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虚和张倩分手的原因众说纷纭,官方给出的解释是两人“性格不合”。实际上,两人对于更具体的原因始终无法达成一致,以至于各执一词。
张倩的说法是,王子虚“不求上进”,执迷于创作,忽视了生活、社交以及张倩。这让张倩十分焦躁。她看到自己有限的未来将会被王子虚无限地拖累,何况当时她已经发现自己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王子虚并不认同她的看法。但是他对于自己没有尽力去挽回这段感情的原因讳莫如深。最后两人只在“性格不合”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于是这就成了公之于众的分手的最终原因。
实际上,王子虚从来没有说过的是,真正导致他们分手,让他对张倩失望的原因是,她的狭隘浅薄。
张倩难以置信的狭隘浅薄。
作为本科大学毕业,在宣传部任职的公务员,她不知道桃园结义的三人是刘备、关羽、张飞,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个人名,不知道哥本哈根是个地名,不知道月球的光线来自于反射太阳光,不知道两个重量不同的铁球同时松手会同时落地。
王子虚在发现她是如此的浅薄时,内心是十分惊讶的——张倩的学校虽然说不上多么出名,但好歹也是本科毕业,她怎么会连这种知识都不知道?
随着了解更深,他才理解到,张倩是有知识的。但是她的知识只局限在被灌输的那一部分知识,她绝对不会主动去探究界限之外的知识。她有知识,但没文化。
其实没文化也并不影响什么,这些知识不知道也罢。让王子虚无法忍受的是她的毫无求知欲。她极度缺乏好奇心。
每当王子虚想谈起刘关张千年的浪漫时,她会一脸厌烦地拉开话题,聊起包包和香水品牌。她并不认为两千年前死掉的三个人对她的人生有什么影响,也不觉得不知道这三個人是值得羞耻的事。
在得知刘关张三兄弟最后的结局后,她更是对三人嗤之以鼻,不理解王子虚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个失败的故事推销给她。在她的世界,没钱和失败才是唯一的羞耻。
另外,她对于王子虚的爱好也毫无兴趣。或者说,她憎恨王子虚一切与她无关的爱好。在王子虚伏案写作时,她会无休止地拿一些无关的小事让他分心。她不允许王子虚进入她不存在的内心世界。
她没有幽默感,不会为了语言开心,能逗她笑的,唯有占了什么便宜或者别人倒了什么霉。她的语言惊人地乏味,她试图将一切标注上价码,哪怕是别人家刚出生的婴儿,都要试图计算他将来能赚多少钱。
在王子虚认识到她狭隘至极的内里之前,她的外表是毫无破绽的。哪怕在最严酷的环境下,她也会将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只有和她真正一起生活过,才会知道她的真实面目。
真正让王子虚彻底和她决裂的是一次闲聊。王子虚突然说起,这个世界上存在“枪手”这种职业。大牌作家靠笼络一批人来代笔,开工作室,让别人为自己写,就能够赚得盆满钵满。
那是在谈及写作话题时,张倩眼中第一次闪烁起光芒。
“你为什么不这样干呢?”张倩说,“这是个好点子啊。这样不比你自己一个人写字投稿赚钱得多?”
王子虚听到她这样说,登时震惊了:“你不觉得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吗?”
张倩说:“哪里不道德?”
“文字写出来就应该属于那个人自己,找代笔不是侮辱文学吗?你好歹也是个公务员,怎么会推崇这种不正经的生意?”
张倩脸色一沉:“你写字投稿才是不正经生意好吧!开公司批量写赚钱,这才是正经生意!”
