上露出喜色,他们以为梦毒的参军梦看来是在哪个节骨眼儿上被卡住了。
就在梦毒沮丧家人欢喜之时,梦向田来了,他通知了梦毒一个好消息,就是,初步的定兵计划里有他,要他后天跟他一起去县上复查身体。只要复查身体没什么大碍,那当兵的事儿,差不多就板上钉钉了。
不得不说,吕蒙县的征兵把关甚严,梦毒亲眼见到复查身体那天,有三个本来已被列入定兵计划之中的应征青年含憾离去,流下失望的泪水。至于他们被淘汰后留下来的空缺,自会由其他体检与政审合格者递补上来。
当天复查身体之后,祝部长让全体过关者列队,强调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注意事项,他特别要求应征者不得出远门,别以为自己当兵的事儿十拿九稳了,哪怕有的人已经接到了入伍通知书,在最后关头被剔出去的大有人在。
其实,梦毒此时尚听不出来,祝部长说那些还有另一层用意,他是担心有极个别人事已至此却后悔了便临阵脱逃,弄得征兵部门措手不及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让没在定兵名单里的合格者顶替上来,甚至有可能导致不能按时完成征兵任务,那是要被上级打板子的。
梦毒回到了梦家湾,虽然他已在定兵之列,并且顺利通过了最后的复查,只等着领取入伍通知书,但他依旧不张扬——尽管心花一朵朵地次第开放。遇上村人问他:“要当兵走了吗?”他淡淡地答:“还不知道哩。”
家里也越来越热闹起来,除了父亲母亲的聒噪,哥哥们姐姐们也隔三岔五地来到,虽然明知无效,但还是作着最后的努力,想说服梦毒放弃当兵的梦想。
梦向花问:“你跟三妹妹说过了吗?”
梦毒一时没听明白,问:“你哪个三妹妹。”
“你对象!”梦向花重重地噎了一句。
母亲叹道:“到现在人家苟宅子那边还不知道,看你怎么跟人家说。”
梦毒说:“我干嘛要跟她说?我的事儿跟她无关。”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跟那个女人说,同时心里有一种预感,倘跟她说了,只会给他的当兵之路增加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无关?你把话说得恁轻巧啊?凭什么无关?”院子里传来一串口齿不清的反问声。是梦胡香来了,手推一辆自行车,正走进梦毒家的院落里,跟在她身后的是苟宅子村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黑着一张脸,脸上写满怒气,一时间并未说话。
梦毒的父亲母亲还有回到娘家的梦向花、梦向叶赶紧迎了出来,把她们让进屋里,坐下,还冲了两碗白糖水。梦向花、梦向叶更是笑脸相迎,一人拉着那个女人的一只胳膊,“三妹妹,三妹妹”,甜甜地叫着。梦毒看了,只觉得好笑,好像是她们二人在代他向那个女人赔不是。
梦胡香囫囵吞枣地说道:“三叔啊三叔,不是俺埋怨你,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跟俺三婶子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想去当兵。你们是订了亲的,有婚约在身哩。”
“太不把俺放在眼里了。”那个女人粗声粗气地说道。
父亲母亲忙撇清自己,怕落得埋怨,他们老两口一唱一和说着同一句话:“连俺都不知道这事儿哪。”
梦向花、梦向叶说道:“俺就更不知道了。”
梦毒说:“跟你们没什么关系的,我就没想让任何人知道。”
梦胡香说:“别人知道不知道没什么,你总得让俺三婶子知道吧?”
那个女人看向梦毒,眼神里带着不满。
梦毒躲开那眼光,又听梦胡香那般说,他不得不跟那个女人说几句话了,不料抛出的话却硬梆梆的:“你怎么来了?”
听梦毒如此发问,众人皆愣了一下。
梦胡香说:“三叔你这话说得好没水平,她怎么来了?她怎么不能来了?她是谁啊?”
那个女人回答梦毒的话并且反问:“俺来看看你。不是说你当兵要走了吗?”
梦毒一时无言。他还没有收到“入伍通知书”,还没有穿上绿军装,他在考虑如何作答。
梦胡香问:“三叔,你当兵的事儿定下来了吗?”
梦毒决定作出肯定的回答,以便让面前的所有人断了扯他后腿的念想:“对,已经定下来了,当兵的人员名单里有我。”
父亲母亲说:“俺一直反对他当兵来着。”
梦向花说:“自古好男不当兵。”
梦向叶说:“听说,南边的仗还没打完哩。”
那个女人翻了梦毒一眼,问:“你不能不去吗?”
