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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东施怀春

在泥淖中向往 韩潇墨 5344 2024-11-03 15:33

  

  梦毒不喜欢那个女人,但他分明感觉到,那个他不愿询知名姓的女人却喜欢他。

  在当时的梦毒看来,长得黑而且丑的那个女人——那类型的女人是不会做出浪漫多彩的梦的,她们的梦肯定总是黑色和灰色相交替,更不会有着对鲜花和白云的憧憬。多年以后,他才发现,他的观点大错特错;他才明白,长相并不影响那类女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并不影响她们的想象与梦幻里出现容貌俊美、风流倜傥的白马王子。

  那个女人也是那类女人中的一员。

  所以,当那个女人看到梦毒的第一眼时,眼光顿然间拉直了,好在她没有忘记保持女儿家的娇羞之态。她的心如撞到了一头小鹿,她委实没有想到,多少女人渴望中的白马王子,她竟然有幸遇上了。贫乏的文化知识没能让她懂得什么叫作一见钟情,但她却体会到了一见钟情的滋味儿。

  女人本就比男人要早熟,加之她比梦毒大出三岁多,心智上便比梦毒要成熟得多;更何况,由于只读过不足三年小学,她的成熟是吸吮着所有的世俗而形成的,她与当地的世俗民风可以和谐相处,她能在世俗民风里如鱼得水,她为世俗民风而生,世俗民风为她而存。哪像梦毒,与世俗民风格格不入。

  远比梦毒要通晓世相的那个女人,以她那双眼球突出的单眼睑眼睛,看出梦毒虽然十八岁了,但却尚未脱掉小男孩儿之气,目光纯净,脸上虽有一点点儿忧郁,却掩不住阳光灿烂。现在她还没有意识到,几年以后她才惊心地发现,梦毒是那类可以长久保持少年气韵的男人,而她,却跟他走向两极。

  相亲过后,帮她去“相”的人聚到了她家,这当中包括她的老娘,她的四个姐姐及她的二嫂,还有近邻的没出五服的大爷大娘们。很多人不过是去捧场的,自然不会发表实质性的意见,就连她的二嫂也不会多说,她很了解这个小姑子个性极强,不敢为她拿主意,以免日后落埋怨。哪怕是她的大姐二姐和四姐,虽然内心里着实希望这个小妹幸福,但跟她说起话来仍是陪着小心,只有与她关系甚笃的三姐苟怀韭敢于照直说出心中所想,她的三姐苟怀韭与她性格相似,却能处到一块儿去,常常能够同仇敌忾。苟怀韭说:“俺看行,俺觉得那小伙子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这样的男人,听话,好管。”

  这话正中那个女人的下怀。

  大姐轻声说出了她的看法:“俺怎么觉得,这个小伙子年龄上太小,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哩。”

  那个女人马上回大姐道:“他现在小,总会长大的。”

  那个女人的四姐说:“不是找人打问过了吗?那个孩子犯过事儿,坐过牢,到底是真还是假呢?”

  那个女人的二姐回答道:“是俺找人打听的,听说,那个孩子是被冤枉的哩。看起来,好端端的孩子不像个坏人。”

  “那就放心了。”那个女人的四姐说。

  的确,梦毒一脸清纯的孩子相,难怪那个女人一家人谈论起他来称他为“那个孩子”或“那小伙子”。

  那个女人的二姐又说:“要说毛病,也有一点,就是打问到了,那个孩子的爹娘都老了,像咱的娘一样老了,家里挺穷的。”

  那个女人说:“俺又不是嫁给他爹他娘,俺是嫁给他哩。”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别人就不好劝说出什么不同意的话来了,妹妹似乎非那个孩子不嫁的样子哩。

  听着众口之言,那个女人的老娘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到底成还是不成,晚上就知道了。”

  闻者们知道,她们的老娘是要求助于她口袋里的卦签与罗盘等占卜工具了。

  兴许是怕自己的老娘算出她不想要的结果,那个女人硬硬地说道:“不管你怎么算,俺都是嫁给他的命。”

