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处乱葬岗。
刚刚屠掉了一支景国商队的尸鬼兄弟,正在此稍作休憩。
两兄弟配合默契,分配也合理,一者得尸、一者得魂,全无干扰,各自欢喜。
当然,依林正仁的性格,他是决计不愿意招惹景国人的。但尸兄着实凶残,投名状不得不纳。
荒草杂缠,乱石嶙峋,环境很是亲切。
兄弟两人此时各坐一坟头,各自吐纳——当然也没谁敢在好兄弟面前全身心的修炼,眼睛倒是都闭上了,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
这不,林正仁这边才一蹙眉,那边好大哥的关心就过来了:“贤弟,你怎么了?不太舒服?”
林正仁只是突然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受,好像运道被夺,前路忽然晦暗。
这种感受也不是第一次诞生。
当初在国道院看到祝唯我,便是如此。一直到借机赶走祝唯我,才算驱散心头阴霾,在小小的庄国赢得了天空。
后来在观河台上看到姜望,那种晦云压顶的感受就更为强烈,一直到“死”在枫林城域生灵碑前,以“林光明”之身重现江湖,才算是看到广阔天地。
今天却也不知是为什么,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也没遇着什么人,忽然就浓云掩世了。明明前一刻还莫名其妙地感觉鬼道光明,前路坦荡,正要找个地方好好的进益修为!
“大哥,我没事。”林正仁调整心绪:“我只是突然想到,这支商队可能没那么简单,咱们刚才留的线索太多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趁早转移。”
仵官王将信将疑地看了小老弟一眼,他确定刚才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且布置了足足七种陷阱,六个诱导方向的假痕,是不可能被人追踪到这里的。
但本着安全第一的谨慎原则,还是点点头:“便依贤弟的。”
……
……
理国,义宁城。
鬼凰练虹一出,德光普照,天下鬼哭。
此哭非为悲,而是为乐!
因为鬼凰在这个世界真实的诞生,大益于鬼道。
所以身为鬼修的林正仁,会感觉前路广阔。所以陨仙林中阿鼻鬼窟,会因此躁动不休。
凰唯真变五凰为九凰。创造天凰空鸳、尸凰伽玄、神凰翡雀、鬼凰练虹,是兴天道、尸道、神道、鬼道,大益人族!
而这些,不过是凤鸣天下、顺手为之的德泽。
就如同今日之理国,沐浴在凤凰的德光之中,国运因此繁盛不知多少倍。也只不过是这一幕大戏的序曲,微不足道的点缀。
凰唯真的超脱路,不以功德成就。
此时的理国,为全天下所注视。
范无术站在积水的街道上,仰着脖子望天,望着望着,双眼一片模糊。
这里是理国啊!
灭而复兴的理国。
兴灭都不由自主的理国。
无论是地狱无门还是平等国,又或者今日的革蜚,在这里闹事杀人根本毫无忌讳。
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天底下最弱小的几个国家之一,却接下了这么大的福缘。
有心栽花者,山河零落。
无心插柳者,绿树成荫!
范无术看着看着,蓦然转身,不再理会他刚熟悉起来的“革兄”,径飞皇宫。
很早以前,有人问过他一个问题——理国的“理”,是道理还是理想?
他读过很多书,走了很久的路,都没有答案。
现在有了。
他妈的现在还问什么答案?
当然是理想啊!
什么理想?
当然是凰唯真的理想!
凰唯真的理想是什么?
现在不知道不要紧。可以去问,可以去学,可以去研究。总之理国的这个“理”,就是凰唯真理想的这个“理”!
今天下大势,不变而死,变则通达,皇帝陛下!是时候改革了!
……
天凰、尸凰、神凰、鬼凰并飞于空,福光晕染天地,华彩铺满山河。
理国从未有如此美丽的时刻,连空气都格外香甜。
便在范无术转身疾飞的此刻——
轰隆隆隆!
