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祸始于桓、灵,毒溃于献帝,日甚日滋,求如前汉之末,王莽篡而人思汉,不可复得矣。
石虎、高洋之国贫而用汰,不屑也;唐僖宗之猥贱,宋徽宗之骄奢,皇甫镈、裴垍之牟利,蔡京、贾似道之骫法,不屑也;孰其继桓、灵而自亡者也!
中人監军,自冯绲之请始也。夫绲亦恶知蚁穴之决而氾滥迄**载乎?绲之请也,以将帅出师,宦官多陷以折耗军资,而诬抵乎罪;使与焉,则以箝其口,而无辞以相倾。然未几而绲竟以军还盗复起,免官。
则其为此也,何救于祸。而徒决裂防闲,使内竖操阃外之权,鱼朝恩、童贯、卢受、张彝宪,小以败而大以亡,绲之贻害烈矣哉!
汉至此已无可为矣,无往而非宦官之挟持也。南北军之唯其颐指,所仅存者疆场之军政,皇甫规、张奂几倬几诎于宦官之手,而犹自行其权藉于师中,绲更引而受之以利器;蹇硕之为八校尉魁也,熟尝其肯綮而取必于人主以威中外,循故事以行之而逌然矣。
夫汉事不可为矣,竭其忠贞,继之以死,亦何惧于谤谮。不然,引身而退耳。防之愈密,纵之愈甚,业已假监军之权,而生死成败且唯其意旨,他日者,忠臣元老欲去之而不得。绲胡弗思,而惧祸之情长,以倒行至是乎!推祸原而定罪首,绲不得辞矣。
九
汉之末造,必亡之势也,而兵疆天下。张奂、皇甫规、段颎皆奋起自命为虎臣,北虏、西羌斩馘至百万级,穷山搜谷,殄灭几无遗种,疆莫尚矣。乃
以习于战而人有愤盈之志,不数十年,矢石交集于中原,其几先动于此乎!
桓,灵之世,士大夫而欲有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纪,必不可正者也;郡县之贪虐,必不可问者也。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名以振,功以不可掩,人情以归往,闇主权阉抑资之以安居而肆志。
故虽或忌之,或谮之,而终不能陷之于重辟。于是天下知唯此为功名之径而祸之所及者鲜也,士大夫乐习之,凡民亦竞尚之,于是而盗日起,兵日兴,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故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
夫羌、虏之于汉末,其害已浅矣,驱之迫之,蹙而杀之,而生类几绝。非以纾边疆之急,拯生民之危,扶社稷于不倾,而薙艾之若此其酷。
人长乐杀之气,无虏可杀而自相为杀。自相杀,则自相敝矣;自相敝,则仅存之丑类,徐起而乘之;故垂百年,三国兵息,而五胡之祸起。佳兵不祥,遂举旷古以来富强卓立之中夏趋于弱,而日畏犬羊之噬搏。汉末之强,强之婪尾而姑一快焉者,论世者之所深悲也。
十
仇香不致陈元不孝之罚,感而化之,香盖知元之可化而不骤加之罚也;非尽人之不孝者皆可以化元之道化之也。天下有道,生养遂,风俗醇,无不顺之子弟。
非其恻隐之性笃而羞恶之心不可泯也,人率其子弟之常,而己独逆焉,则无以自容于乡闾。乃天下而无道矣,羞恶之心不泯以亡者不数数矣。仇香曰:“吾过元舍,庐落整顿,耕耘以时,此非恶人。一元不孝,而于此奚取焉?取其欲自铮铮于乡闾,而羞恶之心有存焉者也。
夫孝者,人之性也,仁之所繇发也。舍其不忍之真,而求之于羞恶,亦已末矣。虽然,苟其有羞恶之心,则戢其狂愚,徐俟天良之复,而恻隐亦旋以生。惰四支,暱妻子,侵以自媮,于是而生人之气乃绝。故易曰:“小人不恥不仁。”仁不仁,岂恥不恥之能辨存亡者哉!
