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得到消息,不禁欣喜若狂。
他望眼欲穿,一心等待松江四大家族率先动手,都等待了好长时间,等得花儿都快要谢了。
上一世,周进虽然身处社会最底层,但受益于移动网络的便利和通讯设备的普及,接受了网上诸多高人的思想洗礼。
比如说,他当年读高中时,尚还懵懵懂懂,对于《郑伯克段于鄢》这篇雄文,还没有什么切身的深刻理解。
但等到他进入社会,在工地上打灰,在都市中送外卖,见过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和人性阴暗之后,对于《郑伯克段于鄢》这篇文章中所涉及到的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杀人诛心等谋略,逐渐开始有了一种全新的体认。
回到松江府这方政治小气候里,周进如果初来乍到,就对四大家族喊打喊杀,先不说他能否彻底掌控局势,即便他获胜了,将四大家族全部给剿灭了,也会因为师出无名,遭受言官的弹劾,诸如荼毒地方、草菅人命、轻启衅端等一系列罪名,怕是就要戴在他头上去了。
而且从根本上来讲,周进也不希望松江四大家族被彻底剿灭。
他犹记上一世历史中,顺治十六年,平西王吴三桂获准镇守云南,被清朝授予总管云南军民事务大权,诏书谕令吏、兵二部在人事任免和钱粮事务上不得加以干涉。
吴三桂也因此获得了云南地方军务上的决策权、人事上的任免权以及民生内政、钱粮赋税方面的独断之权。
后来他又兼管贵州,成为了云贵一带的土皇帝。
吴三桂深知功高震主,也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为了确保个人利益,他向武英殿大学士洪承畴询问“永固之策”。
洪承畴答曰,“不可使云南一日无事也。”
结果吴三桂这厮脑子进水,缢杀了永历皇帝,成功帮助爱新觉罗家族转移目标,把他自己抬升为清朝统治者的头号敌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灭他灭谁?
周进好不容易调任松江知府,他一心想在这里多干几年,猥琐发育一波,躲开北方战乱,当然希望治下平安无事。
但他也不希望治下绝对无事。
松江四大家族就是他最好的目标,也是他最好的工具人。
“把众人都请到家中议事。”周进对身边小厮吩咐道。
“四大家族胆大包天,竟然敢突袭松江海港,破坏朝廷关于在此地开埠通商的英明决策,简直是作死行为。我作为松江知府,必然要对此事追究到底,打算过几日,就带人杀到松江府城,向四大家族兴师问罪。”
“不过,松江四大家族盘踞此地多年,手下也有一大批穷凶极恶之徒,实力上不容小觑。为了谨防失手,避免浪战,我需要向江南一带豪门望族求援,你们分头给他们带个信,让各家都带一些人马过来,我们兵合一处,不怕拿不下松江四大家族。”
松江伯府一系重要人物聚齐后,周进首先介绍了松江海港的战斗结果,又表明了向外求助的固守待援之策,让众人都感到有些迷惑不解。
常言道,“兵贵神速。”
真要开打,那就要讲究趁虚而入,速战速决,现在松江伯府一系公开向外人求援,等于全江南一带的人,都知道他们将要对松江四大家族下手了,消息泄露之后,不是方便敌人从容布置,或者趁早潜逃么?
尤其是穆济伦,他刚被朝廷授予松江守备一职,正准备大显身手,再立新功,便主动请缨道,“杀鸡焉用牛刀,松江伯若是信得过我,便将驻守在松江海港的守备营调派过来,我亲自带队,前往松江府城捉人。若是松江四大家族胆敢反抗,我穆济伦以项上人头担保,必定要杀得他们全家鸡犬不留。”
穆济伦擅长厮杀,要不然多铎贝子也不会被他剁成八块。
他自从抱住了松江伯周进的大腿,除了来到松江府城的第一个晚上,打退了一小撮匪徒之外,便再也没有和人动过刀子了。
如今,他闲得嘴里能淡出一只鸟来,早就盼望着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和谁明刀明枪地干上一架。
听说四大家族居然敢偷袭松江海港,他义愤填膺之下,忍不住摩拳擦掌,只待松江伯周进一声令下,他便要带人冲进松江府城,将一干人犯捉来正法。
周进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他,打消他的作战积极性,便委婉地说道,“你刚受命担任松江守备,还没有来得及接掌松江守备营,眼下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总得先训练一番,磨合一段时日,才好放心让你们上场作战啊。”
周进还承诺道,“你放心,等到你将松江守备营彻底掌控,令行禁止,以后有的是你出力的机会。”
周进好说歹说,连哄带劝,总算将穆济伦请出了会场,让他带人先去松江海港,从松江府通判张安世手中接管松江守备营,待他将守备营士卒初步收服之后,再讨论何时出战不迟。
好在穆济伦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周进说什么就是什么,倒是不难哄。但是在座其他人,总需要给出一个更加合理的说法才行。
而且周进还不能明说,他就是想让松江四大家族从容潜逃,便借口兵力不足,需要集结更多武装人员,方能将他们连根拔起,而且参与进来的江南望族越多,他们的利益同盟便能更加稳固,云云。
这样一说,也有道理,多一些力量参与进来,总是一件好事,众人便依计行事了。
根据周进安排,监生陆河前往金陵、常州一带求援,桃李书院院长助理胡永前往姑苏一带求援,桃李书院院长助理谢希平前往钱塘、明州一带求援,而松江府学训导张应华,更是携带着一封松江伯周进的亲笔书信,前往南直隶总督府,向忠靖侯史鼎大人,状告松江四大家族跋扈难制,公然破坏松江开埠之国策,云云。
一时间,松江府境内舆论大哗,人人都知道,松江知府周进想要对松江四大家族下手了。
“分润给这厮二百万两银子都不满足,松江伯周进真是好大的胃口啊。”有人小声说道。
也有人说,“这倒也不能怪松江伯。是松江四大家族对松江海港抢先出手,触碰到了松江伯的逆鳞,他如今到处求援,也不过是正当还击罢了。”
虽然观点略有不同,但大家却都有一个普遍的共识,那就是松江四大家族,摊上了巨大麻烦了。
要知道,一品松江伯周进,身兼松江知府、松江府团练使、黄埔河道税监等要职,他这次南下,是带着任务前来,为朝廷募集一千万两银子。朝廷在没有收到这笔银子之前,当然是要尽全力保他,以便让他完成任务。
可你们松江四大家族倒好,人家来到松江府城的第一个晚上,便派人夜袭,给了周进一个下马威,现在更是发展到攻打松江海港,这不是与朝廷决策作对么?