仿佛闷雷从高空滚过。
万里晴空像是被什么碾过,有难堪其负的哀鸣。
这是一座庞然大物推进的声响——
那甚至都不是本体,是一道从极远处投射而来的虚影,跨越空间而存在,在现世层面获得永证。
它拥有何等巍峨的轮廓,仿佛奇伟山脉作为大地的王冠。
它的投影都太沉重,令得看向它的视线,都有明显塌陷一截、难以上抬的感受。
时间,空间,元力,五行……一切都有固定的轨迹。
有形无形的线条,全都被它所驯服,加入它的秩序。
这是一座钢铁雄城、机关堡垒,是人类有史以来造物的巅峰,鬼斧所凿、天工所筑,世上最强大的人造城池。
时空深处有无数齿轮疯狂转动的声音,便这样交错着汇成一道机械的洪声。此声曰——
“墨家钜城,为凰唯真护道!”
众所周知,凰唯真在世有唯一的一个女儿,其名凰今默,自号“罪君”,在庄雍洛三国交界之地,建立了不赎城。
不赎城正毁于墨家天工真人之手。
凰今默也被天工真人擒走,现今都还在钜城之中。
墨家宣称不赎城发生的一切都是误会,是已死庄国天子庄高羡的挑拨——他们只是为了查证墨门真传身死的真相,才根据线索找到不赎城。从始至终对凰今默客客气气,还为凰今默建造了一座宫殿,于前一阵子重启的千机会里,为天下所见证。
明眼人都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因为凰今默画地为牢,从始至终没有离开钜城,也不发声,明显是心结不开。
墨家对凰唯真的态度,也是这次“自幻想归来”的伟大戏剧中,很多人非常期待的一幕。
现在算是明了。
可是也没那么明了。
且不论墨家和凰今默的这段过往是不是误会,矛盾毕竟存在过,且仍然存在着。
这矛盾是否有转圜的余地?是护道可以解决的吗?
今日墨家为凰唯真护道,甚至不惜出动钜城,其中有几分真切?
墨家将如此恐怖的力量投影在此,虚实也不过念动之间。以钜城的武力,足够在一息的时间内,把整个理国清洗成千上万遍。
此来真为护道吗?
还是假名护道,实行阻道?
在事情真正推演到那一步之前,没人能够确定。
咔咔咔,咔咔咔……
齿轮转动的声音,仿佛重构了此方天地的规则,成为这个世界永恒的背景音,同风声雨声一般自然。像是修行者屹立在古老星穹的圣楼,时时刻刻都在述道——机关的世界才代表未来。
但即便是这样伟大的声音,在这座戏台上,也只是插曲。
在下一个瞬间,它便归于平寂。
不止是钜城运行的声响,不止是机关的转动,在这个时刻里,整个理国范围内,所有的声音都被压下了。
仿佛庶民臣服于他们的君王!
人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仿佛一生至此就为此刻,在与生俱来的秩序里,不由自主地献上忠诚。
哪怕是傀儡,是机关造物,也要受命知命,缄声等待。
在这种天地寂然的肃静中,才有一道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声音,悠悠而来,响在人们心中——
“大楚为国,怀天下,不轻动——今日熊稷,为凰唯真护道!”
竟然是大楚天子!
凰唯真和楚国关系复杂,纠葛颇深。
人们或多或少地都想过,在凰唯真归来的这一天,楚国是否会派人来为凰唯真护道。如果决定护道,会派哪位或者哪几位国公。
但大楚天子亲自登场,还是超出所有人想象!
在场的无论是须弥山照悟禅师,还是墨家钜城,又或那些或明或暗照影于此的强大存在,尽皆缄声!
小小一个理国,更是从上到下,噤若寒蝉,就连国君也离位遥拜,不敢不礼。
熊稷乃大楚天子,也是名义上的南域共主。
至少在他在位的百年,他拥有南域最大的声音。他的意志,一定会在南域得到贯彻。
先有万民倒伏,才有天子登阶。
人们可以看到——
于那无尽高穹之上,有一人负手而立。
此君身着便服,头插玉簪,面容如在光海,怎么也看不真切。但任何人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强大,他的双脚站在宇宙中心,一双手日月在握。
竟然是真身降临。
天子离国!
