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虚敲响房门,没过片刻,甚至可以说几乎是同一瞬间,门就被打开了。
门内却不是钟教授——王子虚不认识钟教授,也不知其长相,但他确定眼前的人不是钟教授——那是个头发很短,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年龄看上去二十岁多一点的男生。
男生开口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就是王子虚?”
“是我。”
“进来。”
他二话不说拉着王子虚进屋,迅速地将门在他身后关上。
这是王子虚第一次进入广场酒店的客房。该说不愧是是“准五星级酒店”,室内陈设十分气派。
正对着门的水族箱发散着莹莹光芒,内里红色和黄色不知名小鱼仿佛在空气中游动,窗帘敞开,窗户外视野开阔,正好能看到广场对面的府办大楼,在一张选材考究的黄梨木椅上,钟教授坐于其上,腿上摊开放着一本书。
他的皮肤泛着古铜色,脸上沟壑纵横,身体纹丝不动,宛如一尊雕像。
男生防患于未然地转头,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做出“噤声”手势:“钟教授现在正在阅读,你先不要跟他说话,稍微等一等。”
王子虚看了一眼钟教授,他视线放在自己腿上摊开的书上,神情专注而认真。好像压根没注意到室内多了一个人似的。这种专注力让他显得异常严肃。
王子虚很佩服这种专注力很强的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男生向他自我介绍:“我叫赵沛霖,南大研究生。你的师兄。”
“师兄?”
“哎,师弟你好。”
“……”
王子虚有些纳闷。
他的年纪肉眼可见比自己小,何况他是南大的研究生,自己北理本科毕业,无论如何,他都论不上是师兄。
但他也不像是随便占便宜。他语气很自信,自信到简直笃定王子虚将来要考上南大的研究生。
他越自信,王子虚就越迷茫。
之前宁春宴在电话里说过,为了让他的稿件成为南大特邀稿件,她使用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方法。具体是什么方法,她没有明说。
但她告诉王子虚:见了钟俊民的面,不要乱说话,多听少说,不管他说什么,一口气答应下来即可,无论如何不要惊讶。
所以王子虚略过了这一节,自我介绍道:“我是王子虚,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赵沛霖朝他伸出手:“你好你好,你的我也拜读了,我承认比我的要好上那么一点。”
“过奖。”
“我的文学主阵地是《新月》,如果伱以后想要写诗、学诗,都可以来找我讨论,当然,这需要你考上南大之后。”
王子虚肃然起敬。
《新月》是国内一流文学月刊,能够登上《新月》,可见这位也非同小可。于是他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然后问道:“钟教授每次读书时都这样吗?”
赵沛霖笑了笑:“是的。每次都这样。别误会,钟教授不是怠慢你,而是他每天都要保证一定时间的绝对专注状态,而他一旦进入这个状态,你就最好别打扰他,不然后果自负。”
王子虚点头:“我知道。心流状态一旦进入,强行中断会十分不舒服。”
赵沛霖脸上露出了欣赏的表情:“你居然还知道心流?”
“嗯。一种极高专注力的精神状态,也被称为最佳体验。是幸福心理学的一个研究成果。”
赵沛霖脸上露出看到《新华字典》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知识点的表情:“不错。我认可你了。”
“……谢谢。”
王子虚不太需要这种程度的认可,但是被认可的感觉不坏。他环顾四周一圈,小声道:
“我们这样聊天,不会影响到钟教授吗?要不我出去等?”
“不用,你低估钟教授的心流状态了,他进入这個状态后,只要不是直接对他说话,在他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无法扰动他,哪怕在他身旁做早操他都不会被影响。”
王子虚露出了钦佩之色:“了不起。”
“是啊,不过,说起做早操……”
赵沛霖一边说,一边在王子虚震惊的目光中,趴到了地上,开始做起了俯卧撑。
这个人做了15个标准俯卧撑后,站起来,当着王子虚的脸拍拍手,表情轻松,倒好像是王子虚大惊小怪了:
“钟教授常说,对于自己的训练和雕刻应该是每时每刻的任务。如果肉体不够坚韧,则无法承受过于高迈超逸的精神。”
王子虚回过神,同意了他的看法:“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对,身为咱们南大人,必定要这般。怎么样?你能做多少个?”