  这世上最被苟娘讥笑的一句话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像个民间哲学家似的,听到这句话就笑出声来。因为她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是有足够理由的,世人只看到她一只眼睛明亮一只眼睛混浊,无不以为她看世界用的是明亮之眼、瞎掉的是混浊之眼,却不知恰恰相反,她看人看事用的是混浊之眼,盲眼才是那只明亮之眼。当她用厚厚的黑布遮住明亮之眼为他人算命卜卦之时,却还能准确算出被卜之人的长相,令人无不啧啧称奇。

  她出生于算命世家,吃的是开口饭,为人看不起。不知是命里如此还是别种原因,她家与算命有着解不开的恶缘,不知从哪一辈起,总是要出现一个身体残缺之人,要么是个瞎子,要么是个聋子,要么腿脚不灵便,就是由这种人接下了算命的营生。到了她,父母却只生她一个女娃,她从小跟着父亲出外摆摊算命,自然也略通了些命理之类的玩艺儿,但父母还是想着能让她不再以此为生了。而形势也确似让她摆脱跟算命的孽缘,她长大后嫁到了苟宅子村,不再从事此业;而时代也很火热,把寺庙还有算命市场通通烧光,谁若不从,那就批倒批臭。她为男人生下二子五女,并且做了奶奶。看上去,她是定不会再与算命重续前缘了。

  可是后来形势有了松动,佛寺有了,道观有了,算命卜卦者又形成了市场,多少人对此笃信不疑推动了这个市场的繁荣。她的那颗心有些蠢蠢欲动了,在家里先试着给自己卜了一卦,卜完后大惊失色,她的命里竟然只有一子。可是她的两个儿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何况大儿子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已经为她生下孙子了哩。接下来的几日,她提心吊胆,对谁也不敢说出占卜结果。对那次的占卜,她后悔得要死,明明知道算命人不给自己算命,她却犯此大忌。也许真的是命该如此。几天后,她的占卜竟然应验了,且是应验在了大儿子身上。大儿子在一家砖厂打工,做的是苦力活,在一个中午出窑时,砖垛轰然塌了,还有些滚热的砖块忽啦啦将她的大儿子埋住了,被别人救出时,大儿子已经一命归阴了。三个多月后,成了寡妇的大儿媳妇带着孩子另嫁他人了。没了儿子,又没了孙子,老伴儿一急一悲一怒一气之下七窍流血昏倒在地,家人及众邻将他送到县医院时,却早已断了气。

  承受着家败人亡的沉重打击,苟娘戴着几层重孝足不出屋整整五七三十五天。第三十六天上,也就是家人为她的老伴儿上过五七坟后的第二天,她走出屋子,手里拎着一个褡裢,缓缓地坐在了磨盘前的一把木墩上。已嫁和未嫁的女儿们及二儿子苟怀砣皆围拢到她身边,看向他们的老娘。他们发现了,他们的老娘不止苍老憔悴,泪水在脸上刻出痕迹,更让他们惊心的是,他们的老娘左眼混浊无比像是罩了厚厚一层塑料,不知是因了左眼的对照还是怎么的,右眼愈显得明亮了,眨动时闪亮如电。儿女们都是去过早经去世的姥爷姥姥家的,就连还尚未成年、将成为梦毒眼里的那个女人、她的最小的闺女也模模糊糊知道姥爷会为人算命,但儿女们却都还不知道他们的老娘也略通皮毛,只要这皮毛有了个突破口子深入下去,更能精于此道。

  已经深笃命运的苟娘从褡裢里掏出卦签及罗盘等算命占卜物件,哑着喉咙说:“这是命。”

  随后,她叫上她最小的闺女,她最小的闺女拿起墙边一支一米半长的竹竿,一头自己握着,一头交给她的老娘,出了门,走上集镇,走入算命市场。众人皆以为她双目失明,她却实话实说,说自己一只眼睛瞎掉了,另一只眼睛还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儿;却没有明说是哪只眼睛瞎掉。于是,她家,她家族与算命的恶缘重新接续上了。她坚定地认为,她这是在为家消灾哩,免得全面败落。

