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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灯开始谨慎地同苏明雅周旋,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陌生地方里过多久,只知道在踏出笼子前定要保全自己。
苏明雅要他听话,要东要西,不是再续前缘而是要回到前缘,顾小灯便捏着鼻子,既熟练又拙劣地同他演相亲相爱的戏。
他心想,苏明雅从前还只是个公子时就半身俗务,现在接过父死子继的庞大家业,等过了这两天的上元节休沐,自然而然就去奔忙他的正事了。
这鸟地方乍看奢靡精致,应有尽有,然而没待多久,他就发现这里一扇窗都没有。
这地方也许不在苏家,甚至不在地面,建在地下也未可知。
没有窗着实是让顾小灯震惊,据说天牢地牢都有一个小天窗,也不知道这地方透气的缝隙藏在哪。该是窗的地方挂了各种景画,栩栩如生,叫人极易身临其境,一看就是苏明雅的画法,但那顶个什么用呢?
十四夜,顾小灯按照以往的经验哄好了苏明雅,只要避开他抽疯的炸点,他便立即戴回从前的温柔儒雅面具。
是夜他揽着顾小灯,像从前一样揣着他看卷轴批文书,注意力分明不在桌案上的纸墨,只是通过重复当年相伴的行止,以此自欺欺人地认定他们仍在相守。
顾小灯看破不敢说破,只忍气吞声地配合着缩在他怀里,苏明雅边假装做正事边贴着他,越发像一条蛇,或是一只八爪鱼,缠着他的四肢,在他身前伸出蛇信或吸盘,不经意就要一口口吞了他一样。
撑到深夜去,顾小灯模拟从前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苏公子,我困了,我要自己睡一张大床。”
他知道苏明雅定是想像从前一样和他同床。
须知当年冬狩前,他待在明烛间的月余里几乎每夜都和苏明雅合衣同眠,那时他的世界确只他一人,也曾惶惶地作来作去,不安地上蹿下跳,苏明雅表面从未流露出嫌弃麻烦的神情,给足了狭小天地的安全感。
他曾有十箩筐的好,一碗一盏的坏,顾小灯曾经喜欢他到深觉非君不可,然而一盏离魂汤的背叛和伤害,那股痛得恨不能挖出心脏丢到他脸上的冲动永远无法泯灭。
“我不会抢你的被子的。不会吵你,不会动你。”苏明雅低头埋在顾小灯颈间,像狗一样轻蹭着,呼出的气息黏黏糊糊。
“来日方长啊。”顾小灯不信他,画饼充饥地哄了哄,继而揭一揭血痂,“苏公子合该给我点时间,过年以来,我总还会做噩梦,白涌山的雪停了吧,可我的梦里总是千里冰封的。”
苏明雅呼吸一颤,揽着他的手臂明显地抖动,雕塑一般静止了。
顾小灯等不了一会就扒拉一下他的胳膊,苏明雅如梦初醒,反将他箍进怀里紧紧贴住,轻轻地耳语:“我也常做这样的梦。常常一睁眼,便觉得还在天铭十七年,白涌山的池水仍在淹过头顶,我到处找你,除了一怀抱的冷水空无一物。”
顾小灯楞了楞,忽然想起前阵子在顾瑾玉的暗卫们那里听来的八卦,当
时有几件事一语带过,此时都叫他想了起来。
当初他落水,葛关两人彼时离他最近,最先下水找他,后来顾瑾玉也不时就进去狗刨,最难以相信的是苏明雅也曾到池子里冬泳。
病秧子跳冬池,与自寻死路何异。
“寒冬凛凛,冰雪不消,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苏明雅声音低哑起来,顾小灯回神,十分警惕他卖惨,再卖也不可能有顾瑾玉那满面巷墙流淌的鲜血凄凉。
“你没有想过‘顾小灯死了’这个可能性吗?”
他刚这么一说,苏明雅就骤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混乱的呼吸喷了他满肩。
顾小灯感受着背后突然剧烈得像拍皮球的心跳,知他心神大乱,既觉可笑,又觉可悲。
他扒开他的手,克制着悲愤尽量冷静:“你当初把我往死路上送,送都送了,没想过我可能会死吗?”
苏明雅如遭雷劈,声嘶道:“是,我没有想过。”
他的气势弱下来,顾小灯脑子里转了一圈,试图误导他一下:“那这七年里总会想过吧。人死如灯灭,消失和死也没多大区别,你见到我时却很笃定是我,明明你身边一堆养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倒霉蛋。苏公子,那么多十七岁的‘顾小灯’,你分得清么?眼下你怀里的这个,你怎么知道就不是假的?”