“一口气吗?大概55个吧。”
赵沛霖露出惊讶的眼神:“你确定?我说的是那种标准的俯卧撑,不是那种蜻蜓点水式的。你能一口气做55个?”
“可以。”
王建国同志没有留给他什么传家之宝或者祖宗家训,他给他为数不多的好习惯就是坚持锻炼身体。王子虚唯独在身体上比较有自信。
赵沛霖一脸不相信的表情道:“那你做给我看看,要标准的那种,腰不能塌,双臂要收紧,脚尖要掂起来,身躯要呈一条直线。我帮你数着,不标准不算数。”
王子虚看了一眼地面,确认地上没有烟灰、脚印、狗屎之后,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行。”
他趴下去,驾轻就熟地做起来,头20个非常轻松,赵沛霖大声帮他数着;做到30个稍微有些难度,做到第40个的时候速度终于慢下来,但最终还是将55个俯卧撑一个不漏地做下来了。
他站起身,有些力竭,双臂微感沉重,拍了拍手道:“如何?”
“可以。”
赵沛霖沉吟片刻,才开口道:“现在,我开始有点欣赏你了。”
“……谢谢。”
王子虚也不需要这种程度的欣赏,但是被欣赏的感觉不坏。
“你对每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会突然要求做俯卧撑吗?做完了才会认可之?”他问道。
“那倒不是。认可是多维的,不一定非要局限在俯卧撑上,”赵沛霖解释道,“放轻松,我也不是想刁难你,主要吧,这回文会,本来应该是我来露脸的。”
后半句话他说得颇有怨念,接着又说:
“我肯定能拿名次,说不定碰到一个两个文学少女,一段美好的爱情就开始了,结果你半路杀出来,把我的稿子给顶掉了,我的幸福没了。”
“不好意思。”
“没事。正如我之前所说,我读过你的,你写的确实比我的要好那么一点。”
王子虚知道自己顶掉了某人的稿子,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顶掉的是谁的稿子。赵沛霖的脸在他眼中一瞬间变得可爱起来。
王子虚说:“稿子如何姑且不谈,恋爱这种事情,即使不在比赛上拿名次,也可以直接谈的。”
“可是那感觉是不一样啊,当女生对你有了崇拜之情,恋爱就好谈多了。比如我在南大,就老也找不到对象,大家都是南大的,身上没光环啊。”
虽然他长吁短叹,但这话说得颇有南大人特有的骄傲。他说的也确实是实情。南大的跑到西河来,就是降维打击,绝对会被高看一眼。
不过王子虚觉得,恋爱应该没他想的这么复杂。如果他在南大找不到对象,不应该把责任推到光环的问题上。
正在此时,钟教授终于说话了:“你别听他的,祥林嫂一样,他的稿子选上去,还不一定能拿名次呢。”
两人赶紧肃立,身旁钟教授终于合上书本站起身,阔步走过来,上下打量了王子虚半天,然后点了点头:
“王子虚?”
“是的。”
王子虚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忐忑,钟俊民用不客气的口吻,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同意让你一个毫无南大教育经历的人,以南大特邀作者的身份来参加这场文会?”
