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胤锡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跟着陆涛一路向前走,越往前就越是心惊,因为在这里看到的每一个景象都颠覆了他以前的认知,在他看来,安南绝不可能是会是这个样子,这哪里是安南,如果不是这里的自然环境时刻提醒着他已经是到了南部地区,他绝对会认为这里就是曾经的湖广。
民众的脸上都带着笑意,人人的眼神中都充满着希望。扛着火铳进发的士兵,举着锄头下地的农民,摆弄着商品吆喝的小商贩,过往行色匆匆的路人,大家好像都很有奔头,可这一幕,本来应该是出现在大明土地上的,可现在,大明已经快变成一片废土,而这里却是欣欣向荣。
想到这里,堵胤锡不禁掩面而泣,“大明,吾之大明,如何成了这个样子。”堵胤锡走到路边,趴在一棵大树边,不住叹息,这鲜明的对比实在是让他难以接受,化外之地竟然有如此景象。
“堵大人,大明如何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不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吗?”堵胤锡正在感叹,忽然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堵胤锡猛然回头,只见原先跟在身边的陆涛等人忽然齐齐下马,抱拳吼道:“参见大帅!”
“大帅?难道说?”堵胤锡有些愣神,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穿着深蓝色军服的年轻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难道就是陆涛口中的兴华军大帅?这也太年轻了吧。
原来,接到陆涛的报告之后,高衡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迎接一下堵胤锡,毕竟人家是湖广巡抚,在大明可是一等一的高官,而且自己也有留下他的心思,既然如此,必须要展现自己的诚意和礼节,可不能让人家觉得在安南这种化外之地建立的军队或者政权都是蛮夷,最少,要给别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
高衡带着范玉和少量卫士,从谅山府北门出城,一行人马刚跑了大半个时辰,就看见了陆涛的队伍,毕竟在官道上,一队骑兵非常显眼,所以高衡立刻带人跟陆涛汇合,刚下马走几步过来,就听见堵胤锡正在感叹。
见堵胤锡愣神,高衡笑着拱手道:“想必当面就是堵胤锡堵巡抚吧,久仰大名,陆涛已经发鸽信报告了情况,兴华军军务繁忙,本帅有失远迎,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果然是他,堵胤锡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他跟高衡的想法一样,高衡想留下他,他还想把高衡的队伍拉去内地了。既然大家各有心思,表面上自然是一团和气,堵胤锡反应过来,立刻拱手道:“哎呀,大帅亲自迎接,在下受宠若惊,惊动大帅,罪过,罪过啊。”
如果是放在以前,大明的文官,又是巡抚级别的高官,跟安南的地方军阀比起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军阀这种不入流的角色根本就没有面见上国大官的资格,别说是军阀这种小角色官员们不会放在眼里,就算是安南国王来了,在堵胤锡这种地方大员面前也要矮三分。
但是现在,形势比人强,很多事情反转了。一方面是因为高衡救了堵胤锡一命,如果不是陆涛等人秘密救援堵胤锡等人,他们很可能已经被何腾蛟抓住了,至于被抓是什么下场,堵胤锡很清楚。另一方面,说实在话,堵胤锡想看看能不能争取高衡的援助,既然有求于人,那么姿态放低一些也没问题。
堵胤锡不是那种死板的人,既然能想到争取农民军的方案就证明了堵胤锡的心思还是比较活络的,可以说是个实用主义者。两人寒暄了一番,高衡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陆将军一路辛苦了,怎么样,堵大人,接下来的行程就由我来亲自服务,既然到了兴华军的地界,就请堵大人给个机会,让我尽地主之谊。”
堵胤锡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客随主便,那是自然。”
堵胤锡翻身上马,跟着高衡往谅山府方向行进,堵胤锡开口问道:“高大帅,方才你说大明的问题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请问这是何意?”
高衡顿了顿,作为领先四百年见识的穿越者,后世分析明亡原因的书籍不说一万也有几千,大家的观点基本上趋于一致,只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站在后世的上帝视角,自然很容易就能分析大明灭亡的原因,但是当时的人却不一定能看透其中的关节。
只是堵胤锡这么问,自己若是直白说出来,会不会伤了堵胤锡的感情,毕竟人家可是湖广巡抚,是大明朝的高级官员。
堵胤锡仿佛是看穿了高衡的心思,立刻道:“高大帅但说无妨,我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博采众长才能分析出问题的本质,很多事情不能固执己见,也不能刻舟求剑。比如这一次,我就是极力促成明军跟农民军合作,才差点遭了灭顶之灾。”
高衡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在下就直说了。大明能有今日败局,原因无非是三个,其一是大家都能看见的,那就是建虏。建虏久居关外,虽然当年在萨尔浒获胜,但是根本实力终究是不能跟大明相比,本来就是一个部落联盟,怎能跟大明这种正统国家相提并论,犹如繁星比之皓月。”
堵胤锡点了点头,高衡这话可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这建虏本来就是关外的芥藓之疾,怎么几十年时间竟然就成了这么庞大的怪物,竟然威胁到了大明根基,不,应该说是马上就要把大明给灭了。
高衡接着道:“当年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失去了皮岛就失去了敌后兵马,皮岛之功效在于牵制,杀了毛文龙,摧毁江东军,那就是自毁长城。再不济,派出偏师进入高丽国,高丽自古乃华夏家奴,只要朝廷大军进入高丽,再征调高丽仆从军组成联军,北上鸭绿江,威胁清军后方,则辽东之势迎刃而解。”
“这,高大帅大才,唉!恨朝廷不能早点重用高大帅这样的奇才。”堵胤锡虽然是文官,对军事方面的战略战术也不是特别了解,但是基础知识还是有的,要不然要坐不到巡抚的高位,高衡这么一说,他豁然开朗,当年要是朝廷能用这个方案,两路夹击,而不是萨尔浒直接送人头,或许建虏早就完蛋了。
高衡道:“明廷想不到这个方案,便是失了先手,有今日之祸,不奇怪。但即便是这样,仍然有转机。”
“哦?”堵胤锡好奇道。
“第二就是党争,从万历朝廷党争开始,到天启一朝魏忠贤专政,再到后面的东林党,包括现在,江南几个小朝廷互相碾压,其实本质上都是党争。即便是东林党或者某个党派内部也都是互相掣肘,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内斗而内斗,朝廷怎么能稳定下来?朝廷不能稳定,各项命令和制度就不能落实,又怎能政治清明?长久下来,朝廷的力量都消耗在无谓的内斗上面,又怎么能团结一致,击败农民军,击败建虏?”
