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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景云有原主记忆,又去了一趟县城,对这个时代,便多了一些了解。
她这日非常疲惫,早早睡下,但睡得极不安稳,一整晚都在做梦。
一会儿梦到桑学文在外面欠了大笔的钱,李老板要拉她去抵债,一会儿又梦到上海沦陷,遍地饿殍,她连饭都吃不上。
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还起夜了三次。
到后半夜,她再也睡不着。
此时的上海还算安定,但再往后,是要经历战乱的,上海还会沦陷。
就算不去想那么远的事情,如今她在挨着平民窟的郊外住着,也不安全。
她得再去县城看看。
桑景云想去县城,但她很快就发现,她连爬都爬不起来。
倒不是病了,而是前一日走路太多,身上的肌肉都被拉伤了。
她这身体的原主,以前从未一次走这么多路,有些受不住。
桑景云睡不着,就跟着桑钱氏早早起来,坐在竹椅上不动弹。
桑钱氏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确定她没发烧,便开了桑学文住的房间的锁,让桑学文出来做饭。
大早上起来,桑学文是清醒的,倒是不曾拒绝,笨手笨脚开始做粥。
桑景云见状,低声跟桑学文说话:“爹,我昨日去了一趟县城,走了整整一天,今日浑身疼,脚底还起了水泡,可惜不曾找到工作……”
桑景云将自己身上的不适往严重了说,听得桑学文心疼不已,暗暗埋怨自己没用。
桑景云又说起桑景英:“爹,景英要去考半工半读的珐琅班,以后当个做珐琅的工人,现下那些工厂的机器,都是日夜不停的,说不定景英往后,要去上夜班……”
桑景云还将原主听来的,那些工厂里乱七八糟的现象说了说,最后,还提到了包身工。
民国时期,一些包工头会用极少的包身费,将未成年孩子,尤其是十岁出头的少女骗去工厂做工。
这些人的工钱全归包工头所有,吃住极差,只能吃些豆渣、发霉的糙米之类,还时常挨打,病了也得不到医治,死了就被人直接扔出去,有时候还未死透,就已被扔到乱葬岗。
桑景云看过相关资料,她又是个写小说的,此时也就包身工的惨状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桑学文脸色惨白。
桑学文以前从未做过饭,但他们家现在顿顿喝粥,粮食都是定量的,做粥又没难度,他倒也做得来。
只是他动作极慢,给南瓜削个皮都要半天。
不过慢归慢,他活儿做得极为精细,那南瓜每块,都切得差不多大小。
若是桑钱氏做饭,可不会这样,她赶时间,总是随便切几下,便扔进锅里,毕竟不管切成什么样,吃起来味道是一样的。
桑钱氏觉得桑学文手脚太慢,在旁边念叨个不停。
桑景云怕奶奶打击自己父亲干活的积极性,让桑钱氏出去种地,自己与桑学文说话。
她一边说他们家没钱之后会有的惨状,一边夸奖桑学文活儿做得精细,又道:“爹,眼下我们只能靠做针线活挣钱,奶奶不擅长做针线,妹妹年纪还小,我这破身体,走了些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你能不能帮娘做点?”
桑学文虽懒散,但脑子聪明,要学会普通的针线活不难。
他以前没干过重活,一双手细腻的很,要拿针线也不成问题。
他们家里洗衣做饭的事情,加起来也没多少,桑景云想让他跟陆盈一道去做针线活。
桑学文答应了,打了个哈欠,眼里沁出泪水,表情也有些不耐烦。
桑景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桑学文扔下灶台,又闹起来,然后被桑钱氏熟练地抓去屋里关着。
桑景云在家休息了两天,这两天里,陆盈带着桑景丽躲在阁楼上,做完了十个瓜皮帽。
桑景云想让桑学文帮着做,但到底没成,桑学文每天都要闹两回,剩下的时间,只够他做完家里的家务。
他这一天天的,一会儿后悔莫及,说他对不起家里人,一会儿大骂桑钱氏,说桑钱氏要害死他,好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一具身体里。
桑景云躺了两天,身上依旧疼得不行,但精神头好多了,就跟桑景英一起,再次往县城走。
两人先去兰心衣帽店,将十顶瓜皮帽交上去。
有很多妇人去兰心衣帽店接活做,手工费兰心衣帽店一月一结。
桑景云了解清楚,又接了点活计,然后继续去找工作。
“姐,女子很难找到工作……”桑景英想劝桑景云放弃。
虽然这些年,很多人都说要妇女解放,但出来工作的女子,依旧很少,要到1920年往后,情况才好起来。
