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口,多年以前是个血腥之地。传说明清时期,这地界倘有人犯了罪,朝廷就会命刽子手将犯人在此处正法行刑。被行刑的犯人,有的罪有应得,但也有的冤哉枉也。所以,此地百姓说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经过这片旷野时也会听到哀嚎喊冤声,而且阴风飒飒。就有人给这地方取了个地名,叫“阴风口”。多年后在这片旷野上,建了飞机场,还来了官兵驻守,那哀嚎喊冤声却再未有人听到过。就有百姓说,那是因为官兵们阳气重,杀气也重,火焰高,镇住了鬼魂,再也不敢作祟了。
由于这个怪怪的地名,警卫连的一代代官兵知道这个传说也就并不为奇了。再说,正是由于这个怪怪的地名,所以,在这里驻扎的营地多年来一直被称作“阴风口哨所”,而由这里的官兵们守卫的几个哨位呢,也一直被称作“阴风口哨位”。好在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青春男儿,满身的鲜血热得滚沸,连破坏机场飞机或欲抢夺枪支的坏人都不怕,连偶尔出没的狼都不怕,岂会怕那子虚乌有的鬼魂?但在每一年的新兵里,总会出现几个胆小者,想起那传说会心生寒颤,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也就在勇气的支配下毫不在意了。否则,其他官兵就会嘲笑他“不像警卫连的兵”了。
虽然来到阴风口哨所驻扎的营地仅几天,但梦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值勤、训练节奏,也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哪怕是在深黑的夜里,他一个人也可以准确找到各个哨位的位置。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经常风雪交加,停机坪和飞机跑道银装素裹。在这样的季节里,基地虽然也会进行飞行训练,但较之春夏秋,频次明显少得多。一旦下雪,为了保障飞行训练,场务连的官兵们在这样的季节里反是更加忙碌起来,他们要经常在飞机场上清除积雪。一旦下雪,警卫连的任务也是更加繁重,因为没有了飞行训练的热火潮天的气象,飞机都在停机坪上,更容易成为不法之徒的作案目标,哨兵们不仅要在哨位上忍受严酷冷肃的气候和长时间的寂寞,还需要注意力更加专注,所以大的停机坪上的哨位全部是双人双岗,好在,小的停机坪和个别路口的哨位还是实行单人单岗。
这天晚上,乔排长在晚点名过后叮嘱战士们特别是当夜值岗的战士早点休息。战士们有个习惯,就是晚上总会在排长室里看看排岗表上的次序,看看自己是站哪班岗,是哪个哨位上的岗,若是双人双岗的话,是跟谁同岗。近几天的双岗都是新老结合,为的是以老带新;但梦独和束维占看到,深夜一点至三点的一个哨位上,是由他们二人来值岗放哨。
乔排长看出了两个新兵的不解,便对他们说道:“老兵们已经带过你们了,你们终还是要学会自己走路。就从你们俩开始。再说了,以后你们还要在单人单岗上执行任务哪。我相信你们。你们自己也要有信心。有没有信心?”
“有!”梦独和束维占双脚并拢呈立正姿势,响亮地答道。
“好好休息,时间快到时会有负责叫岗的人员叫你们起床的。注意,一定要穿厚实一些啊。”
熄灯哨响过后,梦独躺在炕上,先是有些睡不着,但想到半夜一点至三点的哨位执勤,他告诉自己要尽快入睡。每当被某些不明所以的情绪控制而一时难以入睡之时,梦独便在心里数阿拉伯数字,他总是从一数到六,然后再从一到六,如此反复,常常,这么数着数着,就进入了或甜美或惊恐的梦乡之中。
现在,他又数起了阿拉伯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四,五,六。”……
大约是想到第一次不是由老兵来带岗,他心里生出兴奋也生出压力,这一回,他数了较长时间的“一,二,三,四,五,六”。好在,他还是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太踏实,不太深沉,做过梦,醒过来,然后又睡去,其实一直处在半醒半梦当中。
零点四十分左右时,负责叫岗的值班员轻推梦独和束维占,悄声叫醒他们。梦独一下子就坐起身来,开始穿衣;而睡在他身边的束维占虽然也坐起身来,却有些发懵似的,连打了几个哈欠。梦独用气声催促道:“快起来吧,我们决不能推迟接岗,免得人家说我们两个新兵的责任心不强。”
梦独已经下炕,穿棉鞋,戴棉帽,扎武装带等,穿着完毕,他将束维占放在衣物柜上的帽子手套等拿给束维占,束维占也完全醒来,加快了穿衣速度。
梦独和束维占出发了,走出了小小阴风口哨所,朝向较远处他们去执勤守卫的一个大停机坪哨位走去,哪怕是行进在深黑的夜里,哪怕是行进在布满积雪的道路上,二人依然尽量保持军人的雄姿,二人成列,步伐齐整,摆臂有力、一致。
但,他们终归不是木头人,不是机器人,而是内心充满各种感情、有着各种甜苦的警卫连战士。行进在飞机跑道边上的时候,束维占问:“梦独,你适应警卫连的生活吗?”
