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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永宁伯张诚设专宴款待孙传庭,偌大的中军帐内只有他们二人,一方案几上摆着颇为精致的四样小菜,有焖肉、蒸鱼干、醋溜干菜、烤土豆,此外还有两样果盘和四样糕点,再加一壶烫过的「烧刀子」。
这些酒菜果品若是放在平日里,几乎都上不得台面,可出现在与流贼厮杀战场前线,就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存在了。
酒菜的香味在军帐内飘荡,引人垂涎。
张诚虽贵为当朝伯爵之尊,但毕竟是此间主人,他连着给孙传庭斟了两杯酒,二人皆是一饮而尽,毫无拖泥带水之态。
孙传庭虽然每喝一口,都是呲牙咧嘴之态,大口向外呼着酒气,却高声说道:「这酒……过瘾!」
张诚借着敬酒之机瞥了他几眼,看他比起崇祯十一年初见之时,脸上多了些许皱纹,三绺浓密的须髯中也夹杂了许多白丝……
但他眼中的那股锐气却丝毫未变,只不过……藏得更深而已,很显然在天牢这三年,他被磨炼得更为沉稳、也学会了善刀而藏,不露圭角,不似原来那般锋芒毕露了。
再仔细看去,张诚发现孙传庭的眉弓很高,使得他的眉毛看去显得非常浓密……
这从面相上来讲,此种面相的人往往有高傲和狡猾的趋向,且意志也非常坚毅,还很可能会是一个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者。
这一点从真实的历史上来说,孙传庭也确实是一个这样的人,虽然经过了这些年的挫折,但是他深入骨子里的自傲却依然未变。
再仔细想想,从崇祯十二年初开始,三年多的时间里他都在天牢渡过,正正好好地完美错过了张诚的崛起。
几年的时间匆匆而过,真还是时光荏苒啊!
永宁伯张诚在小心观察着孙传庭的变化,孙传庭又何尝不在偷偷观察着眼前的这位军界翘楚,新一代勋贵,御前大红人呢?
孙传庭还是第一次与这个既闻名遐迩,又争议纷繁,毁誉参半的新秀人物走得这么近,他又岂肯放过这难得的观察机缘?
张诚身上的衣着虽看上去十分普通,但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十分精致,既显得大方又不失得体,且其表现也是淡然之中,却又有一种神秘而威严的气度……
是的。
张诚身上透出的那股神秘……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不只是孙传庭有此看法,外界的许多人都对永宁伯张诚存有此种看法……
他能够审时度势、进退有节,且处事又机智果断,还能不失谨慎稳健,而这却只是张诚展现给外界的冰山一角。
对于他今日所取得的成就,对于他的才具和能力,有着太多使人无法解释清楚的地方,有些甚至已经完全超越了许多人的思绪范围之外。
当然,认知以外的东西都可以归于玄学,纳入鬼神之道,此为古往今来中外一体的传承,所以才会有那许多如「高祖斩蛇」般的神奇传说。
有那么一刹那——甚至孙传庭都以为张诚真的是天上星宿下凡来拯救世人!
