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晋诏诸王大国置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其所依倣之名曰周制也。古之诸侯,皆自有兵,周弗能夺,而非予之也。其自周始建之国,各使有兵,彼有而此不得独无也。郡县之天下,兵皆统于天子,州郡不能自有其人民,独假王侯以兵,授以相竞之资,何为也哉?
夫晋岂果循周制以追三代之久安长治也乎?惩魏之亏替宗室,而使权臣乘之耳。乃魏之削诸侯者,疑同姓也;晋之授兵宗室以制天下者,疑天下也。疑同姓而天下乘之,疑天下而同姓乘之,力防其所疑,而祸发于所不疑,其得祸也异,而受祸于疑则同也。
呜呼!以疑而能不召乱亡之祸者无有。天下皆以为疑己矣,而孰亲之?其假以防疑者,且幸己之不见疑而窥其疏以乘之;无可亲而但相乘,于是而庸人之疑,终古而不释。道不足于己,则先自疑于心;心不自保,而天下举无可信,兄弟也,臣僚也,编氓也,皆可疑者也。
以一人之疑敌天下,而谓智计之可恃以防,其愚不可廖,其祸不可救矣。亲亲而以疑,则亲非其亲;尊贤而以疑,则贤非其贤;爱众而以疑,则众非其众;夫何疑哉?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而已矣。
交君子以道,给小人之欲,孤游于六合,而荆棘不生,无有圣贤而无豪杰之度者也。
十
天下恶有无故杀人而可以已乱者哉!齐王攸欲杀刘渊,王浑曰:“柰何以无形之疑杀人。”其说是也。舍杀而无以驭之也,渊之所以终乱晋而残之也。
不杀渊而渊反,则咎王浑;杀渊而胡叛,则抑且咎齐王;舍本循末,两俱有咎,而孰能任之?曹魏之居匈奴于内地,使若渊者得以窃中国文事武备之绪余,济其奸而启雄心,其祸久矣。渊即死,若聪、若曜、若猛、若宣,挟怨以求逞,能旦杀一人、夕杀一人、皆无罪而翦之乎?契丹之所以深女直之怨而激之起,岂有幸哉!
夫晋承魏失,固未可急驱除之矣。王济欲任渊以平吴,纵虎自卫之术也。李憙欲发匈奴五部,假渊将军之号征树机能,此策之善者,而孔恂谏止之,何也?恂诚忧渊之叵测,抑必有术以制之,而但色变于谈虎哉?
凉者,中国之赘余也,河、湟之闲,夷狄之所便也,渊西征而荡平树机能之墟,即割其地以安之,而渊之心戢矣。渊即不戢,五部之心亦戢矣。驭得其道,则且不敢窃河西而据之。即其不然,我据萧关以距之,其极逞也,亦但如元昊而止耳。孰如近在汾、晋之闲,使我不轨之士民,教猱伥虎,河决鱼烂于腹心乎?
故知李憙之谋,非但以平树机能也,实以斥渊而远之也,此弭祸于将然之善术也。一疑之,一畏之,无可如何而姑置之;渊且自危、且自矜、尤且自信也。是召之以必反之道也。呜呼!晋之失政,贿赂已耳,交游已耳。王浑父子得贿而保渊,孔恂、杨珧不得贿而惎渊,故李憙之深识不庸。非渊之能亡晋也,晋自亡耳。
十一
傅咸之忠,荀勗之佞,判然别矣。而其议省官也,则勗之说为长。故听言者,不惟其人,惟其言而已矣。
咸刚直而疾恶已甚,见闲曹之吏,或怠傲而废功,或舞文以牟利,愤然曰:“焉用此为,而以费农夫之粟,空国家之帑哉!”其言非不快于一时之心,而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又恶能宰哉!
古者方五十里之国,卿大夫士府史胥徒具,群聚以上食于公、下食于民,而不忧其乏。天下之大,庶官仅供其职,而曰“公私不足”,此翁妪之智,不出箪豆之闲。故曰: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弗能宰也。
古之建官以治事治民,固也;而君子野人,天秩之以其才,叙之以其类,率野人以养君子,帖然奉之而不靳,岂人为哉?王者以公天下为心,以扶进人才于君子之涂为道。
故一事而分任之,十姓百家而即立之长以牧之,农人力耕而食之无媿,君不孤贵而养之必周;乃使一艺、一经、一能、一力者,皆与于君子之列,而相奖以廉耻。虽有荑稗,不尽田而芟刈,使扶良苗以长,但勿令夺苗之滋可矣。
官省而人之能与于选者其涂隘,力不任耕、志不安贱之士,末繇分天之禄以自表异,则且淫而为奸富,激而为盗贼。君子之涂穷,而小人之歧路百出,风俗氾滥于下,国尚孰与立哉!惟用人之涂广,而登进之数多,则虽有诡遇于倖门者,而惜廉隅、慎出处之士,亦自优游以俟,而自不困穷以没世。
如其省官而员数减,则入仕也难;入仕难,则持选举之权者益重。数十人而争一轨,苟有捷径之可趋,虽自好者,不能定情以坚忍。而秉铨苟非其人,则自尊如帝,操吉凶也如鬼,托澄汰以为垄断,而所裁抑者类修洁之士,所汲引者皆躁佞之夫。
士气萎,官邪兴,流沔而无所立,即使傅咸任之,且不能挽颓波以从纲纪,况莫保司铨之得尽如咸乎!故君子甚患夫刚直者之婞婞以忿疾当世,而欲以刻覈重抑天下之心也。
况其言曰:“公私不足,并官以务农。”则尤悖甚。为吏者几何人,而废天下几何之顷亩!