来了,王子虚心中对自己说。
手臂上的肌肉还在微微发疼,刚才的55个俯卧撑在提醒他,这也是一场考验。钟教授在这个问题上应该等了他很久。他的回答将决定某些问题的处理方式。
“师兄”的认可容易获得,教授的认可恐怕没那么简单。
斟酌了一会儿,王子虚说:“我想过这个问题,也想过各种理由,但是无法说服我自己。”
钟教授在位子上坐了下来:“我这几天也想过好几次这个问题,也无法说服我自己。”
他的回答让王子虚的心往下一沉,紧接着钟教授又说:
“一方面,她们说,你对南大一直心有憧憬,一直尝试考南大的研究生。冲着这方面,我可以说服自己网开一面。另一方面嘛……”
他用复述的口吻念道:“‘一切艺术、一切希求,以及一切行动与探索,都可以看做是以某种善为目标。因此,可以从事物追求的目标出发,来正确地界定善。’”
王子虚安静地听他说完,低声说:“亚里士多德。”
钟教授眼前一亮:“你读过?”
“嗯。《尼各马可伦理学》。”
“不错。你怎么看这句话?”
“有一种古典的美,”王子虚说,“中国古代的先哲也有类似的话。”
“哪一句?”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同样讲的是从原初出发点的‘善'来进行价值判断,不过孟子更多是从统治者的角度出发来进行论述的。”
钟教授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北理。”王子虚如实回答。
钟教授问:“北理?你读的文科还是理科?”
“工科。”
钟俊民想了想,道:“你读工科还读这么多书,进行了这么多思考。我现在相信,你真的是一个心怀南大梦想的人了。”
王子虚选择沉默不语。
尽管过程十分曲折,也比较复杂,但至少钟教授的结论是对的。
钟教授道:“我愿意促成这件事,因为我认为这是对美的追求,而美即是善。为了你这件事,很多人都违背了规则,包括我。我希望在将来,面临善恶抉择时,你能保持清明,不要忘掉今日别人为你做的一切。”
王子虚重重点头。
“听说,你在这儿的一个小单位上班?”钟教授又问。
“嗯。”
“待会儿参加文会颁奖,你坐在我旁边。”钟教授说,“我既然给了你南大特邀稿件的身份,你自然要在我们南大的阵营里面。”
王子虚点头:“好。”
钟教授又说:“如果你的最后拿到了名次,恐怕对于很多人都是极大的讽刺。既然讽刺了人家,就不要指望别人不来报复,你得顶住压力。”
王子虚道:“我会的。”
“最后,”钟教授说,“如果你将来考南大汉语言文学专业,可以选我做导师。”
这是一句很有分量的话,王子虚郑重点头:“好。”
“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记得跟赵沛霖交换联系方式,准时来参加颁奖典礼。”
王子虚出门前,赵沛霖对他说:“钟教授认可你了。”
“嗯。”
“我想通了,这回你来露脸也是一样的,不过你要早日考上南大,你社会经历丰富,等你考上了,一定能带来许多妹子资源,这样不光是我,我们南大的好多兄弟说不定都有救了。”
他天真得王子虚都不忍心告诉他残酷的现实,他有什么妹子资源?难道把郭冉冉介绍给他?
这个时候的气氛不宜说丧气话,他只是沉重地点头,然后对着赵沛霖的一脸天真说,好。
无论如何,他这样就算过关了。出门后,王子虚拨通了宁春宴的电话。
“喂,我刚才见到钟教授了。”
宁春宴惊喜道:“怎么样怎么样?你们说了什么?”
“我见了钟教授和他的学生赵沛霖。我们做了俯卧撑,还聊了亚里士多德。”
“听起来挺融洽的。”
“其实很严肃。”王子虚说,“钟教授给我的感觉是个很严肃的人,或者说,是个很纯粹的人。”
宁春宴说:“是吗?你跟我有同感。你给我的感觉也是个很纯粹的人,我之前还在想,你们两个这么有追求的人撞到一起,会不会闹矛盾。”
王子虚说:“那倒没有。钟教授让我颁奖的时候坐在他旁边。”
宁春宴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惊讶:“那就是认可你了呀。钟教授这人可重视门户了,如果对你不满意,巴不得你离得远远的。”
王子虚说:“可喜可贺。”
宁春宴又道:“对了,我跟你说个事。”
“你说。”王子虚脸上带笑。他等着她告诉他,当时她到底是怎么说服钟教授的。
“我马上要去给你们的稿子打分了。”宁春宴笑嘻嘻地说。
王子虚说:“你这种玩世不恭的心态,真的能做好打分这么严肃的工作吗?”