孙传庭曾经设身处地的设想过,如果把张诚换做自己的话,恐怕最多也就是成为一个普通军头,而不会像是张诚这般超然的存在,所以他也一样不能理解,除了「天授」以外,他再也找不到张诚之所以会成功的解释了。
…………
今晚,张诚单独宴请他一人,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孙传庭缓缓喝着酒,心中却在仔细盘算着如何将话题引到自己需要路上。
他拿起银酒壶给永宁伯斟满了一杯酒,道:「伯爷,下官敬你。」
「好。」张诚答应了一声后,二人端杯一饮而尽。
孙传庭微笑着开口说道:「观伯
爷今年作为,当为有大志之人,然眼下的排场,似乎过于奢靡了些。」
张诚笑了笑,不以为意道:「也算不得有多奢靡吧。」
他接着又道:「本伯独对烟具与酒器,有所钟爱,旁的物件大抵如此,过得去就好,我并无过多的要求,就好比这案几上的几样菜式,都是些军中常备的品类,只是今日做得精致了一些。
我这个人吧,嘴馋……有啥好吃、好喝的,都想要尝一口,就为这……别的不敢说,我营中的军厨就比别处多些,不管是珍馐美馔,还是羹藜唅糗,就没有我营中军厨烹饪不了的。」
孙传庭立刻附言道:「正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这治理国家就好比烹调小鱼,油盐酱醋诸样调味之料,都要给的恰到好处才行,既不能过了头,也不能缺了位。
永宁伯能在短短三五年间,便有今日成就,可见绝非偶然,今日借烹饪之事,点明治国之要,确是精准绝妙。」
张诚略显尴尬地摆手道:「非也非也,本伯绝无他意,惟嘴馋尔!」
孙传庭却是一脸不相信的神态,笑着继续说道:「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丈夫生来世上,自须干出一番大事业,以图青史留名,方对得起吾等大有为之身。」
他最后更是追问道:「伯爷,您说对否?」
张诚神秘一笑,也不再与他打迷糊,开口说道:「古人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可现如今许多人都做不到"心正"二字,又何谈"修身、齐家",更遑论"治国、平天下"呢?」
「伯爷所言,传庭亦有所感。」
他端起案几上的酒盅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道:「然我等既生于人世间,又岂能因他人之庸碌,而甘愿随同堕落吗?」
孙传庭瞪着两只大眼睛,死死盯着张诚,又道:「我孙传庭决不与之同流合污,虽百死,而无怨!」
张诚神色如常,并无一丝变化,他缓缓提起酒壶给孙传庭的酒盅斟满,而后端起酒盅,却不发一言,直接一饮而尽。
孙传庭虽不知张诚是何意思,却也十分慷慨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他直到放下酒盅时,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张诚。
「前路凶险,不好走啊。」
张诚的语气虽然无比平静,但听在孙传庭耳中却有若惊雷,他沉声道:「虽艰难险阻,吾往矣。」
「即使身死名裂,甚至遗祸子孙,亦不在乎嘛?」
孙传庭目光中透出无比坚毅的神情,道:「我意已决,但能救得大明,虽死无憾矣!」
张诚点了点头,提起酒壶再次给他斟满,道:「古人煎小鱼儿时,仅仅洗那么一下,不去除屎肠,也不去鳞,只因担心会把小鱼儿弄断了。」
孙传庭不知张诚因何又再提起这番话,但想来必有深意,便仔细听着……
「这话的道理是"烹小鲜不可扰,治大国亦不可烦",盖因"烦则人劳,扰则鱼溃"之理也。」
张诚用手轻敲着案几,继续说道:「可眼下非为太平之盛世,而是兵荒马乱,风雨飘摇之乱世。正所谓"盛世施仁政,乱世用重典",便如孙督此番入陕一般,如谨守"治大国,烹小鲜"这样的道理,定必会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孙传庭心里「咯噔」一下,眼中却闪出一丝颇为神秘的光芒,急急追问道:「伯爷,何以教我?」
张诚笑了笑,轻声道:「对平民百姓,施之以宽,示之以恩,以抚其心,不使为贼;对官绅豪族
,则需严苛以待,震慑其心,不使为乱,掣肘孙督。唯如此,方可取之钱粮,用以募勇练兵,行安民剿贼之事!」
孙传庭猛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激昂道:「伯爷所言,正中吾心!」