可惜误导没成功,苏明雅那只戴着佛珠的左手上移掩住顾小灯的脸,极其笃定地抚摸他的眉眼:“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小灯,你是我看了四年之久的小朋友,我比你的父母,手足,贴身仆人都要熟悉你。他们分不清你和别人,那些让他们迷惑的替身,每一个都是我捏造出来的泥人,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顾小灯沉默住了,既为那些倒霉蛋默哀,此外也觉得顾瑾玉分不清真假,怕是等到他在这里过了三春,那傻大个还在外面疯疯痴痴地看戏法过家家。
他少年时同顾瑾玉的交集少,想来是指望不了了。
顾小灯打住凄楚,也打住了苏明雅越说越不像话的言语:“苏公子,你让让我,我还想自己抱着被子打滚,你看我们,晚膳后都黏了一个半时辰了,你不要连睡觉都来抱我,我要喘不过气的。”
苏明雅的话戛然而止,顾小灯闭上眼贴了贴他的掌心,到底将他哄过去了。
“娇气。”他松开顾小灯时又这么说他,“娇娇。”
*
这一夜好说歹说,顾小灯有惊无险地独睡过去,翌日十五,他凭着平日的作息在天亮前醒了过来。
他迷糊间慢慢爬起来,银铃在被窝底下发出闷响,他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没有窗的地方,嗳了一声醒过神,抬眼一看更是激灵。
说好分床睡的苏明雅竟披着斗篷倚靠在他的床尾睡觉,眼睛仍闭着,眼下一片淡淡青色,左手里还垂着那串随身年久的深红佛珠。
短短两天,顾小灯就已经在他这得多了惊吓,心嘲到底是个不堪信任的疯人,现在看苏明雅黏在床尾也不觉稀奇,总之不要来辱他就是。
趁他未醒,他反倒能瞪圆眼睛上上下下审视他。
目光掠到苏明雅手上时,顾小灯看到他袖下的手腕布着好几道陈年旧疤,看样子曾割出几次深腕,也似轻生。
“也”之一字,自是他先从顾瑾玉那听来、见得的寻死行径。
顾小灯看了片刻,自落水后醒来,每见一个故人,他就总处在震惊当中,天外有天,惊又有惊。
茫然和惊惶像无形的镣铐覆盖在他四肢的银铃上,他反反复复地体会他的一夜与世人七年的长隔。
醒来三十几天,世事剧变仍然能一次次轰开他的感知,叫他一遍遍震骇。
他的适应力实在跟不上趟。
苏明雅看起来十分疲惫,他-->>
合该做他的权臣,高枕富贵乡,病卧美人怀,而不是像现在狗一样地扒着床尾。
何至于此呢?他真实的药血也好,飘渺的感情也罢,值得这些从前待他高高在上的贵胄们撕□□面,一个个变得烦人、讨嫌、疯魔吗?
他惧怕苏明雅,就像惧怕横变的世间。
顾小灯出了会神,想了想,试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晃,看看苏明雅的反应。
铃声一大,苏明雅便惊醒了,险些摔倒到地上,左手里的佛珠便没握住滑到了地面。
他睁着血丝遍布的双眼看顾小灯,呆了几瞬,面无异色地朝他笑着道早:“小公子,佳节好。”
这句话是前日顾小灯到东区铺子里买衣服时,那胖婶子同他打的招呼。
彼时顾瑾玉羡慕一个陌生人能得顾小灯热火朝天的交谈,背地里窥伺的苏明雅也差不离。
顾小灯一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有些防备和无奈,装傻充愣地问:“苏公子怎么在这啊?都说好了分床睡的,你不守信。”
苏明雅有些迟钝,眼神也浮现了几分恍惚,不知是长夜难眠短睡后的神志不敏,还是终于从浑噩的七年岁月里醒过了神,温温柔柔道:“我没有上你的床。我怕你跑了。不看着你,实在不安心。”
顾小灯心想,你也知道我想跑,知道何必关着我,好言好语地约见,总比眼下这尴尬怨怼惊惧强。
他也不想刺激他,便伸着懒腰下床去,大摇大摆地踢踢脚举举胳膊:“现在安心没有?”
动作间头发长短不一地飘,顾小灯捋捋耳边齐肩的短发,哼哼唧唧地抱怨:“苏公子现在信佛了,可别哪天心情不好剃光了我的头发让我就地出家,我不想当和尚的。”
苏明雅下意识去拨佛珠,发现不在手腕上时懵了,呼吸急促地四下寻找,待从地上收回,戴到伤疤上时便重归平静。
他抚着那些石头珠子汲取安定,目光缱绻地望着顾小灯:“不出家,怎会让你出?我只盼望着你进我的家。”
顾小灯麻利地披好了外衣,掠过头发被割的不满,直截了当地顺着他的话伺机一挑:“苏公子的家很大,亲人也多,以前就听说你家二姐三姐都是女中豪杰,还有你二姐夫安先生,我能有幸见见他们吗?从前
十五六七岁时,我是进不得你家的门槛的,你家那些贵人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呢?”