苶然而甘于猥贱,愤然而生其悍戾,不见不仁之可恥,而后天性终迷以不复。故人之无良,莫甚于有胸无心而不自摄者也,而后教化之道穷。
仇香知此矣,以其无惰心也,知其有恥;以其有恒度也,知其不迷;急取其羞恶之心而重用之,以徐俟恻隐之生焉,故元终以孝闻。虽有圣人,不能如无恥心者何也。
弑父与君,皆介然蹶起,忘乱贼之名为可恶者也。惰四支,暱妻子,势穷而逆施。故先王之德教,非不如香,而设不孝之诛,无如此无恥者何也。杀之而已矣。
十一
巨奸之蠹国殃民而自伏其法,不足以为大快,于国之存亡无当也。左悺自杀,具瑗贬,侯览黜,非桓帝之能诛之,非杨秉之能取必于桓帝而诛之,罪已踰涯,自灭焉耳矣。三凶去而宦官之势益张,党锢之狱且起,曾何救于汉之危亡哉!
外戚灭,宦官兴,大臣无事焉,天子欲行其意以诛僭偪,而大臣不与,宦官除君侧之奸,事已显者,而后擿其罪以请诛,未有倾心而听者。故曰:“人不足与适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能之者,有以能之者也。无坚识定力为天子除患,则虽日陈尧、舜之道,而固视之如萝呓。汉之大臣道不足,而与宦竖争存亡,亦晚矣。快一时之人情,去三凶而若拔牛之一毛,不救其亡,固矣。
十二
桓、灵之世,君道澌灭,而臣之谏之也亟,探本以立论者,唯荀爽乎!当其时,荼毒生民而椓杙正气者,无如宦官之甚。乃宦官之于人主,亦何亲而过信之?
且其声音笑貌之无可悦者,夫人而知厌恶之矣,而人主暱之,若乳子之依母也,何故?非艳妻哲妇之居间,则宦官之不敌士大夫久矣。内宠盛而后宦官兴,密迩于宫闱,而相倚以重;溺君于晏寝,而视听以衰。付诏令刑赏之权于宦官,而床第之欢始得晏间于娱乐。
非然,则声音、采色、肥甘、轻煖,人主自可给其欲,而何藉此嚬笑可憎之刑人为邪?爽之对策,直斥而切言之,女谒远,奄权自失矣。故曰探本立论也。
十三
党锢诸贤,或曰忠以忘身,大节也;或曰激以召祸,畸行也。言畸行者,奖容容之福以堕士气。言大节者,较为长矣,而犹非定论也。
人臣捐身以事主,苟有裨于社稷,死之无可辟矣。闇主不庸,谗臣交搆,无所裨于社稷,而捐身以犯难,亦自靖之忱也。虽然,太上者,直纠君心之非而拂之以正;其次视大权之所倒持,巨奸之为祸本,而不与之俱生,犹忠臣之效也。然一奸去而一奸兴,莫之胜击也。
若夫琐琐之小人,凭藉权奸而售其恶者,不胜诛也,不足诛也。君志移,权奸去,则屏息以潜伏而萧条窜匿,亦恶用多杀以伤和哉!然其流毒于天下,取恶于士大夫,则琐琐者易激人怒而使不平;贤者知之,则以为不胜诛、不足诛者也。乃诸贤之无所择而怒,无所恤而过用其刑杀,但与此曹争胜负,不已细乎!
李膺、杜密,天子之大臣也,匡君之邪而不屈其节也。膺尝输作左校矣,非以击大奸而刑,所击者一无藉之羊元群而已。既已诎于时而被罔,则悔向之攻末而忘本,以争皇极之安倾,夫岂无道焉?
所与伉直之流搏杀以快斯须者,一野王令张朔耳,富贾张汎耳,小黄门赵津耳,下邳令徐宣耳,妄人张成耳,是何足预社稷之安危,而愤盈以与讐杀者邪!侯览也,张让也,蟠踞于桓帝之肘腋,而无能一言相及也。
杀人者死,而诛及全家;大辟有时,而随案即杀;赦自上颁,而杀人赦后;若此之为,倒授巨奸以反噬之名,而卒莫能以片语只词扬王庭以袪祸本。然则诸君子与奸人争兴废,而非为君与社稷捐躯命以争存亡乎!
击奸之力弱,而一鼓之气易衰,其不敌凶憝而身与国俱毙,无他,舍本攻末而细已甚也。
直击严嵩,而椒山之死以正;专劾魏阉,而应山之死以光;党锢诸贤,其不得与二君子颉颃焉,无他,岑晊、张俭之流有以累之也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