王子虚感觉到自己在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谈话,两人针锋相对地吵了很久,他才理解她的观点。
张倩之所以认为找枪手开工作室才算正经营生,是因为这符合资本的最基本运行逻辑——有分工、有组织、有序扩张。
这无疑是通过写作最有把握轻松赚钱的形式,所以这才是正经营生。最起码它可以以单位形式购买五险一金。
相反,通过写作投稿来赚钱,不仅费时费力、回报不稳定,更没有五险一金。
如果按照王子虚所说,每一次写作都是在“掏空自己的灵魂”——人的灵魂没有多少可以掏的,掏完就没了——它还不可持续。
如此高的投入,如此低的产出,还不可持续,那“通过写作赚钱”这个想法,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荒谬滑稽的妄想。这不是最不正经的营生,那还有什么是?
王子虚被张倩说得哑口无言。因为他即使不情愿,他也不能不认同:张倩的话里有一部分是对的。
因为历史上有一个人就靠找枪请代笔开工作室的方式赚得盆满钵满,还赢得身前身后名。
这个人就是大仲马。
大仲马来钱的方式,就是靠请代笔,以自己的名义发表。挂在他名下的有上千本,绝大多数都是代笔。因此,他被称为“工厂厂长”。
而他生前以“基督山伯爵”自居,斥巨资给自己盖了一座“基督山城堡”,每天高朋满座;他有情妇无数,这些情妇给他生了无数个私生子,小仲马就是其中之一;在2002年,他的尸骨更是被移葬入了法国先贤祠,这是只有在法国历史上做出崇高贡献的名人才能有的待遇。
作为一个雄性,他拥有名声、地位、权力、女人、荣耀……他拥有让其他雄性羡慕嫉妒的一切。
但王子虚认为,真正让大仲马永远留在历史上熠熠生辉的,只有他自己写的那寥寥几本作品,而绝对不是其他代笔生产的“产品”。
王子虚当时才二十来岁,和现在不同,他尚且有几分自傲。他对工作室不屑一顾的根本原因是,他认为他迟早有一天会发光。
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故事是只有他能讲的,有一些灵魂深处特殊的慰藉,是只有他能提供的,代笔怎可能代替他?
何况站在读者的角度,代笔就是一种可恨的欺诈。他在成为一名作者之前,是一名忠实且热情的读者。他瞧不上任何请代笔的人,包括大仲马在内。
而恰好张倩并不这样认为。这个世界离开王子虚的作品也能转,但王子虚离开了钱就什么也不是。她并不认为代笔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
她看待文学的方式,和看待一件衣服、一个包包并没有什么区别——代笔无非就是代工嘛,只要不把假货卖给我就行。
这是两个人的核心分歧。于是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后,两人各自实现了自己当初的坚持——张倩执着于钱,于是她变得有钱了;王子虚认为有些事情贫贱不能移,于是他依然贫贱。
但在刚刚分手后,王子虚仿佛溺水许久的人重新获得了空气,很是自在了一段时间。其间张倩还找过他几次,但他一旦重获自由,就不再眷恋被绑架的日子,因此对张倩并没有假以辞色。
这就坏了事儿了。
多年后,王子虚经过社会的打磨,性格也变得圆润了不少。
他时常回想当年。他觉得自己当年有很多事其实都可以处理得更好。比如和张倩分手这件事。
他并不认为当初不应该分手,只是当初那场分手,是他先提出来的,而他并没有想好后路,也低估了一个嫉妒的女人能有多么强大的破坏力。
虽然最后统一口径是和平分手,但实际上,跟他甩了张倩没有区别——张倩给机会他挽回,他却没有试图挽回,这就是不要张倩的面子。于是张倩气急败坏,将这个仇记在了心里。
后来,张倩在各种场合强调自己条件优越;她让新男友布置了一场浪漫到震惊西河全体人民的表白现场,用999朵玫瑰和豪车羞辱王子虚……这一切实际上都是在报复当初她感受到的耻辱。
王子虚一开始还会试图跟人解释,其实并不是张倩甩的他,两人只是和平分手。而一旦他这话传到张倩耳朵里,她就会变本加厉地报复他一次,弄得他苦不堪言。
再后来王子虚就学聪明了,他学会了缄口不语。在他的默认当中,每个人都逐渐觉得是张倩甩了他。对于公众的误读,他也缄口不语。
在他逆来顺受的妥协下,张倩总算消停了。除了上次把他的稿子踢出去。当然,她坚称那是在为王子虚好。
总而言之,张倩是个王子虚惹不起但躲得起的人,就像如今在广场酒店的大厅里,王子虚看着张倩,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温和微笑,不敢稍有得罪。
“你说话啊?”张倩抱着双臂道。
王子虚伸出双手道:“不好意思,我有事。”
张倩说:“你来找宁春宴是吧?”
