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春宴回到家时,宁母躲在厨房探头探脑,宁父缩在自己卧室大门紧闭。只有陈青萝像支亭亭玉立的白玉兰,站在客厅里看上去有些孤单。
宁春宴看了眼扒门沿的妈,又望了眼客厅里的陈青萝,她拽了拽妈的袖子:“这是怎么了?”
“青萝那孩子好像有点魔怔了。”
“她什么时候不魔怔?”
宁春宴看向客厅里,发现陈青萝秋月般的脸庞上表情变幻,时而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眼睛里倒映着星空,时而像个趾高气扬的领导眼神睥睨,时而咬牙切齿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然后挫骨扬灰。
她嘴里还念念叨叨的,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台词,诸如什么“我再也没法儿快乐地坐在你的嘟嘟车上”,或者“豪猪刺猬大猩猩,今天我是小馋猫”,又或者“你的脸蛋很蛋,我的足弓很弓,要不……”
总而言之,画面十分惊悚。但可以看出来,她脑海里一定是有一個非常磅礴复杂深刻的精神世界。
宁春宴妈妈担忧地问:“青萝没事吧?要不要送到医院去看看?”
宁春宴笑笑说:“妈,没事的,她这也就作家写作的正常状态。”
宁妈凝眉道:“可是我看她这症状有点不轻啊?你爸早上看书被她吓一跳,说什么也不敢出来了。”
宁春宴说:“不是,妈,真不用担心,青萝她是那种体验派的作家,她会在脑海里构想出中的角色,还会亲自扮演主角,然后跟书里的角色对话,推演故事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就是你现在虽然看到客厅里就她一个人,但其实在她的世界里,客厅里挤满了人,桌子上坐着个家庭老师,沙发上躺着个芭蕾舞演员,地板上还蹲着条京巴,这都是很正常的。”
宁妈越听越觉得不正常,大热天的感觉寒意嗖嗖,鸡皮疙瘩都出来了:“那这不就是精神分裂吗?”
宁春宴笑了:“怎么会是精神分裂呢?她写完书就自己好了。”
宁妈怔怔地思考得入神,良久后问道:“那要是她写完书后出不了戏怎么办?”
宁春宴被她问住了,说:“应该不会吧?对了妈,家里有花瓶吗?我想给我手里这束满天星找个家。”
宁妈听完一喜:“谁给你送的这是?”
宁春宴说:“没人给我送,我自己给我自己买的。”
宁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你身为我的女儿,怎么能这么丢脸呢?我年轻的时候,家里的花从来没断过,你看我何曾自己买过花?”
宁春宴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但又无法反驳,只能问道:“那我问你都是爸爸送的吗?还有谁送的?”
宁母顾左右而言他:“伱把青萝牵到你自己房间里去推演,客厅餐桌我要清好待会儿吃饭了。”
宁春宴对这个任务大感头疼。陈青萝虽然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即使同为女人她天天抱起来揉也不会腻,但她写的时候真是灾难性地令人难以忍受。在这个时候她根本不想靠近她。
但是不想靠近也必须把她牵走,不然她一直发癫全家都没有饭吃。正硬着头皮走到距离她三米远的地方,陈青萝忽然回头看她:“有水吗?”
“啊?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陈青萝认真地问。
听到她这么说,宁春宴就知道她退出创作状态了,把自己的运动水杯给了她,陈青萝接过去就是“吨吨吨”,看得出来她渴坏了。
陈青萝喝完说:“对了,家里一次性的水杯放哪儿?那家伙好像也有点渴,还是给他也倒一杯吧。”
看着她手指指向空无一物的餐桌,好像上面坐着一个人,宁春宴不寒而栗,抓住了她的手:
“青萝你清醒一点,你别这样,我害怕。餐桌上没人哈!来,跟我进屋。”
陈青萝乖乖地任凭她把自己拽到卧室,宁春宴关上门,她才恢复了一点理智。
“你看肚子上肉肉都出来了,你床太软,又不能喝可乐,早上吃的粉条吃到一坨盐,但是你家餐桌也很结实……所以我刚才有点没走出来,不好意思,没把你吓着吧?”
宁春宴掏出手机说:“我没事,走出来就好走出来就好,对了你先帮我掌掌,我刚才一冲动,编辑了一条很长的消息,想发给小王子,你看我说的是不是有点太腻歪了?”