“谁说的,我很严肃!”
“既然严肃,就不要把这种事向参赛选手透露了。”王子虚说,“避嫌要紧。”
“哼哼。你倒是刚正不阿。”
宁春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王子虚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出人意料地难讲话。她本来还打算逗逗他,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倒不好开口了。
宁春宴语气真的严肃起来,提醒道:“不过我跟你说哦,这次征文比赛,可不止你一个人有熟人。评委也好,参赛选手也好,可不全都是你这样刚正不阿的人。”
王子虚说:“我知道。但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不想日后回想起来,发觉自己做了亏心事。那会给我留下一个永恒的容易击溃的弱点。”
宁春宴笑了。
虽然他迂腐得可怕,但他也令人安心得可怕。
王子虚顿了顿,又说:“另外,我好像发现你是怎么把我的稿子推销到南大的了。”
“呃……”宁春宴挠了挠脸颊,“气氛这么好的时候聊这个话题,真的好吗……”
“你是不是跟钟教授说,我将来一定会考南大的研究生?”
宁春宴的声音带着几分心虚:“不是我说的。”
“那就是说了。”
“但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说的?”
……
“陈青萝老师,您能说说,您是如何走上创作这条路的吗?”记者问道。
陈青萝一脸厌倦地坐在酒店会客厅沙发上,双手放在腿上,状态如同在受审。
在宁春宴家躲了这么多天,始终还是躲不过这一遭。即使她的闪避技能点满,也躲不过无孔不入的记者。
好在她的《波伏娃的奉献》已经写完,要不然今天这么被采而访之一套组合拳下来,再好的状态也要灰飞烟灭。
“陈青萝老师?”记者提高音调催促道。
陈青萝回过神,用小学生背课文般没有感情的语调说:“从我小的时候起,就一直怀揣着一个文学梦想……”
“咳咳,”记者轻轻咳嗽了两声,“陈老师,您说点更加真实、更接地气的吧,我们这个报道是面向小朋友和家长的,您的经历可以给他们树立一个好榜样。”
这位记者是个穿黑丝的美女姐姐,大热天身上还一丝不苟地穿着西装,热得额头上都冒出细汗,脸上也卡了粉。总之看上去楚楚可怜,让人不忍心拒绝。
陈青萝叹了口气,说:“我参加了个比赛,一下子赢了好多钱,后面就一直写了。”
“呃……”
陈青萝把一个堂堂正正的文学比赛说得好似赌博,听上去十分地不和谐,此处在形成稿件时,势必要进行一定的修改润色。记者姐姐在心中记下后,继续问道:
“您家境贫寒吗?”
“不贫寒。”
“那……您的动力只有钱吗?”
陈青萝握住双手反问:“如果你上班不发工资,你还有多少动力上这个班?”
“呃……我想应该不多。但是陈老师,我不大能理解其中的逻辑。”
“我刚好在17岁的时候写赚了一大笔钱,所以我就去写了。如果没有这笔钱,我毕业之后就得找个班上,但是有了这笔钱,我哪怕想去找个班上,他们都不让了。也就是说,我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纯属迫不得已。”
记者表情十分窘迫:“陈老师,您还是尽量说一些我能写到报道上的吧?”
陈青萝叹了口气,用小学生背课文般毫无感情的语调说:“从我小的时候起,就一直怀揣着一个文学梦想……”
结束采访后,陈青萝走出门,看到一个女人朝自己鞠了一躬:
“陈老师,我是宣传部的张倩,马上要进行颁奖典礼了,我来带您去会场。”
“你就是宣传部的张倩?”