王子虚说:“不是。我有正事。”
张倩问:“你找宁春宴不是为了正事?”
王子虚说:“我现在有更正的正事。”
前台小姐姐放下电话:“钟教授说可以。”
王子虚说:“他在哪个房间?”
前台说:“608号房。”
王子虚说:“谢谢。”
张倩在身后叫道“等一下”,但王子虚理都没理她,撒腿就溜了。
闺蜜在一旁幽幽道:“伱这个前男友,嗯,挺有个性的。”
张倩正在烦躁,没有理她,将怒火全都发泄到了前台身上:
“谁让你告诉他房号的?这个人又没有邀请函,你怎么随便让人往里进?”
前台无辜地说:“可是钟教授确实说了他是客人。”
“哪个钟教授?”
“南大的钟俊民教授。”
“南大?”
张倩皱起眉,她不懂王子虚怎么又跟南大扯上边了。以她的了解,王子虚应该跟南大完全没有交集才对。
她转头问闺蜜:“王子虚怎么会认识钟教授?你有什么头绪吗?”
闺蜜用手指绕着鬓角:“我又跟钟教授不熟,我怎么知道?”
“可你是教育厅的呀!”
闺蜜翻了个白眼:“你把教育厅想得有点太万能了,东海这么多大学,难道我个个学校的教授都认识?何况以南大这个规格,人家理都不用理我好吧。”
说完,她又道:“你也不用奇怪,你在进步你前男友也在进步,搭上谁的线有了关系了呗。”
张倩皱眉:“他家里那条件不可能有关系好吧。”
她对王子虚家里的情况知根知底。老王家三代穷根,从王子虚这辈往上挖,一直刨到祖坟都刨不出一个大人物。
但凡他有点条件,至于这么多年来被踩成这样一声不吭吗?活到30岁上什么也没做,不可能突然就有关系了。这不符合常理。
王子虚刚从一头跑上楼,另一头的电梯口,身穿汉服的李庭芳就和宣传部郭敬宗部长出来了,一边走一边聊道:
“……然后就是要注意到场嘉宾情况,他们都入住了吗?”
郭部长说:“只有个别几个没有入住,有特殊情况,比如陈青萝,她说自己在西河有房,不愿意住酒店,我们就没有要求她入住,只跟她通知了时间。”
李庭芳表情凝重起来:“这个陈青萝你尤其要盯好了,她的性格最是难以捉摸,最好安排一个专员把她盯紧了,让她按时参会。”
郭敬宗道:“我回头安排。”
李庭芳笑道:“这些文人啊,有时候很可爱,但是有时候又很可恨,可以说无组织无纪律惯了,一个比一个有个性。”
郭敬宗心说最有个性的就是您了,谁会在广场上立那么个“杀人放火”的幡子啊?不过他嘴上还是说:
“知道了李老师,我们会妥善协调好这次颁奖典礼。”
两人走出大厅,郭敬宗看到了张倩,招了招手道:“小张,你忙吗?有个事情要安排下去。”
张倩收敛了脸上表情,一路小跑过来,道:“您请讲。”
“这次文会进入前三轮的《西河文艺·特刊》已经印刷好了,马上要送一部分到酒店来,你安排一下,让专人负责把特刊送到我们请来的各位嘉宾老师的手上,点对点送到位。”
张倩恭敬点头:“好的。”
进入第三轮前十名的稿件,就有资格登上《西河文艺》的年度特刊了。每次文会,都会编纂这么一册特刊。
一般这册特刊的销量都会相当高。不仅各单位人手一本,前来参会的嘉宾也会被赠送一本,还有不少会免费赠送给群众或游客,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感受到这次文会骄子骄女们的才华。
安排工作时,张倩闺蜜为了避嫌,故意离得远远的。领导前脚走,后脚特刊就送到酒店前台了,闺蜜也凑了上来,取了一本道:
“这就是这回文会前十?还挺厚的。”
张倩一边点数一边道:“是啊,个个都挺能扯,一个文章写上万字,十个加起来就是十万字,肯定会厚啊。”
她点完数便打电话叫人过来发特刊。这种事她自然不用亲自动手。正坐在沙发上等候时,身旁的闺蜜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把杂志递到了她眼前。
“你看你看,这个作者。”
那是特刊上最后一篇第三轮入围,的页眉上印着“南大特邀稿件”几个字,而看到标题右方作者名的那一刻,张倩瞳孔放大,浑身的血液仿佛结了冰不再流动。
她呼吸骤停了片刻,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抢过了闺蜜手上的稿子,干笑了一声,回头用怀疑人生的语气道:
“王子虚?”