“我适应啊?我挺喜欢警卫连的。”梦独答道,他不明白束维占为什么问他这样的问题,便很自然地反问:“你呢?”
“说真的,我还不适应。警卫连确实太辛苦了。我,我简直快受不了了。”
梦独扭头看了看雪光反映中束维占的脸,说:“你只要把这段时间熬过来,也就适应了。现在是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就好得多。”
“梦独,你想家吗?”束维占又问出一个很单纯的问题。
“啊?”梦独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想了想,说:“刚刚离开家才多久就想家?再说了,我们是新兵,现在没有探亲假,想也没用,那就还不如不想。告诉我,你是不是哭过鼻子啊?”
“现在没有。说真的,在新兵连的时候,腊八那个夜晚,我在被子里偷偷流过眼泪。”
从与束维占的交往中,梦独了解到,束维占的经历非常简单,从未经过什么风雨,一直承受着家人呵护。梦独安慰道:“束维占,既然我们选择了当兵,那就注定要离开家;再说了,哪怕是不当兵,也不能老是待在家里,我们总得学着自己长大啊?”
束维占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闭口不言了,过了一会儿,他对梦独说道:“梦独,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是我的心里话,我是信任你才跟你说的。你不会跟连长指导员还有乔排长反映吧?”
梦独觉得好气又好笑,但他既不气也没笑,而是对束维占说:“什么话?我梦独是那种人吗?实话跟你说,我梦独压根儿就不是翻舌头嚼舌根打小报告的人,更不是那种为了自己进步就踩别人肩膀拼命朝上爬的人!”
“我相信你。”束维占说。
“相信我,没错。不过你的从不相信到相信转折得有点儿快啊。”
束维占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快到哨位了。
二人继续踏雪前行。好在这个夜里风力较小,他们不必承受寒风割裂脸庞之痛。
二十多米外,两个相对的岗亭如两个沉默的巨人,在夜色里巍然而立。
这时,其中一个岗亭里的哨兵高声喊道:“口令——”
束维占一下子慌了神儿,他把看口令记口令的事儿完全忘了。
由于路上与束维占对话,梦独略有分心,也把要回答上一岗哨兵口令的事儿忘了,好在他还没有把口令彻底忘到脑后。他定了定神,脑子飞速地转动着,那两个他渴望的字眼儿好似跳到了他的眼前,高声回答道:“雄鹰!”继而又高声喊道:“回令——”
岗亭里的哨兵答道:“飞翔!”
交接岗哨兵之间的对答完全正确无误。
按照严格的交接岗礼仪,梦独站在了哨位上,与束维占不远不近地面面相对着。当然了,由于警戒任务的性质,他们不能老是站在哨位上不动,他们需要轮流肩背钢枪在停机坪周围进行巡逻,查看有无可疑的动静。
站在哨位上的梦独,虽然注意力高度集中,但时间长了,还是无以自控地分神,此刻,他不由想起了束维占在来哨位路上提到的“想家”的话题。
不要说新兵想家,就是很多老兵,不是也经常想家吗?特别是到了重大节日的关口。虽然已经离家三个多月了,虽然现在是临近春节的日子,可是他梦独,却依然没有生出思家的情怀。
梦独每日里将自己投入到摸爬滚打的训练中,投入到连轴转的站岗放哨中,如果不是束维占提出“想家”,他几乎快将“家”抛到脑后了,也几乎快将那个女人苟怀蕉抛到脑后了。
梦家湾没有人知道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与家乡、与所谓的亲人之间的感情状态,如果知道,他们只会众口一词而不问青红皂白地谴责他,詈骂他,而决不会试着去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