“对,您认识我?”张倩有几分惊喜。
“臭婊子。”
“啊?”张倩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青萝一言不发,气呼呼地走到前面。张倩怀疑自己真的听错了。但她明显能感觉到,陈青萝对自己相当不待见。
张倩小步跑追了上去,双手的手指头偷偷绞在一起。听说过陈青萝很难相处,没听说过这么难伺候啊!可是接待陈青萝是政治任务,万不可搞砸,她一点脾气都没有。
“陈老师,请走这边。”
陈青萝眼神如同北风,砭人肌骨地扫了她一眼,看得张倩心头发寒。
“臭女人……”
张倩背后流汗:“您说什么?”
“没什么。带路,走。”
……
“李老师,我该走了。”林峰对李庭芳道。
“嗯。”李庭芳睁开眼。忙了一整天,她已感到有些吃力,刚才闭目养神了片刻,在夕阳的照耀下,她昏昏欲睡。年纪上来后,什么时候困便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但她不能再睡,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去做。
她将主持征文比赛最后一轮的评定工作,这将决定奖项最终花落谁家。
林峰扶她站起来,李庭芳收回手,道:“85分。”
“嗯?”
李庭芳说:“我会给你打85分。”
“嗯……”
林峰心中有些极微小的失望,但是他太了解李庭芳,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也并没有特别失望。
“这是一个公允的分数。是多少分,就给多少分。我的身份,也不好偏心。”李庭芳说。
林峰低头:“我知道。”
“沈清风绝对会给林洛打一个很高的分,给你打一个很低的分。本次比赛会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这个赛制就是为了规避他这种情况,但还是会有影响。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但没有办法,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
林峰点头:“我懂。”
“你只能把自己做到最好,做到无可指摘,才能闯过去。这次你用心了,如果最终没有闯过去,那就说明还欠打磨,那就明年再来。”
李庭芳想了想,道:“就如同海明威所说的,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林峰声音坚定了几分:“嗯!”
“时间差不多了,”李庭芳看了眼手表,“我该去会场了。”
……
“我该去会场了。”沈清风对林洛说,“不用再算了,怎么算都是第一。”
林洛趴在桌子上,面前白纸上布满笔记,有人名,也有算术的式子,十分凌乱。
林洛表情十分紧张:“最后再算一次吧,您加刘老师,还有樊老师,刘老师可以打出95分,您给90分,这样的话,只要樊老师能够稍微高抬贵手……”
沈清风不耐烦道:“只要李庭芳不给你打到60分以下,你的均分就一定在90以上。”
林洛说:“主要还是取决于樊老师。可惜他个无耻之徒,澡也泡了礼也收了,最后来一句会公平打分。”
沈清风说:“总是有这样的古板货色。不用再想了,钱能做的毕竟有限,你能花钱,别人也能花钱。何况我们要的又不是拿第一,只要压住林峰就好。”
林洛抿紧了嘴唇。
压制林峰是沈清风的愿望,但并不是他林洛的愿望。
这一次,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站在他这边,如果他想要在文会上拿第一名,这次可能就是最好的机会。
如果拿不到第一,那始终会有一些遗憾。
沈清风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但也不点破。
其实评委里面的樊老师已经松口了,他能看出来,如果再加把劲,极有可能把他的分也拿下。
但是,那对于他来说没有意义。
林峰对于沈清风来说是对手,林洛又何尝不是威胁?林洛能够背刺林峰一刀,难道就不能背刺他?