陈青萝扫了一眼:“没什么问题,嗯,挺深情的。”
“会不会很没有文采?我写的时候没考虑炼字,头脑一热就写下来了。”
陈青萝接着喝水,一边说:“不需要文采,有感情就够了。只要感情足够充沛,人人都可以是诗人。”
她喝完水,用手背擦干白皙的下巴上滴下的一滴晶莹水珠,又说:“唯一确实有点腻歪的地方就是,你这个称呼,‘小王子大人’,怎么你什么时候染上这种癖好了?玩另类的是吧?”
宁春宴脸一红:“就是个称呼而已不要想太多!你看,叫‘小王子先生’太生分,叫‘小王子哥哥’又太绿茶,叫‘小王子大人’不是中庸之选吗?”
“你对中庸的理解有点问题。”陈青萝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要说茶,你就差直接表白了,还问‘你说这是爱吗’,我都被你茶到要吐了。”
“吐吐吐!谁给你喂的水?吐吧都吐了!”
……
小王子大人收到秋歌深情款款的来信后,默不作声地将手机揣回兜里。对于她的问题,既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秋歌的问题太简单了。就连世界上最迟钝的大傻子来了,也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从这个问题的难易程度上都可以看出来,她一定很爱小王子大人。
因为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后,她是舍不得给他提出难题的。
但是王子虚突然变得比世界上最迟钝的大傻子还要迟钝。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文字看了两遍,将这段话好生保存在手机里,再好生把手机保存在裤兜里。心中暗暗觉得很暖。
如果让他知道,就在几分钟之前,女人还因为张倩的事气哭了,他心中一定会更暖。
他会笑着拍打她的背:好啦好啦,别哭啦,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张倩嫁给了她理想的人生,我也拥有了一个不嫌弃事业编的老婆,我们都有着光明美好的未来。
可惜他这辈子都不知道宁春宴曾因为这事哭过鼻子。
每当看到秋歌的ID,他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她发过来的那张足照——湖蓝色侧空高跟鞋面如陶瓷似的泛着冷光,衬托得羊脂白玉的足背与珍珠般精致小巧的脚趾愈发雪白。同时他还会想起那天在文协看到的宁春宴先声夺人的那条腿,修长且曲线优美如同曲项向天歌般洁白高傲。
多么好看的一只脚,多么亮眼的一条腿,这只脚不长在这条腿上,简直天理难容。
秋歌的真实身份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他无法假装自己没发现。
秋歌就是宁春宴,宁春宴就是秋歌。
在他知道秋歌的真实身份之前,他可以笑吟吟地捧起她这本书,轻抚着封面,用指尖挑起每一片纸页,让纸张在空中微微颤抖;但在知道她就是宁春宴后,他再也无法风轻云淡地像阅读一本书一样阅读她了。那会让他产生巨大的道德压力。
而且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下课之前,我想告诉你们最后一件事。”
基地里,准脚本师们散坐在沙发上,姿势各异,王子虚自己坐在餐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准脚本师们此时一个个都面泛红光,心情激动。因为刚刚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听了无数干货,现在都觉得自己成长了,而且很强很强。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创作脚本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人类要读故事?谁先回答?”
樱酱说:“因为生活无聊?”
诗人说:“因为生活无趣。”
信者说:“因为想看猎奇。”
小八说:“因为想长见识?”
程醒说:“因为人不该只活此生此世,还应该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
王子虚看向了程醒:“喜欢王小波?”
程醒点头:“崇拜王小波。”
王子虚说:“那考考你,这句话出自哪里?”
程醒略迟疑地说:“反正肯定不是《沉默的大多数》,我猜一个……呃,《黄金时代》?”
“猜错了。正确答案是《万寿寺》。在这本书的最后一节。”
程醒张大嘴:“你是怎么记得如此清楚的?”
王子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小八茫然张开嘴:“刚才你们在讲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信者说:“嗨呀,我还以为只有我是绝望的文盲!”
樱酱一声苦笑:“《万寿寺》,没看过。王小波的杂文倒是看得挺多。”
诗人嚼着口香糖:“那正确答案是什么呢?”