而从双方实力来讲,如果说一开始,还是松江四大家族占据明显优势的话,那么眼下,松江伯府一系,既掌握了松江府衙,又控制了松江守备营,还有松江千户所的两位副千户陈也俊、卫若兰二人助阵,除此之外,周进还先后筹建了松江府团练及黄埔滩建筑治安队、万柳园保安队等,松江伯府一系的武装力量,已经不在松江四大家族之下了。
在这种情况下,松江伯周进为了稳妥起见,还到处摇人,松江四大家族焉能不败?
其实,松江四大家族也已知道大事不妙,从周氏家族对松江海港发动突袭,惨遭失败开始,他们就注定要退避三舍,从陆地转移到海上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要不要利用周进这厮的保守心态,在松江伯府一系人马尚未聚齐之前,纵容手下在松江府城大闹一场,让周进这厮面子上不好看?
但他们想了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周进这厮已带领松江府城绝大部分衙役,前往黄埔滩一带办公,仅有松江府同知曹仲大人负责留守。
四大家族要是想临走前捞一把,在松江府城之中大开杀戒,烧杀抢掠,确实能够大发一笔横财,但他们也势必站在了松江府城全体老百姓的对立面,等逃到海上之后,再想要上岸回来,怕是就绝无可能了。
而且,松江府城大乱,负责留守的松江府同知曹仲大人势必要为此事担责。
曹仲大人是松江四大家族背后的保护伞,以往也为松江四大家族的崛起出过很大力气,双方关系良好,合作融洽,真要因为临走前捞一把,将曹仲大人陷入不利境地,岂不是帮助周进这厮在松江府衙之中铲除异己?
而且,松江府城大乱之后,周进这厮带兵前来平息骚乱,或许还能白捡一份功劳?
思来想去,此事只能作罢。还不如和平离场,给双方留下一份余地,也便于曹仲大人继续安稳地坐在松江府同知这个位置上,给松江四大家族提供庇护。
好在周进这厮谨慎得有点过头了,他在黄埔滩大张旗鼓,扬言要攻打松江府城,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却始终按兵不动,这倒是给了松江四大家族以从容撤退的时间。
刚开始,四大家族还想着,只要各家女眷、子侄和主要扈从能够撤走就好了,他们在翁洲、岱山一带都有窝点,不用担心没有落脚之处。
等到女眷、子侄和主要扈从撤走之后,看到周进这厮还没有攻打过来,四大家族便又开始安排一般亲族和普通部众撤离。
一般亲族和普通部众撤走后,众人又想着此次狼狈而逃,漂泊海上,物质方面恐怕会有各种短缺,便将大量布匹、农具、粮谷之类都打包带走。
到最后,四大家族诸人忙得气喘吁吁,连下人们猪圈里喂养的那几头小猪,都派人捉到船上去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周进这厮还是没有派人攻打过来,这就让松江四大家族几位话事人心里,有些犯嘀咕了。
难道周进这厮还惦念着那二百万两银子的承诺,不愿意撕破脸皮?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是不能商量哈?
尤其是钱宁、徐辉、施耐德三位家主,心想派人攻打松江海港一事,是由周氏家族单独承担,说到底,最大的责任也是在周家人身上。
要不,其他三大家族便将周家人给擒获了,给松江伯周进送过去?冤有头债有主,有周家人背锅,他们三大家族便能得到解脱不是?
想到这里,三大家族当机立断,将整个周氏家族一锅端。无论是留在松江府城还没走的周氏家主周昌盛,还是早已转移到翁洲、岱山一带海岛的周氏家人、部众,将近两百户,一千人出头,全部抓了起来,交由松江府同知曹仲大人代为处理。
曹仲大人有了这份功劳,便不用担心被人攻讦,说他私通海盗、勾结倭寇这项罪名了。
至于周氏家族的那些金银财宝和各种物资,自然被其他三大家族所瓜分。因为周氏家族在攻打松江海港时,损失惨重,亲兵逃离,对于其他三大家族的算计,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他们也只能认命了。
曹仲大人对此,当然乐观其成,四大家族内讧,他一文钱的损失都没有,白得了一份功劳,又何乐而不为?
不过,周家这些人,他可以转交松江伯周进处理,但其他三大家族,能否逃过这一劫,还得周进身边颇有分量的人出面保证才行。
周进还尚未动手,便收监了周氏家族将近两百户人家,把他差点吓了一大跳。这松江四大家族如此经不起折腾,他的“不可使松江一日无事”的根本大计,还怎么玩下去?
“罢了罢了,便让柳健这厮替我走一趟,向其他三大家族传递善意,催促他们尽快逃到海上去吧。要不然,任由他们三家猜忌下去,还不知道他们最后,能活几个人下来?”
“这帮海盗,真是太令人失望了,一点儿风浪就吓得魂飞魄散,还怎么让我挟冦自重,培植更多亲信部众?”私下里,周进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