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路口的茶摊前,谢过了帮忙看车的茶博士,焦顺却没有急着上车,而是先从车筐里摸出块挡板来,三下五除二装在了车尾的软包座位上,形成了一个便于抓握的小巧靠背。然后他再次一片腿儿上了车,回头冲林黛玉笑道:“这天儿实在是热的紧,咱们若还贴在一起,只怕真就要熟了——你先凑合扶着靠背吧。”林黛玉听的直翻白眼,先前明明是焦顺强迫她,现下被焦顺这一说,倒好像是她自己硬要搂上去的。而且先前不装上靠背,这时候才突然装上,分明就是在故意逗弄自己。说实话,平日里见惯了、听惯了焦顺成熟稳重、足智多谋、温柔体贴的事迹,骤然见到他这般促狭诙谐的一面,还真有点让人一时难以接受。不过仔细想想,若焦顺只有那成熟稳重的一面,又怎会让生性活泼的湘云如此倾心?重又坐上自行车后座,因不用再抱住焦顺的缘故,这次林黛玉反而能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沿途的风景人情上。其实过往有机会出府时,她和湘云、探春也会坐在马车上,透过窗户去观察道路两旁的情景,但那毕竟是居高临下,且又隔了一层,体验和感受与今时今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且焦顺的自行车也不仅仅只是在主路上行进,时不时还会走街串巷,因此便让林黛玉有机会体验到了更多、也更真切的风土人情。她一时目不暇接,渐渐竟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直到焦顺停下车子,请她从后座下来,她都还沉浸在沿途的见闻当中。“怎么样?”焦顺边拿黛玉的帕子擦汗,边笑问:“这足足转了一上午,可曾有什么心得体会?”林黛玉摇头感叹:“不想墙里墙外,竟是两方天地。”其实荣国府内也未必就没有市井小民,但一来平日接触不到,二来便接触到了,对方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也全然不是外面的味道了。细想起来,她唯一见过比较‘原生态’的普通百姓,大约就是那刘姥姥了——不过刘姥姥为了哄荣国府的人开心,也多少有些夸张扮演的意思,算不得真正的原汁原味。说着,林黛玉才发现焦顺浑身上下,几乎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一直都坐在后座,既不用出力又有凉风解暑,焦顺却是全程都在烈日下骑行。发现这一点,黛玉忙道:“要不咱们先回去吧,不然等到午后益发要热死人了!”“不急。”焦顺摆手道:“既然出来了,怎么也要用了午饭再回去。”说着,他将自行车推到一个拴马石前,用细铁链牢牢的拴了起来。林黛玉见状,下意识抬头观瞧,却见两人正处在一处宽敞宅院的后门,看那宅院的格局,显然并非是一户人家,而是……“白塔寺?”看到院内高高耸立的标志性建筑,即便是极少出门的林黛玉,也立刻想到了此处是什么所在。“正是白塔寺。”焦顺锁好了自行车,又狠狠抹了把汗,顺势扬手道:“走,跟我进去瞧瞧。”说着,径自上前推门,那门还真就‘嘎吱’一声左右敞开了。眼见焦顺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林黛玉也忙亦步亦趋的跟在了后面,进门后她看看左右无人,登时笃定道:“你早就已经安排好了?”白塔寺怎么说也是京城里的知名古刹,平日里香客络绎不绝,庙里的和尚也绝不在少数,偏如今虚掩着后门,院内又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唯一的解释就是焦顺早都提前安排好了。焦顺笑笑也不答话,领着林黛玉七拐八绕到了白塔左近,然后又绕着塔身拾级而上。等到了顶端的巨大华盖上,周遭的景色尽入眼底。林黛玉还在举目远眺,就见焦顺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大箱子,半抬半抱的招呼道:“走,去背面阴凉处。”等林黛玉迟了一步绕到塔尖北侧时,焦顺已经从箱子里翻出了两套餐具和好些个油纸包,还有一条毯子和两个靠垫。焦顺将毯子铺在地上,将箱子放在正中靠着塔身,然后又再两侧各放了一个靠垫,自己先懒洋洋的靠坐了上去,然后一边翻动那些,一边招呼道:“坐坐坐,咱们今儿就在这里吃午饭,然后再睡个午觉,等天气凉爽些再回去不迟。”若是并肩而坐,林黛玉或许还要犹豫一二,但既是隔着‘桌子’,便没什么好迟疑的了。