可是,他接下来的神情一暗,惨然说道:「可惜我身边无兵可用,恐雷霆手段,难以施展,不能行震慑宵小之事啊。」
他说完这话后,双眼盯着永宁伯,一字一顿地又道:「传庭,恳请永宁伯借兵与我,所得钱粮,除去重建陕兵之需,余者皆归永宁伯支派。
如此……可好!」
张诚神情恳切地看着他,道:「本伯与孙督可谓是志同道合,既是孙督所请,自是不能等闲待之,可如今我全师尽出,正与流贼对峙,不惟兵马捉襟见肘,就是钱粮之需,亦是犹如无底之洞。」
他说着便提起酒壶给孙传庭斟满酒盅,道:「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孙传庭眼中满是失望神情,但他也知道张诚所言,句句实情,可心中却又十分的不甘,便放低了身段再次开口求道:「一千……一千人马,如何?」
他不待张诚回答,便又接着说道:「就今日陪我一路同行这一营人马,看去十分精锐,可否暂借于我,待陕西军事稍有成效,即刻放归。」
…………
孙传庭对于勇毅军的军制并不十分熟悉,他以为玄武营前部那一千步卒,便是一营人马了。
因为此去西安赴任,他誓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然没有自己的嫡系武装,必然会被地方官绅豪族所阻,而永宁伯已经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而在来时的路途上,他就已经想好了主意,因为见申靖邦所部一千人马,竟然屯驻在武安县境内,且那里还不止这一营,看上去竟似乎有近万人马的样子。
所以,孙传庭便在心里认定张诚还留有后手,所以退而求其次,就算张诚拒绝了自己「借兵」的提议,他宁可撂下脸面也要求请将申靖邦这一千人马借给他。
其实,在孙传庭的心中还有一层意思,他猜测张诚如今麾下兵马,似乎已经超过了朝廷核准的数量,因此他提议将申靖邦所部借给他,也是在提醒张诚别把他逼急,否则私养兵马一事怕是会包不住了!
对此,张诚自然是毫不介意,他相信即使孙传庭上书朝廷,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的影响,甚至都不会有一丁点浪花显现出来。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张诚又想培植孙传庭,使他尽快重练陕兵,并形成有效的战斗力,来共同剿除匪贼。
张诚看得很清楚,凭自己的勇毅军加上大同、山西两镇边军,对战李自成、罗汝才二贼兵马,就算再加上张献忠和革左五营,也可基本上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最多也就是与之相持,就算能够将流贼击败,那又如何呢?
流贼众多,已达数十万众,且又是分作数股,一旦战败,他们必然会向四方溃逃,霎时间便会再次流窜于数省之间。
而自己这边兵马不足十万,即使分兵,也只能是据城而守;虽然还可集中主力,争取歼灭其一股,可这边旷日持久,尚未见功,那边贼势又再复起,终是难以将贼寇彻底剿除。
如此,岂非又走上了杨嗣昌的老路,终归是「按下葫芦浮起瓢」,难竟全功!
所以,在张诚看来扶持孙传庭,甚或再扶持左良玉等人,已是其必然之选择,除此便再无更好的方法,毕竟朝廷也不会允许他独自掌控数十万军队在手中。
…………
鉴于此,张诚看着满眼渴求神情的孙传庭,说道:「孙督莫急,此事……且先容我再想想,才好答复。」
孙传庭见事有转机,心中暗喜,
他也知不可逼永宁伯过急,以免陡生变故,当下便笑着端起酒盅,道:「好。如此……就有劳伯爷费心。这杯酒,下官敬伯爷!」
张诚也端起酒盅,道了声「请」,便与他一饮而尽。
孙传庭对于借兵一事,本就势在必得,适才见张诚一副拒绝神态,他的心都跌到脚后跟了,而今又见事有转机,自然心中欢喜。
因此,他为了与张诚更进一步,眼睛一闪,便开口说道:「崇祯十一年底,下官初见伯爷时,伯爷正追随在卢公麾下。
想那年……巨鹿奋战,舍生忘死,忠义之心,可谓感天动地,这明知九死一生的……」
张诚语气平静地打断他的话,道:「追随卢公,是我此生最大幸事,亦是我此生的骄傲。」
孙传庭抚着自己颌下的三绺胡须,他听出了张诚对于卢象升的崇敬,不由得叹息道:「只可惜卢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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