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方才也在菜场里,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虬髯大汉身后,但虬髯大汉满腹心事,章未留意他们。此刻两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每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目中也已不禁泪落如雨。半个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撑,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膀。还有一人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这三人见到那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谁也没有说话。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戚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一群鬼,刚从地狱中逃出来复仇的。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那卖酒的胖于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她一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齐瞪住虬髯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迸,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樵夫冷冷道:“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会想不到!”虬髯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十七年……十七年……这十七年来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突听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第十一回天外来救星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抢了出去,皱眉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那人道:“我方才见到“铁面无私”赵正义,他说那姓铁的就在……”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因为他已发现他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独眼妇人格格笑道:“你想不到吧!”那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想不到……”他一把抓住那独眼妇人的手,道:“大嫂,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独眼妇人道:“这是‘龙神庙’老乌龟来报的讯,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我们一路追到这里,本还碍着李寻欢,不便妄动,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瞎子阴恻侧笑道:“这就叫天夺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八个人中只有他还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后斜背柄梨花大枪,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此刻他仰面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总算叫他落人我们‘中原八义’的手里,龚大哥的血海深仇,总算……”他语声哽咽,忽然扑倒在那黑坛子之前,放声痛哭起来,另外七个人也一齐跪下,泪落沾襟。过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跃而起,瞪着虬髯大汉道:“铁传甲,你还认得我么?”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那江湖客厉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噜嗦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不就完了么!”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道,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那时再杀他也不迟。”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麻子咬了咬牙,嗄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称是……”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着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迸之处,如今死而无怨!”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瞎子道:“哦?”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人了么?看来你这个喜欢乱交朋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翁天迸又怎会死在他手里?”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作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人。”他笑了笑,又道:“何必,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将他们一齐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独眼妇人默然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眼。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只听脚步声响,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第一人脚步沉稳,下盘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乃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来的难道只有两个人?难道第三个人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苦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疾不徐,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光明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又听见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只不过是个说书的,但乎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土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更是三生有幸。”瞎子冷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折,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兄弟就得益匪浅了。”那说书的赔笑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想到了。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姓名……”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把我们叫做‘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众,相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他惨笑了几声,嗄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