王子虚从餐桌上跳下来:“没有正确答案。你们的答案都不错。”
他对众人道:“创作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有时候这样写很棒,那样写也不错。
“你们可以按照自己的风格、自己的原则去创作,要时刻注意保有自己的灵魂。问你们这个问题,也是为了让你们看清自己的特点。
“我不是想把你们教成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小王子,我想让你们成为自己。大胆去写,放手去做。”
这句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嗷嗷叫着上楼码字去了。
目送众人离开后,王子虚感到头脑一阵晕眩。之前两个小时高强度输出,实际上他早已脑力使用过度,全凭一口肾上腺素吊着,现在肾上腺素过劲了,他就疲了。他走出公寓,坐在门廊下面休息。
太阳已过了最热烈的时刻,渐欲西垂。一望无际的平野上黄沙莽莽——那是建筑工地上大型吊机震出来的,午后闷热无风,弥漫在近地面散不开,如同王小波在《万寿寺》里描述的湘西的瘴气,又如一条蛰伏的土龙。
横穿了整个城郊的孤单公路笔直向着前方延伸,王子虚眯着眼,朝公路尽头望去,忽然发现,如果他变成一个二十八丈高的金光巨人,俯身看向地面,会看到这条长长的公路,就如同城市延伸出来的一条尾巴,公路两旁起伏的红色坡地,就如同剑龙脊背上的骨刺。而他此时就坐在剑龙尾巴上的一根刺上。
这么一想,这个尚且陌生的地方忽然变得熟悉起来,他从怀里掏出大丰收的盒子,从里面挑出一支煊赫门,幽幽点燃放在嘴边。吊机隆隆作响,他一边抽烟,一边欣赏这绝世风景。
一辆奥迪从黄沙对面穿过,闯进了王子虚吐出的烟圈里,之后“嘎吱”一声停在他面前,叶澜从车上下来了。
她换了身衣服,没有穿上午那套,腿上也裹着很端方的厚黑丝袜,又恢复了职业女性的标准形态。她手里又提着大包小包,看来这边的住户们又多了新的物质需求。
“你不上班了?”王子虚问。
叶澜走到门廊下,看上去十分高兴:“我的工作反正已经结束了,这不是还要来跟你开盘赌输赢嘛,我就提前过来了。我车上还有一箱啤酒,你待会儿搬一下。”
小王子可没有要求过啤酒。他们这群人没有喝酒的时间。但是叶澜可不管这些,她说晚上的赌局没点酒怎么精彩得起来?你输了你得当场炫一瓶。
王子虚的脸快要垮下来时,这女人又满不在乎地从袋子里掏出一盒八喜贴到他脸上,冰得他浑身一哆嗦:“来,吃雪糕。”
雪糕还是好吃的。这样也不好意思发脾气了。
王子虚说:“你下次来帮我带一包烟。牌子是大丰收。”
“讨厌,我帮忙带东西只是顺带的,你真以为我很闲啊?”
王子虚将一勺雪糕放进嘴里:“好吧,那不麻烦你了。我戒烟。”
叶澜掏出手机,打开笔记:“你说罢,什么牌子?”
王子虚把手里的空盒子递给她看:“大丰收,三块钱一包。”
叶澜瞪着他:“你现在也算是王总了,就抽三块钱一包的烟?”
“还是这个带劲。”
终于起风了,空气凉丝丝的,门廊下忽然变得很舒坦,叶澜更不想马上进去了,她用一张纸垫在屁股下面,挨在王子虚旁边坐着,修长的腿斜放在他腿边,逼得王子虚挪远半步。
她伸出长长的指甲,费劲地开了一罐啤酒,又撕开一包辣条,吃得手指上都是红油。
王子虚斜了她一眼,心想你也是叶总你在这吃辣条,连卫龙都不是,刚才还好意思说我。但是他太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里想。倒是叶澜先憋不住了,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聊。
“怎么样?你降得住这些脚本师们么?我看了资料,他们都是什么南大、财大的,他们能服你么?”
叶澜眼中的王子虚并没有小王子那层附魅,在她心中,他始终是那个“左子良随便找来的亲戚”。
王子虚郁闷道:“我大学说实话也不差啊……”
叶澜一边咬辣条一边说:“是啊,但是你读理科的啊。左子良跟我说你读理科的。你是读理科的吧?”
王子虚说:“这个跟文理无关,王小波也是读理科的,他还会编程呢。因为文学需要的是观察力和想象力,这些能力不分文理。”
“王小波是谁?你哥?”
“不是……”
“那他怎么跟你同姓?”