她转头看闺蜜意见,闺蜜却笑道:“跟你前男友同名耶!”
张倩的表情却殊无笑意。不久,闺蜜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这是你前男友写的?”闺蜜问,“不是说入围赛被淘汰了吗?”
张倩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乐观地想,或许确实如闺蜜所讲,只不过是同名而已。可是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何况,刚才王子虚说过,他是去找南大钟俊民的。
闺蜜皱眉道:“你前男友是南大的?”
张倩摇头:“不是。他是北理的。”
闺蜜松了口气:“那就不可能是他了。这上面写了,南大特邀稿件。”
张倩的眉头依然紧锁:“可是他又说去找钟教授。钟教授就是这次特邀稿件的负责人。”
闺蜜问:“那他真跟钟教授有关系?”
“不可能有关系啊?”
闺蜜用杂志挡住脸:“或者是,有关系的关系?”
张倩灵光一闪:“对了,他跟宁春宴有关系啊!宁春宴是南大的!”
闺蜜一拍手道:“你看,症结找到了吧!”
张倩皱眉:“他跟宁春宴的关系好到这个程度上了?不像啊?”
闺蜜偷笑:“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只能说,宁春宴看男人的眼光有点差。”
张倩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她本来没往那方面想,但闺蜜说的确实是一种可能。
她倒不是在乎王子虚有了新欢,他们谈恋爱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在她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她心里的酸,只是单纯的嫉妒。
以前她觉得自己男友比王子虚有钱,比他有地位,所以她有心里优势,但她自己还是知道自己比不上人家宁春宴。心理优势没了之后,她头一次知道这感觉竟如此窒息。任何前任都不可能看得惯前任的新欢比自己好。
张倩摇头:“不,王子虚跟南大八竿子打不着,他不可能走特邀稿件上的。而且,就算他上了,也顶多就上一次这个特刊而已,什么也捞不着。”
闺蜜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她:“你可是入围就把他毙了,他上了前十,不会拿你毙掉他稿子的事做文章吗?”
张倩不屑一笑:“你想多了。前十又如何?你记得去年文会的前十有谁吗?除了冠军,没有人会记得。
“他找了这么多关系,用尽人脉,只为了混一个前十的名额,正是他目光短浅。就算上了特刊又如何?只是满足他那无聊的文人梦,过过作家瘾罢了。”
闺蜜“啧啧”两声:“这么想来,宁春宴也挺可怜。”
她转头又问:“但是他进了前十,就有机会进评选了啊,如果真给他拿了个奖会如何?”
张倩抿着嘴唇道:“你当那些评委都是摆设啊?这回文会的最终评审,是交叉审稿,打总分计名次,还要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
“他找一个两个关系,进个第三轮,自娱自乐一下还行,回去他那个小单位装装逼。他还能把关系找到天上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