当然,这工作,指的是较为体面的工作,若是给人当女佣,或者去工厂做女工,那是极为简单的。
但这个时代,女工和童工被压榨得非常严重,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桑景云不到绝境,是不愿意去的。
她如今这身体,也干不了体力活。
桑景云道:“景英,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多问问,说不准就找到了工作。”
桑景云最想做的,还是写小说投稿,但她需要钱买纸笔和报纸,也需要先把家里安顿好。
若是实在找不到工作,那她跟陆盈一起做针线,也是可以的。
她不爱做针线这样枯燥的活儿,但逼一逼自己,也不是不能做。
“姐你说得对。”桑景英听了桑景云的话,认真点头。
说话间,桑景云看到前面有一家洪兴纸号。
洪兴纸号是在上海县城开了百年有余的纸店,这些年从外头传进来很多新东西,洪兴纸号与时俱进,还开始出售钢笔等文具。
此时做生意都是代代相传,很讲诚信,产品的质量一般也很好。洪兴纸号不仅卖纸,还会自己印账册、簿折、经书和《三字经》《百家姓》这样的启蒙读本出售。
这些产品不仅标明纸质,还会用印章印上“洪兴纸号拣选精制”八个字,若是买回去发现瑕疵,可以到店里调换。
上海县城很多老一辈的人,用纸或者簿册都认准洪兴纸号。
不过近年来有了机器印刷,洪兴纸号的生意就差了很多,门可罗雀。
桑景云盯着洪兴纸号的铺子看了一会儿,往里走去。
柜台后面一个五六十岁的掌柜瞧见桑景云和桑景英,笑着问:“两位要买什么?”
桑家跟洪兴纸号没有生意往来,洪掌柜或许知道桑元善,但对桑景云和桑景英,是完全不认识的。
“掌柜,你这里能代写书信吗?”桑景云问。
洪掌柜道:“我们是卖纸的,不能代写书信,但若是你们有需要,我也能帮着写。”
桑景云闻言道:“洪掌柜,我姓桑,桑元善是我祖父。如今上海这边,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应当有很多人需要代写书信,若是洪兴纸号能提供代写书信服务,应该可以多些营利。”
桑景云也知道,一时半会,她很难找到工作。
既然没有合适她的工作,她不如创造个岗位出来。
这般想着,桑景云又道:“洪掌柜,可否让我留在你店里,帮人代写书信?”
桑景云将自己的想法,仔细说了说。
她代写书信,每封信收两个铜板,到时可以跟洪掌柜对半分,除此之外,洪掌柜不用给她工钱。
此时上海,从外地来做工的工人非常多,并且数量一直在增加。
到1937年,上海光是包身工,就有七八万人。
此时是民国初年,上海的工厂和工人没那么多,但也不少,这些人里,有许多人,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是想给家里去封书信的。
原主记忆里,每逢庙会,都有读书人摆了摊子,给人代写书信,而他们身边,总围着许多人。
这活儿不需要多少本钱,完全是可以做的,她在纸店帮人写书信,空闲下来的时候,还能用纸笔写点别的,或者蹭洪老板的报纸看。
她早就瞧见了,洪掌柜桌上,放着几张报纸。
桑景云直视洪掌柜,侃侃而谈。
洪掌柜惊奇地看着桑景云。
桑家破产一事,他也听说过,他只知道桑元善的儿子不成器,却不知道,桑元善竟还有个这般出息的孙女。
洪掌柜问:“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想到要出来挣钱?”
桑景云道:“不瞒洪掌柜,我家如今境况不好,连房租都要交不出了。”
洪掌柜想了想,道:“那你明日便过来吧。”
代写书信一事,是可行的,但他家中有识字的小辈,原本用不上桑景云。
只是桑家现在落到连房租都要出不起的境地,洪掌柜起了恻隐之心,也就愿意让桑景云来店里做事。
他们洪兴纸号,如今营收也日渐稀少,说不定哪天就要关门,好在子孙还算争气,即便家里的生意出了问题,也不至于落到桑家这地步。
“多谢洪掌柜。”桑景云道谢。
她也不走,反而跟洪掌柜商量,要做个“代写书信”的牌子出来,还说她可以和桑景英一道,去码头、造船厂那边宣传一番。
上海这边的码头非常热闹,停满了十丈有余的木杆大帆船。
在码头扛货的苦力、在船上工作的水手、负责维护修补帆船的工人……加起来数以万计。
这些人里,那些水手和修船匠人,还收入颇丰。
他们多是从外地来的,眼下临近中秋,肯定有人想给家里去信。
洪掌柜啧啧称奇,又一脸惋惜:“桑小姐,你若是个男人,再大上几岁,桑家说不定不会败落。”
桑家落到那下场,就是有人见桑元善年迈,还后继无人,设法谋夺桑家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