放眼现世,历数岁月,上一次出动霸国天子法相,还是在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
上一次霸国天子真身离国,有史可载的,恐怕还要追溯到齐国天子亲征之时——那是亲手缔造霸业的君王。
今日楚天子亲为凰唯真而来,不可谓诚意不足,不可谓不轰烈。
尤其是他竟然并不以楚君身份、而是用自己个人的名义,站出来为凰唯真护道。也就是说,大楚帝国的国家力量,并不会参与这场凰唯真归来的大戏。
这其中意思,又很是耐人寻味。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楚天子出现在这里,既然他金口玉言,要亲自为凰唯真护道,凰唯真归来一事,几乎就再无阻碍。
除非现在景国人站出来说,要报当初某任南天师游玉珩在昆吾山被打死之仇。
除非姬凤洲御驾南下!
理国境内,一时只有凤辉。
或明或暗的心思都沉默。
刚刚诞生的空鸳、伽玄、翡雀、练虹,也虚悬空中,不再飞舞——它们就算不知道熊稷是谁,也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种不可测度的恐怖。
风云激荡的理国,在楚天子真身出现之后,倏然变成一池静水,不见半点波澜。
但水底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涌,谁也不能尽知。
大楚天子……就真能镇住一切吗?
尤其是一位只代表自己而来,用个人名义出面的天子。
抛开大楚国势,撇开霸国山河,熊稷虽然还是天下最强的几个衍道真君之一,却也不至于把握超脱伟力!
在这静水无波的定境里,变化还在发生。
理国无言,山河无声,人类各怀心思的缄默。
但世上还有非人者。
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有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有不服从、不被规束的存在。
在星空和大海之外,有君王的命令、世上最坚固的枷锁,也不能左右的内心的自由!
人们不由自主地看到,有五团辉芒灿烂的光球,不知何时出现在空中。分赤、红、青、紫、白五色,像是五颗不同颜色的太阳。
它们的诞生并没有过程,仿佛一直就高悬在那里,只是现在才被人们的视线捕捉。
而后在下一刻,凤鸣声起,十分清越。
像是羽类破壳,万物新生。这五团光球几乎是同一时间显耀,大光此世,并辉人间——
从这五团光球之中,飞出赤凤、鹓鶵、青鸾、鸑鷟、鸿鹄,五种凤凰!
它们或高飞,或低俯,或展翅……极尽世间之美,每一根羽毛都在诠释色彩,每一声清啼都在洗涤尘心。尾翎轻轻一动,德光挥洒如雨。
那定止的空鸳、伽玄等,一时也“活”了过来,加入到凤凰于飞的画卷中。
此时此刻整个现世,无论东方齐国、北方牧国,或中央景国、西北黎国,所有国家所有地域,所有的鸟类——
笼中娇养的金丝雀也好,军中猎敌的猛禽也好,尽朝理国方向,齐声而鸣,以示敬奉。
是所谓“百鸟朝凤”!
从“凤凰德五”,到“凤九类,德不违”,何止是益于天道、尸道、神道、鬼道,更是为羽类开新天。
自今日起,多少羽类异兽可以进一步成长,多少禽鸟生来即见不凡。
凤凰是万禽之长,有益天下之德。
此刻不仅仅是天下强者注视理国,凡有飞禽之处,人所共知凤凰出世。
“祥瑞,祥瑞啊!”有老叟大张双手,喜极而泣:“天下大吉!”
九凤齐鸣,并舞于天!
但见瑞彩千条,张扬高空。天花乱坠,纷纷似雨。
福气如花落,落在千万百姓家。
德光所照,何止理国?
那苦读的忽然开了窍,穷途的忽然见新天。
南域皆光,天下共喜。
人们都在注视着、也期待着。
但九凤环飞之间,忽而齐齐转身,并排往西南而去。除却九道划破天穹的灿烂的尾虹,除了一路播撒的德雨,再没有什么留下。
“怎么回事?凰唯真呢?”
有人这样问。
照悟禅师双掌合十,没有言语,腰侧铜钟轻轻摇晃,并无声响。
“这还不明显么?”大楚皇帝熊稷轻笑一声,扬长而去:“他已归来了!”
诸方皆寂。
那墨家钜城的虚影,也是晃了一晃,就此消失。
今天这理国,来了多少强者。人心各异,目的不同。无人能够尽度。
但不管是阻道还是护道。
凰唯真先于所有人的等待而归来!
这个世界早就认可了凰唯真会从幻想中归来,他归来也就成为了事实。
既然是事实,阻道已是不必,护道也是来迟!
原来不必穷雕琢。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