他没想过一定要让林洛拿第一。至于林洛最后能不能拿第一,那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和运气。
沈清风抓起了桌上的皮包,夹在腋下,道:“我走了。”
“沈老师慢走。我送你。”
……
“就送到这里了。”雁子山回头对刁怡雯的父亲道。
不远处,印着“公务用车”的010号黑色轿车停在路边,那位公务员站在车外,恭敬地等候雁子山大驾。
刁父点了点头,低声说:“雁老师,既然小女已经进了第三轮,其实已经能够满足了,但如果能够拿到名次,就少了一点遗憾……”
雁子山没有表态,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
刁父伸出一手指头,比了一个很小的距离:“如果能够拿上好那么一点点的名次,那对她来说就可谓是圆满,今后……”
“不用说了。”
雁子山转身就走。他说的都是废话。雁子山自己改出来的稿子,他怎么可能给自己打低分?他又不是那种死板的榆木脑瓜子。他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他从来都给自己的评分是满分。
他决定给刁怡雯的稿子打98分,一分是扣在不完全是自己写的,另一分是出于谦虚。如果要去掉最高分,就去掉自己的打分吧。
他既然说了刁怡雯的稿子能拿第二,刁怡雯就一定会拿第二,既不会拿第一,也不会拿第三。
他有这种自信。因为他是雁子山。
……
“我没有拿第一的自信。我前几天才知道,这次其他人都准备得多充分,有些人提前半年就开始写了。我只花了几天才把稿子赶出来,结尾部分还被送去医院了。”
王子虚蹲在花坛上,对着夕阳点了一颗烟,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叶澜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笑,只不过笑容有些发苦。他感觉自己有点越来越被生活给架住了。何况花坛边的蚊子是真多。
叶澜“呼呼”笑着说:“你也不用太过妄自菲薄,别忘了,你是一天把6%的留存做到16%留存的人,在你身上发生任何奇迹,我都不会惊讶。”
“毕竟那是两回事。即使赚再多钱,也不一定会被所有人认可。你看,世界首富也有一堆人骂。”
“那倒也是。”叶澜说,“不过如果我成了首富,我不介意别人骂我。”
“难受的就是你穷的时候都有一堆人过来指着鼻子骂你。”
叶澜“哈哈”大笑起来,但王子虚没有笑。因为他说的是亲身经历,亲身经历再滑稽,也让人笑不出来。
叶澜说:“你猜猜看,我现在在哪里?”
王子虚说:“你不会也来文会现场了吧?”
“嗯哼。”叶澜语气轻盈,“左子良也来了。我们都来看你。”
王子虚挡住了脸:“公司怎么办?不赚钱啦?这破文会有什么好看的?”
“这么热闹,哪里破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们肯定得来啊。”
王子虚苦涩地说:“你们这样我压力很大。我又不一定能拿名次。”
“如果你拿不了名次,我们就当来看热闹呗!”叶澜说。
说完,她又道:“哎,你对自己的期望是多少名啊?”
“我没期望。”
说完,他觉得这也未免太过虚伪,又改口道:“我希望能至少拿个第5。如果能拿第5,既能给南大一个交代,又能给宁春宴一个交代,等回到单位了,也不至于那么丢脸。”
“那你自己呢?”
“嗯?”
叶澜问:“你觉得拿第5,对得起你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吗?”
这是个好问题。
王子虚考虑了宁春宴和南大的面子,也考虑了单位的龃龉,他什么都考虑了。唯独没考虑他自己的想法。
叶澜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关注到他本人,让他十分感动。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关心王子虚的想法了。
他沉默良久,才说:“很多时候不是努力就一定有回报的。”
“但你要永远相信好事一定会发生。”
“希望吧。”
“那你觉得以你的努力,能够拿多少名?”
“第5。”
“切,没出息。”叶澜嗤之以鼻,“你好好在文暧赚钱吧,至少你的赚钱能力,无须别人来打分。”
挂断了电话,王子虚还是觉得喝不下叶澜的鸡汤。在过往30年的人生里,他几乎没有碰上多少算“好事”的事情。
试想想,这次如果没有宁春宴帮把手,他会如何呢?他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第三轮。这跟努力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年怎么会知道,因为他没有努力谈恋爱,导致今天的征文失败。他怎么可能算到这个?