况她坐了这么久自行车,也着实有些腰酸,于是便摘了斗笠面纱,学着焦顺的样子靠墙坐好,一面帮着布置杯盘,一面探头向外张望:“在这里午睡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怎么,你睡着了还会撒癔症不成?”焦顺随口打趣了一句,然后边脱衣服边道:“放心吧,我会看着你的。”说着,他将湿透了的外袍随意团了团,丢到了一旁,伸展着四肢道:“再说了,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吃饭睡觉,也是难得的体验吗?”林黛玉用眼角余光扫着他脖子、锁骨上的抓痕,思绪不由又回到了昨天下午。当时自己似乎还咬了他一口?是左肩还是右肩来着?“来,趁还有些热乎气儿,咱们赶紧开动!”正思绪飘飞之际,焦顺已经将那些油纸包胡乱铺散在‘桌上’,又用沸水沏了一壶浓茶,连杯子一起推到林黛玉眼前,连声催促着她赶紧开吃。林黛玉收回思绪低头看去,就见七八个油纸包层层叠叠杂乱无章,或是熟食、或是冷拼、内中甚至还有两包点心,全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东西。若在家中,如此杂乱无章的摆放方式,定会让她蹙起罥烟眉食欲大减。但现下位于京城最高的白塔之上,四野开阔一览众小,同样的摆放方式就凭空多了些洒脱豪迈,甚至让人觉得本该如此。林黛玉食指大动的同时,还不由得诗兴大发。但她既没有吟诗,也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盯着那些食物出了一会神儿之后,陡然抬头道:“焦大哥,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我准备……之后回苏州老家,所以这两日才会刻意如此?”“何止是我。”被点破了心思,焦顺却是半点尴尬的意思都没有,更没有要继续隐瞒的意思。他也不知从哪儿有摸出两柄折扇,递给林黛玉一柄,自己边呼呼啦啦的猛摇,边道:“连湘云也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然后又是担心你受不了舟车劳顿,又是担心你在苏州受人欺凌、难以为继,所以才会拜托我想办法挽留你。”说着,他又一摊手:“不过我也只答应试一试,若是用尽了手段之后妹妹仍是要走,那也就怪不得我了。”“原来如此。”林黛玉轻抒一口浊气,这和她预料的相差仿佛,当初湘云因为得知父亲可能是个贪官,便曾病急乱投医的乱牵红线,如今为了留下自己出此下策,并不为奇。“当然了。”焦顺这时却又隔着桌子,直勾勾盯着她道:“妹妹本身的魅力,也是我答应下来的重要原因——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面对他那赤裸裸的侵略目光,林黛玉强忍着要护住胸口的冲动,挑眉反问:“焦大哥如此行事,也算是君子所为?”“不是君子,就更要试一试了。”焦顺哈哈一笑,道:“妹妹难道没听说过,君子十年不晚,小人从早到晚?我既非君子也非小人,自然就只能折中一下,来个十年如一日从早到晚了。”林黛玉抬手掩住嘴角溢出的笑意,正待再与他斗几句嘴,却被焦顺硬是把筷子塞进了手心,连声催促道:“快吃、快吃,别晾凉了——等吃完饭有的是时间说话。”黛玉便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开始挑三拣四的品尝桌上的珍馐美味。原是想用完了饭,就向焦顺表露自己的南下的决心,不过真等用完了饭,远眺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以及那晴空之下的繁华街景,她却突然就不忍心打破这份静美了。沉默中,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等到林黛玉再次睁眼时,西边天际已是红霞漫天。她愣怔了一下,才猛然坐直了身子问:“什么时辰了?”“酉初三刻【下午五点四十五】。”焦顺打开怀表扫了眼,准确的报出了时间。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林黛玉又呆怔了片刻,然后下意识扶着‘桌子’起身,直到身上的毛毯滑落,她这才发现原本铺在焦顺那边儿的毛毯,不知何时已经倒卷过来,盖在了自己身上。至于焦顺,就那么大咧咧的盘腿坐在地上,素白的亵衣都已经染了不少的尘土。看到这一幕,林黛玉心下莫名有些悸动,脱口道:“你果真想让我留下来?”“那要不然呢?”焦顺两手一摊。“那、那你就尽力试试好了。”