梦毒回答道:“不能。”
那个女人又说:“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要是把你的情况跟上级说说,人家就会同意你不去当兵,总不会抓壮丁嘛。”
梦毒几乎从未与那个女人有过接触,包括语言上的接触,他根本不知她是哪一路思维,心想:是我要去当兵,凭什么是要人家同意我不去当兵?他当即决定把话说得更重一些:“是我要去当兵的,我不能说话不算话打自己的耳光。要是我现在耍赖不去当兵,那我就成了逃兵。”说着说着,他的说话灵感十分机智起来,他认为有必要强调不去当兵的恶果,“我要是做了逃兵,那上级部门就会把我抓起来,当成反面典型来处理,让我站在大会台上,当着那么多应征入伍的青年们的面儿,批斗我,然后把我发配到新疆劳改!”他故意夸大后果,乱说一气,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一番信口真假之言却取得了意料不到的好效果。
所有人皆被梦毒之话怔住了,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当逃兵,不要说发配到新疆劳改,连枪毙处死的都有,特别是梦毒的父亲母亲,他们是从旧社会里过来的人,更是各有一根敏感的神经。看得出来,他们还是不愿意梦毒落得那样的下场的。
屋子里居然陷入无言的沉默。
好一会儿过后,居然是那个女人打破了沉默:“你铁了心去当兵,谁又能忍心叫你当逃兵哩?只盼着你能离家近一点儿。”
梦毒说:“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要是我说了能算,我倒是希望离家越远越好。”
梦向花想起梦向叶说过的话,又提醒到:“还越远越好,你要是到了最南边还有什么好的,叫爹娘为你提心吊胆吗?南边的仗还没打完哩,听说现在是小打小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开火了。”
梦毒的语气里带着赌气的成份,却不全是赌气:“打仗更好。”
那个女人似乎真的担心起梦毒来了:“要是打仗,你不要报名。”
“不,我要第一个报名参战!”梦毒狠狠地说道。
这时,院落外响起一阵自行车铃声,站在屋门口的梦毒看见梦向田站在院门口向他招手。
梦毒赶紧迎了过去,从兜里掏出烟来敬一支给梦向田。父亲母亲及梦向花、梦向叶也来到了院门口,邀梦向田进屋里坐。
梦向田看见屋里还坐着两个女人,知梦毒家有客,便推辞了,对梦毒说:“最近几天要尽量少外出,最起码不要出远门,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大后天,反正,五天之内,祝部长和镇派出所的邹所长会带接兵干部来家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理上有点儿准备。”
“他们一般会问什么问题啊?”
“就是你为什么想当兵?想当个什么样儿的兵?就是这一类比较空比较大的问题。不过有时不好说,可能会问出你不好回答的问题。反正,你捡好听的说就成了。”
“我明白了。”
其实,梦毒嘴上说“明白”,心里未必明白,这个年龄段的男儿,总是热情似火热血满腔的。
梦胡香和那个女人也来到了院门口,想听听梦毒在跟梦向田谈论什么。但这时,梦向田骑上自行车走了。
梦毒没有理会梦胡香和那个女人,回到家中,有人问他话,他只答一句“嗯”。
梦胡香和那个女人都看出来了,梦毒是认准了走定了当兵这条路,是十匹马也拉不回转的。如果强行阻止他,这门婚约百分之百就保不住了。她们只好退一步行事,寻找更能说服梦毒的理由来阻挠梦毒的参军梦想。于是,她们没有留下吃饭,而是骑上车子回苟宅子村去了。临离开时,梦父梦母还有梦向花梦向叶都一再对那个女人说,不用等到公爹公婆叫来,没那么多讲究,你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你现在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三天后,那个女人一个人来到梦毒家里。因担心接兵干部来家访,梦毒没有外出,正在家里看一本小说,他看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听到那个女人来到,他皱了皱眉头,关上了小屋的门,不说一句话,耳朵却警醒地竖着,既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到父亲母亲与那个女人的对话。
可是,母亲叫他,父亲也叫他,他只好手拿书本,来到了三个人面前,眼睛却看向外面。
梦毒听到那个女人粗粗的问话声:“你非去当兵不可吗?”
“对,非去不可!”
“那,你跟俺的婚事怎么办?”
“什么婚事?我跟你有什么婚事?”
“就是婚约。”
梦毒保持着最基本的清醒,他不敢提出解除婚约,一提出来,局面大乱,他当兵的事儿十之八九就泡汤了。他想了想,对那个女人说:“反正,我是一定要当兵的。你要是觉得我当兵影响了你,那我们就解除婚约,你看着办。”他巴不得那个女人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可是,那个女人的假话却令他更加颓唐:“俺没说你当兵影响俺。”
“是你自己提问我婚约的事儿怎么办的。”
他们之间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对于梦毒而言,从跟那个女人的第一句对话起,就像是吵架。
那个女人接下来的一句话令梦毒起火:“俺要是真的不想让你当兵,你就当不成。”
起了火但还是控制住火势的梦毒说道:“如果我当不成兵,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跟你的婚约也就自动解除了。”
年轻的梦毒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这句气话几乎像是在把他自己牢牢套死在婚约的圈套里。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是之于梦毒的,那就是,即使我当成兵,我跟你的婚约也并非铁板钉钉;第二种解释则是之于那个女人的,那就是,我同意你梦毒去当兵,也就说明我跟你梦毒的婚约不会解除。但是,在绝大多数人那里,只会听成一种解释,即第二种解释,对那个女人极为有利的解释。
这时,院门外响起了阵阵摩托车的“突突突”声,响了好一阵子才停在了院门外。
梦毒敏感到,是祝部长、邹所长带领接兵干部家访来了。他赶紧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