他想着试探一下,先一步一步给苏明雅垫点心理作用,往后多缠一缠,磨一磨,没准就讨来了多见一个外人的机会。
“现在自然不同,你会见到他们的,整个苏家都为你敞开,没有人再敢拒绝你。”
苏明雅的回答如顾小灯猜想的一样,更天花乱坠的望梅止渴都有过,苏明雅张嘴就来的谎言,就跟母鸡一撅屁股就下蛋一样。
顾小灯凑到他跟前,笑意盈盈,顺畅地问了苏家的其他人:“好啊,那其他人呢?虽然从前苏家拒我于门外,但苏家也有一些人我是认识的,从前在竹院一直跟随你的那两个仆从,还有小鸢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鸢只怕比我高了吧。”
对这些苏家内低层级的人,苏明雅的应答便痛快了:“你听话,过两天就能让你见到。”
顾小灯从善如流:“我几时不听苏公子的话呀,身家性命也曾都凭你发落,苏公子自己不要那么听话的小灯的。”
苏明雅眼中的血丝似乎更多了,张嘴想说话,顾小灯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我饿了!我现在要吃好吃的,不好吃就不听话了。”
在这仍旧“相恋”的戏台上,苏明雅的情绪就这样,让顾小灯提起来,掷下去,周而复始。
今天是上元节,顾小灯怀疑苏明雅又会整点大的,一边揣着糊涂演戏,一边警惕他整幺蛾子。
上午苏明雅在佛堂里跪拜,他看着他在诸佛下认认真真地抄经诵经,焚香吃斋,滚圆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他不仅自己要虔诚跪拜,还要抱着顾小灯一起:“小灯,你坐我腿上就好,你不必跪,我代你叩首。”
顾小灯叫他揣小孩一样抱着,着实绷不住了:“佛经里也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吗?”
苏明雅知道他在挖苦,也只是将嘴唇贴在他额头轻吻:“佛光里有你就够了。”
顾小灯被他强行抱着叮铃铃地拜佛,看着苏明雅那认真虔诚的脸,顾小灯受不了,心里也不当真地朝诸佛求了几个。
一求与昔日恋人分道扬镳。
二求与今日仇人死生不见。
三求这恋人、仇人,失道寡助,恶因坏果,夙愿不偿,安宁不得。
*
苏明雅下午时果然整幺蛾子了,他因身体不好,须得定时浸泡热泉,自己泡也就罢了,他竟要顾小灯同在一块,理由是不想让他离开他的视线。
顾小灯心中的小拳头都要飞到天上去了,还是拗不过,被四个仆从“请”进了热泉。
汤泉间雾气寥寥,苏明雅来解他的腰带,他吓得捂紧衣襟,生怕被他办了,情急之下把别人搬进来了:“你这么放心让我进池子里啊?我前天要碰一下小池塘的水面,顾瑾玉说什么都不肯,生怕我一进池子里又不见了……”
话没说完,苏明雅解他腰带的手向上,抓住了他的肩膀,方才还算温和的气质一扫而空,骤然抽风地拽着顾小灯踏进汤泉里。
顾小灯被温热的泉水溅了满脸满身,但随即很快就缓过神来,脑回路歪歪地感到庆幸,能穿着衣服泡汤泉总比裸着好。
苏明雅也被水溅了个彻底,睫毛都滴着水珠,他面无表情地捧着顾小灯的脸沉声:“我说过了,不要在我面前提顾瑾玉这三个字。”
顾小灯点头如捣蒜,鹌鹑似的安静了。
水面涟漪淡去,苏明雅同样沉默下来,然而没多久他就在雾气寥寥中脱下外衣,还捉住顾小灯的手搭上去。
顾小灯不想看更不想碰,躲都来不及,被苏明雅捏着下巴看他赤露出来的上身——他的肩背、腰腹上布满错落的刺青,一簇一簇,尽是朱砂色的蔓珠莎华。
顾小灯瞳孔骤缩,这场景过于冲击,一时叫他呆住。
那些刺青的笔触他都认出来了。
他知道苏明雅擅画,却从没想过他会把画搬到自己身上。
苏明雅宽肩窄腰,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带他摩挲那一片刺青的砂砾感。
“天铭十七年的年关,顾瑾玉炸了明烛间,我在其中。”苏明雅的声音毫无温度,“我身上的每一块刺青,都是当日踏出鬼门关之后,落下的残缺烙印。”
顾小灯:“……”
他算是明白他对顾瑾玉的恨意缘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