高衡的话振聋发聩,堵胤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其实这道理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在大明朝,没人敢说出来罢了,因为他们都不可避免站在某一派的利益上,为了维护自己这一派的利益,也只能干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便若这一次,何腾蛟和自己的争斗,其实根本上看也是党争内斗,何腾蛟罔顾事实,只看到自己眼前的一点权力,而不看长远,跟他们这一派意见相左的就要灭了,这不是内斗又是什么?
堵胤锡抱拳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没想到,大明朝廷这么多人看不透的事情,被高大帅看透了。”
高衡笑道:“呵呵,堵大人是想说,中原大儒看不透的事情,被一个蛮夷之地的军阀给看透了吧。”
堵胤锡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不不不,大帅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高衡摆摆手道:“无妨,其实这个道理,大家都看透了,只是大家都不愿意说出来罢了。明廷内斗不断,地方事务不能上达天听,京师朝廷包括皇帝都成了聋子瞎子。就说国库这一项,每年看起来好像是税赋庞大,但是最终银子呢?税赋呢?国库连年亏空,下面的文官武将却吃了个脑满肠肥,锦衣卫东厂形同虚设,地方上同流合污,堂堂大明朝廷,掌管亿万人口,连千万两的辽饷都拿不出来,这难道不是千古奇谈?”
“这,这。”堵胤锡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犀利的语言被就会让人振聋发聩,更何况这是一个安南军阀说出来的,怎能不让人震惊,难道说大明已经烂到连外人都看得出来,自己人却装作不知道的程度了吗?
高衡不停顿,又道:“既然说到了税赋,那就说说这第三点,也是大明朝自己作死的最重要一点,收税的问题。我们设想下,假如说大明有本事解决钱的问题,那么其实前面的两个问题自己就消失了。比如大明现在财大气粗,动不动就能调动亿万两的银子,那你就是用银子堆都能把建虏、流贼给堆死,军饷成倍地发,三军将士还不拼命?给那些蒙古部落或者什么部落发银子,人家还不临阵倒戈?大家都有饭吃,出现天灾人祸,该赈济赈济,该发饷发饷,还会有老百姓造反?还会有流贼李自成、张献忠?说白了,还不是因为没钱。”
堵胤锡似乎有些不满,语气有些不忿道:“高大帅此言差矣,方才不也说了,主要是贪官污吏太多,朝廷收上来的税赋都被贪污了,所以朝廷才没钱,这跟朝廷本身并没有关系。”
“哈哈哈,堵大人,你这是自欺欺人。贪官污吏只是表象,难道你不想想内里的原因?”高衡道。
“什么?内里的原因?”堵胤锡一时语塞,不明白高衡什么意思。
高衡不慌不忙道:“内里的原因就是大明的税收制度有根本性问题。”
堵胤锡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高大帅,我不明白,什么叫税收制度有根本性问题。”
高衡回头道:“范玉,拿一个肉饼来。”
范玉立刻递上一块肉饼。
高衡道:“这就相当于整个华夏的财富,现在我请问堵大人,这天下的财富是怎么分配的?别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种无意义的话,说实话,以整个大明亿万民众为主体,财富是如何分配的。”
堵胤锡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如何回答高衡的话。
高衡笑道:“我来给堵大人直观地看一下,财富是如何分配的。”他将手中的肉饼一分为二,然后道:“这一半掌握在普通老百姓手中,剩下的一半掌握在达官贵人的手里,或者说底层掌握一半,上层掌握一半。可朝廷是怎么做的呢?”
高衡指了指肉饼道:“朝廷给了上层各种特权,比如考上举人就能不纳税,然后地主就立刻将自己的土地过给举人老爷,同流合污,躲避税赋。再比如朝廷实施的丁税,华夏土地兼并进一步发展,穷丁、无地之丁越来越多,他们只能去租地主的地耕种,结果呢,朝廷继续征收丁税,贫苦农民就会无力承受,还会由于底层民众畏惧丁税而流亡迁徙、隐匿户口。”
“也许我说得复杂了,简单来说,就是朝廷不想着怎么从权贵手中挖钱,当然,他们也不会想,因为朝廷本身就是权贵掌控的,谁会去挖自己的墙角。所以就想方设法从底层民众手里收税。”高衡啃了一口肉饼说道。
他又连续啃了几口,“现在大人再看看,属于民众的肉饼越来越小,而朝廷却还不吃权贵的肉饼,继续吃民众的,当民众一点肉饼都没有的时候,所有的剩余价值都被压榨干净,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