其实话未出口,林黛玉就有些后悔了,但最终还是将这透着鼓动意味的言语说了出来,只是声音小的蚊蝇仿佛。“嗯?”焦顺一扬眉,然后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笑道:“走了,咱们也该回去了。”林黛玉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隐隐有些郁郁。一语不发的跟着起身,正待重新带好斗笠面纱时,却见焦顺走到了自己身前,两只手啪一下拍在自己头颈两侧,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然后上半身一点点的凑近。林黛玉被吓的将后背紧紧贴在塔身上,慌乱的质问:“你、你要做什么?”“你不是要让我试试么?”焦顺嬉皮笑脸的指了指天边的夕阳:“我以前听人说,只要在夕阳下亲嘴儿,男人和女人之间就能心意联通,然后……”“不要!”林黛玉断然否决,然后一低头从焦顺胳膊底下钻了出去,飞快的朝楼梯跑去。“小心别摔下去!”焦顺忙喊了一声,快步抢前护持着她下塔。等出了白塔寺,两人重又上了自行车,气氛便不自觉的陷入了沉默。焦顺正思量着该如何打破僵局,忽就见前面走来几个高谈阔论的国子监监生。他心下一动,连忙减缓了车速,又刻意拐到了监生们的正对面。这年头毕竟没有照片,京城里能当面认出焦顺的人其实并不多——但若是从京城缩小国子监,认识焦顺的人却不在少数。毕竟国子监生们,一直都是天诛焦贼行动的主要倡导者和发起人。果不其然,看到自行车上的焦顺,内中两个监生立刻面色大变,拉着同伴对这边指指点点。然后又不出所料的,那些监生在得知了焦顺的真实身份,又确认他身边只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之后,便毫不犹豫的围拢了上来。“你可是国贼焦顺?!”其中一个上来便厉声喝问。焦顺斜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两脚撑地微微抬起前轮,直接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作势就要扬长而去。“你心虚什么?!”见状,立刻有两个监生手疾眼快的绕到了前面,指着焦顺的鼻子骂道:“祸国殃民的恶贼,亏你也敢招摇过市!”焦顺回头看了眼林黛玉,然后闷声来了句:“你们认错人了。”说着,就意图绕过二人。“认错人了?”最先开口的监生,此时也绕到了前面,抱着肩膀冷笑道:“那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又为何听到我们痛骂国贼,便急着想要落跑?”话音未落,又有人叫嚣道:“跟他废话什么,大家一起出手,先将他与这小娼妇一起拿下,等回了国子监自然有人辨认!”焦顺面色骤变,采用掏腿的姿势下了车,回头对林黛玉道:“妹妹先帮我扶一下车子。”等林黛玉下意识扶住车身,他立刻又逼视着那监生问:“你方才说什么?”“怎么了?”那监生冷笑道:“我说先将你与这小娼妇拿下,然后……”不等他把话说完,醋钵大的拳头便轰在了那监生的鼻梁上,直捣了个万朵桃花开!焦顺出手便不容情,顺势摆拳,一肘子干翻那人身旁的监生,又飞起一脚踹飞了一个——等到那些监生反应过来,他已经闪电般的撂倒了第四个。要知道这伙监生拢共也才六个人!他们原本敢上来挑衅,就是仗着人多势众,如今一眨眼的功夫就倒下大半,剩下的两个全都傻了眼,战战兢兢的直往后退。不过出于儒生的本能,退缩的同时还是没忘了口吐芬芳。焦顺也懒得理会剩下的两个监生,转回身从林黛玉手上接过自行车,驮着她往前几步,然后一脚踩在那鼻血狂涌的监生胸口上,低下头冷冷道:“以后记得,不要再随便诋毁别人的清白了!”说着,在那监生胸口上用力一蹬,借势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其实也怪不得这监生蔑称林黛玉,毕竟眼下自行车还是个新鲜事物,几乎没有女子敢骑【坐】在上面招摇过市,更别说是身份尊贵之人了,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就以为焦顺是携妓出游,顺口送了上助攻。却说焦顺骑出去约莫有半条街,忽就觉得身上一紧,却是林黛玉又悄默声的环住了他的腰。焦顺不由大是得意,一面在心中感谢那口不择言的瘟生,一边琢磨着那夕阳下吻别的戏码,待会儿是不是又能旧事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