“……这是巧合,算了,你不知道算了。”
叶澜说:“我之前没看我们语疗员资料,这回一看吓了一跳,这个是中文系大神,那个是网文大佬,我以前还以为我们语疗员都是二流子呢,原来都是大神。哎,我跟你说个事儿……”
她凑上来小声对王子虚耳朵说:“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要是知道你身份不硬,他们可能就不服你了。”
王子虚无语:“我教的是干货,不管我有没有发表过作品,干货有没有用他们总能感受到。”
叶澜冷笑一声:“呵呵,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有时候世界没有这么简单,谁能力强就服谁,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多年来的经验教训让王子虚知道她是对的,但是他口头上不想承认,只是低头说:“就算不为服气的事儿,我都不能暴露我的身份。”
“怕你老婆知道是吧?”
“嗯。”
叶澜翘起小拇指在空气里指指点点:“我真的很好奇你老婆长啥样。真的。”
王子虚没说话。他突然有点困了。
叶澜吃完辣条,掏出卫生纸擦手,突然贼兮兮地笑:“想不想我告诉你,到目前为止,今天数据涨了多少?”
王子虚看到她得意洋洋的表情,就知道结果肯定不好,说:“没怎么涨吧?”
叶澜笑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王子虚说:“你也是公司股东,没涨你还这么高兴?”
叶澜说:“比例没涨,但是绝对值涨了呀,你这波热度带得好呀王总,我算了一下,我股份少了,但我这个月能多收好几万呢。”
王子虚摇了摇头:“才好几万……”
“好几万不错了,就这么点流水,你还指望大富大贵啊?”
王子虚看远方:“让子弹飞一会儿。”
“你说什么?”
“让子弹飞一会儿。”
叶澜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得了吧你,老这么端着,搞这么帅给谁看啊?”
拍完她的手掌离开王子虚的肩膀,顿时身形一僵,两人目光齐齐看过去,肩膀衬衣上一抹小小的红印子,那是叶澜手上没擦干净的辣油。
“呃,不好意思。”
……
叶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时候,脚本师们陆陆续续交稿了。王子虚就坐在餐厅,来一个他改一个,脚本师坐在旁边看,最后,五个人全围在他旁边。
王子虚改完一句话,樱酱如同看到神迹,瞪眼在旁边大呼小叫:“妙啊小王子老师,原来回归性原理是这么用的,我又学到了。”
信者瞪了他一眼:“玩《艾尔登法环》玩的。回归原理,没有‘性’。”
樱酱说:“我还以为这个梗没人能接呢。”
诗人冷冷看了他俩一眼:“妈的智障。你俩写的玩意儿改得最多,浪费最多时间。”
樱酱一脸坚定:“改得越多,上升潜力越高。”
信者充满信心:“上升潜力越高,以后实力越强。”
“好了。”王子虚按下了ctrl+s保存文件,“改成这样可以交稿了,但是太慢了,明天我教你们怎么加快码字效率。”
众人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好好好。”
把几人打发走继续码字后,王子虚操作电脑,将脚本打包给黄达传过去。
叶澜揉着眼睛走过来:“你这就完事了?”
王子虚点头,躺在椅子上喘了口气,接着起身,新建了一个文档,打算开始构思征文比赛的。
叶澜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其他什么都不用做?你还真打算只靠几个脚本,就把数据给抬起来?”
“那不然呢?我只是个写手。”
王子虚有气无力,他感觉眼皮很重,困意十足。
叶澜说:“牛逼。我还以为你会利用他们的号召力,让他们几个去自己的粉丝群拉拉新呢。”
“就算他们号召到粉丝了,又能顶多久?想要维持数据,始终是要靠内容创作。这是我存在的理由。”
叶澜按了按额头:“该说你是极度天真还是……极度自信呢?”
说完,她又开心起来,扶着桌子轻巧地转了一圈,手腕上的欧米茄腕表闪闪发光。
“那反正你输定了,要不要来提高赌注?光赌酒赌宵夜太没劲了,来点攒劲的节目,给年轻人嗨皮一下,也算团建了,来来来,怎么玩?”
王子虚大小眼地盯着她,狠狠打了个呵欠:“你想怎么攒劲?”
叶澜“嘿嘿”一笑。她知道很多过火的“破冰”,但是王子虚有老婆,雷点又太高,她怕一说他马上拒绝,那就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