有天下而汲汲忧贫,夺天所贵重之君子,使为农圃之小人,以充府库;非商鞅之徒,孰忍为此哉?治天下有道,非但足食而遂足以立也。荀勗曰:“清心省事。”庶几经国之弘猷,讵可以其人而废之!
十二
贾充之力阻伐吴也,不知其何心,或受吴赂而为之闲,或忌羊、杜、二王之有功而夺其宠,皆未可知;抑以充之积奸之情度之,不但然也。曹操讨董卓、勦黄巾、平袁绍,战功赫然,而因以篡汉。司马懿拒诸葛、平辽东,司马昭灭蜀汉,兵权在握,而因以篡魏。
充知吴之必亡,而欲留之以为己功,其蓄不轨之志已久,特畏难而未敢发耳。乃平吴之谋始于羊祜,祜卒,举杜预以终其事,充既弗能先焉,承其后以分功而不足以逞,惟阻其行以俟武帝之没,己秉国权,而后曰吴今日乃可图矣,则诸将之功皆归于己,而己为操、懿也无难。
此其情杜预、张华固已知之,惮武帝之宠充而未敢言尔。观其纳女于太子,知惠帝之愚而以甥舅畜之;曹操之妻献帝,杨坚之妻周主,皆此术也。其谋秘,其奸伏,时无有摘发之者,而史亦略之。千载之下,有心有目,灼见其情,夫岂无故以挠大猷也哉?
呜呼!晋感充之弑君以戴己,而不早为之防,求其免于乱也难矣。所幸充死七年而武帝始崩,贾谧庸才,且非血胤,不足以为司马昭耳。不然,高贵乡公之刃,岂有惮而不施之司马氏乎?女子犹足以亡晋,充而在,当何如也?
项羽非侯生之君也,汉高以其诳羽而远之若蛇虺;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未尝任弑君之恶也,宋太祖以其戴己而防之若仇敌;变诈凶很不知有名义者,君不可以为臣,士不可以为友。孙秀洒南向之涕,诸葛靓怀漆身之忠,晋弗能用焉,其不再传而大乱,有以也夫!
十三
秦灭六国而销兵,晋平吴而罢州郡兵,未几而大乱以亡。泰誓称武王克殷,放牛归马,衅甲橐弓,示天下弗用,秦、晋与周将无同道,而成败迥异,何也?
纣之无道,虐加于民,而诸侯或西向归周,或东留事纣,未尝日寻干戈,竞起为乱也。天下之志相胥以静,而弄兵乐祸之民不兴。及乎纣虐革,周政行,而皆仍故服,无与炀之,不待扑之也。
战国之争,逮乎秦、项,凡数百年,至汉初而始定。三国之争,逮乎隋末,凡数百年,至唐初而始定。安、史之乱,延乎五代,凡百余年,至太平兴国而始定。靖康之祸,延乎蒙古,凡二百余年,至洪武而始定。其闲非无暂息之日若可以定者,然而支蔓不绝,旋踵复兴。
非但上有暴君,国有奸雄;抑亦人心风俗一动而不可猝静,虔矫习成,杀机易发,上欲扑之而不可扑也。夫秦与晋恶能摄天下之心与气而敛之一朝哉?故陈胜有辍耕之欢,石勒有东门之啸,争乘虚而思起。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机在下也。
且夫周之兴也,文王受鈇钺而专征,方有事于密、阮、崇、黎,而早已勤修文德,勤圣学,演周易,造髦士,养国老,采南国之风,革其淫luan,儿童嬉游而掇芣苢,女子修事以采苹蘩,未尝投戈而始论道,息马而始讲艺也。
优而柔之,以调天地和平之气,而于兵戎之事,特不得已而姑试之,上弗之贵,而下且贱之,圣人之所以潜移人心而陶冶其性者,如此其至也。而后戎衣甫著,而弓矢旋弢,天下以为实获我心,可澡雪以见荣于文治。
秦之并六国、灭宗周,晋之篡魏而吞吴也,谋唯恐其不险,力唯恐其不竞,日进阴鸷残忍之夫,皇皇以图弋获,而又崇侈奔欲,以败人伦之捡柙;其与于成功共富贵者,抑奢淫以启天下之忌,无以涤天下之淫xie,而畜其彊狡于艸泽;幸而兵解难夷,遂欲使之屈首以奉长吏之法,未有能降心抑志以顺从者也。上无豫教,而欲饰治安于旦夕,召侮而已矣。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教在上也。