  果然,自此后,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好转,人烟也似乎在旺起来,女儿们嫁人的嫁人,二儿子苟怀砣也早早娶了媳妇,生下了孙子,她又重做奶奶了。她最小的闺女也在那样氛围的耳濡目染下长大成年,最小的闺女虽不愿接受这门长技,但实际上已经薄技在身,哪怕是偶尔为之,也算是接过了她的衣钵。更让她欣慰的是,因了每日里浸润些三教九流,最小的闺女还会哼唱小曲儿呢。可她心里又是有着担忧的,担忧小女儿在接过衣钵的同时也接过身体残缺的命运。但看看小女儿那么健壮旺盛如一头小母牛,她的心里又存起侥幸,心想万一小女儿命硬可以压住身体残缺之命呢?于是自我安慰地想,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由它去了。只不过,她叮嘱过最小的闺女,给别人算命可以,给家人算命也可以,但千万不要给自己算命,这是她的血与命的教训。

  那个夜晚,苟娘一宿未睡,面前摆放着罗盘卦签算命占卜所用的一应物件。她难住了,她竟然从未遇上过这样的毒中之毒的八字,这八字还有些紊乱,犹如一座七拐八绕的迷宫,让她无从探出准确的走向;她的一只混浊一只明亮但亦如同遮了浓浓阴翳的眼睛前,又现出梦毒的手相,当她抓住梦毒的左手时,混浊之眼挤动了几下,其中的一下忽如闪电,那闪电让她看清了梦毒的左手上所有的纹路,那些纹路错综复杂纷乱无比,一如他的命理,也是一座无法走通的迷宫,特别是手心的那条横纹,也就是很多人常说的感情线,梦毒左手心的那条布满荆棘的纹路,哪里是什么感情之线,分明是一条由女人的发丝盘绕交错而成的辫子。她兀自点了点头,恍悟过来这个生在五毒之日的孩子为什么叫个“梦毒”了,定是有高人指点,想以毒克毒吗?还是要毒上加毒?

  她把梦毒的命理推算了多遍,又将梦毒与她的小闺女的命理结合起来占算,可后来把自己也算糊涂了,她不敢算下去了,她怕再算下去会算出什么厄运来,索性推开了罗盘卦签等物件。她眼前忽亮了一下,心里也亮了一下,她明白了,不管算与不算,不管算得准还是算不准,她看得出听得出她的小闺女的心思,她更加了解她的小闺女的脾性,认准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转的。既如此,何不投她所好,满足她的心愿呢?

  所以,早晨,当她的小闺女问老娘算得如何时,老娘笑说,她跟那小伙子是天作之合,如果嫁给了他,她的旺夫之运便会显露无遗。

  苟娘的小闺女双手合在一起,说:“俺就说嘛,嫁给他,就是俺的命。俺认命。”

  可是,她的二哥苟怀砣却不同意这门亲事。虽然购买彩礼那天,苟怀砣在见过梦毒之后就对他的妹妹大摇其头,但却阻不住。哪怕是当天下午,电视机、自行车等彩礼已经压在他们家,但到了晚上,他帮人卸货归家后,仍然明确说出了他对这门亲事的看法:“你跟那个小伙子纯粹就是骡子和牛一起拉车,会把车拉翻的。”

  他的妹妹问:“为什么这么说?俺偏要试试。”

  苟怀砣说:“你也不看看他那张小白脸,也不看看他那双手,俺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不是个能干庄户活出大力的人。你要是跟他成了亲,以后家里什么粗活儿都得你干,你非累个半死不可。”

  “俺还不让他干活哩。”

  苟怀砣真是旁观者清,他看出那小伙子压根儿不喜欢他的妹妹,还觉得他们二人根本不般配,只是怕伤了妹妹的自尊心不好明说,但还是委婉道:“俺提醒你,免得你以后受罪。那个小伙子的心还没长大,等他的心长大了,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哩。”

  “如果俺天生是个受罪的命,那俺就去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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