如果强行让自己相信鸡汤,恐怕大概率会失望吧。
但如果这句话改成“要努力撑到好事终于发生”,那就比较对味了,因为他就是这么做的。
他遇到的好事集中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左子良、宁春宴、叶澜……如果不是不停地从地上爬起来最终练出了一身铜头铁臂,也撑不到遇到他们。王子虚觉得自己总体上还算幸福,至少上帝没让他一直撑到六十岁。
至于在30岁之前遇到的那些“坏事”,他很想说出一句史铁生式的宣言:要是有些事我没说,你别以为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他会把这些“坏事”默默记着,一笔一划,等到关键时刻,再翻出来看看,哦,你这里还欠着账呢。
广场上,白色的大灯次第亮起,“咔、咔、咔”,发出清脆的响声。王子虚脚下出现了数个交叉的影子。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他丢下烟头,朝会场走去。
“都让让,今天豌豆要来打人了。”
……
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观礼区分内外场,内场可以坐着,一半是机关单位,旁边用立牌标注哪个单位坐在哪儿。王子虚路过自己单位时,有人看到了他。
“王子虚!这边这边!”
王子虚转头看了眼,只是微微一笑,脚步没带停。
宋应廉皱眉:“他上哪儿去?”
郭冉冉站起了身:“他坐到前三排去了!”
听到这话,许多同事都站了起来,够着脑袋去看。
前三排是本市领导和特邀嘉宾们坐的位子,王子虚没有邀请怎会坐到那里去?简直荒谬。刁怡雯心中暗自鄙夷,却也忍不住伸起了脖子去看。
“快看快看,他真的坐到第三排了!”
“怎么回事?”身后,苟应彪鼻音很重的声音响起。
“苟局长,王子虚坐到第三排去了!”
……
“钟教授。”
第三排,钟俊民冲他招了招手,言简意赅:“坐。”
王子虚侧着身子进去,在钟俊民身旁坐下。钟俊民一言不发,王子虚却耐不住,左右看了一眼,又吓得赶紧缩回视线。
不愧是前三排,个个都是电视上出现过的人物,有些人上的是本地新闻,有些人上的是全国新闻。
“师弟,师弟!”隔着个位子,赵沛霖低着身子冲他喊,“加油啊!”
王子虚低着身子道:“现在已不是我加油就能改变什么的时候了。”
“我知道,但是加油是一种人生态度。”
“好,那你也加油。”
钟教授低头看了眼他们俩:“要不我们换个位子,你俩好聊聊。”
王子虚说:“不好意思钟教授。”
赵沛霖说:“谢谢钟教授。”
钟教授跟赵沛霖换了位子,赵沛霖坐到他旁边:“听说,西河出美女。”
“在这种场合,就不要聊这种档次的话题了吧?”
“也行。”
远远的,郭冉冉还在望,探头探脑,转头又通报情况:“王子虚真的坐下了,还在跟人聊天!”
苟应彪脸色不好看:“你们给他打电话啊!”
许世超举着手机:“打了,打不通。”
“人太多,信号不好。”
张苍年坐在椅子上,神情安逸:“算啦,他有位子坐就成,人家又没赶他走。”
郭冉冉转头问:“可他凭什么坐在第三排呢?”
“是啊,凭什么呢?”张苍年笑出了声。小年轻有些事还是容易看不穿。
正在郭冉冉兀自愤愤不平时,却听到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这欢呼声是从外围开始扩散的,王子虚和赵沛霖正在讨论该聊什么档次的话题,才能显得既不猥琐又能打发时间,正此时听到了这欢呼声。
于是他抬起了头,这一刻,灵魂附体般,他第一时间就看向了正确的方向,看到了诱发欢呼的源头,随后浑身一震。
那是一种灵光灌顶的感觉,无崖子给虚竹灌顶前,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废了他的武功。王子虚就如同虚竹一般挨了一巴掌,鼻青脸肿晕晕乎乎,顿时不知东南西北。
铜豌豆在世上闯荡许多年,本以为刀枪不入,正在自信心爆棚时,忽然又看到了自己的初心。钢铁般的皮肤一戳就破,钻石般的意志溃不成军。
一个人再怎么防备,也防备不了心脏最柔软处发起的攻击。
时隔12年3个月零5天,王子虚再次见到了活生生的陈青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