陶璜、山涛力排罢兵之议,从事后而言之,验矣。然抑岂于天下甫离水火之日,寻兵不已,而日取其民纳之驰骤击刺之中乎?盍亦求诸其本矣。
故圣人作而乱不难已,商、周是也,道之驯也;圣人不作,待其敝之已极,人皆厌苦而思偃武,帝王乃因而抚之,则汉、唐以后之一统是也,几之复也。庶几商、周之治者,其唯光武乎?寇盗方横,而奖道敦礼,任贤爱民,以潜消民气之戾于扰攘之中,兵不待弭而自戢。然而黎阳之屯,固不敢藉口于放牛归马以自拟于周也。
十四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夫士苟有当世之略,一言而可弭无穷之祸,虽非在位,庶几见用而天下蒙其休,何为其祕之哉?而孰知其固不可也。
言之不切,而人习以为迂远之谈而不听;言之切而见用矣,天下测其所以然,而且以其智力与上相扞格;如其不用也,则适以启奸邪而导之以极其凶忒矣。
汉、魏之际,羌、胡、鲜卑杂居塞内,渐为民患,徙之出塞,万世之利也。虽不在秉国大臣之位,固且忧愤积中而不容已于切言之。即不用矣,后世且服其早识,而谓晋有人焉,此郭钦、江统所以慷慨言之,无所隐而论之详也。故传之史策,而后世诵之不衰。
乃钦之言曰:“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夷狄之庭。”其后刘渊父子、石勒皆践其言,而晋遂亡。呜呼!岂非郭钦之言教猱升木乎?
刘宣、张宾之谋,皆师钦之智,而灼见晋之可袭取者,非一日也。言之不用,而徒导人以乱矣。藉晋用之,因而下徙戎之令,群胡知其畏己,而己有可乘之势,于方徙之际溃烂以逞,又将奚以制之使弭耳以听邪?
故使钦而在坐论之列,与君若相密谋之内庭,则极言之而不嫌。言即不用,犹不致启戎心以增益其恶。恶有忘属垣之耳,扬于大庭曰:人将若何以加我,将若何以使我莫敌,我其终无如何哉?非其位也,谋不得而尽也,姑缄默以俟其变可也。虽义激于中,而不敢快于一发,诚慎之也。孔子曰:“吾其为东周乎!”所以为者不言也。圣人且慎于未可有为之日,况偶有所知者乎?
十五
西晋之亡,亡于齐王攸之见疑而废以死也。攸而存,杨氏不得以擅国,贾氏不得以逞奸,八王不得以生乱。
故举朝争之,争晋存亡之介也。虽然,盈廷而争者,未得所以存晋之道也。
攸之不安于国,武帝初无猜忌之心,荀勗、冯紞闲之耳。勗与紞,贾充之私人,非但佞以容身,怀鬻国异姓之心久矣。忌攸者,非徒忌攸,实忌晋也。攸之贤,固足以托国,然岂果有周公之德哉?
即微攸而晋固可存。汉、唐、宋之延祚数百年,亦未尝有亲贤总己以制天下于一人,而卒不可乱,无他,无奸臣之在侧而已。刘放、孙资在魏主之奥窔,而司马氏援之以攘臂。勗与紞之于贾谧、杨骏,未知其谁属,而要其市司马氏之宗社于人,则早作夜思以谋逞志者也。
攸即废,晋不必亡;勗、紞不除,晋无存理。修贾充之余怨,则阴摈张华;排博士之忠言,而显斥曹志;苟有图存晋室者,小不惜官爵,大不惜躯命,扬于王廷,揭勗、紞之奸,迸之裔夷,则不待交章讼攸,而攸固以安,抑不待措攸于磐石之安,而晋固以存。
今乃举尊卑疏戚之口合讼攸,而强帝持天下以任攸。荀勗固曰:“陛下试诏齐王之国,必举朝以为不可。”堕其术中而犹竞以争,尚口乃穷,攸之困,晋社之危,诸臣致之矣。
夫一时徇名依附之众,不足言也。李憙、刘毅、傅咸忠直为当时之领袖,而不能取前谗后贼为宗社效驱除,晋之廷,不可谓有人矣。植君子则小人自远,则以进贤为本,斥奸为末,此自奸邪未逞之日言也。
不逐小人则君子不安,则以斥奸为本,进贤为末,此为奸邪已盘踞于内之日言也。二者互相为本未,而君子知择焉,乃以明于人臣之义,而为社稷所赖。非然,则相激以益其乱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