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瞬间恍惚地想,如果没有他的话,自己现在会如何呢?王蕴见她呆呆看着自己,不由得抬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一下,问:“怎么了?”“哦…没什么。”她赶紧低下头,拿起筷子吃东西。王蕴静静坐在那里,等着她吃了一大半,才问:“我让人关注你行踪,真的只是因为如今局势危险,别无其他意思。你不会生我的气吧?”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没事…那,我私自跑去替夔王买药,你会生我的气吗?”“会。”他静静地说。黄梓瑕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筷子,抬头看他。第266章洛城桃李(2)他在摇曳的灯光下凝望着她,那眼中有一两点跳动的明亮,如同水波一般不安定。他低声说道:“因为,你应当要告诉我,让我替你去做的。为什么在这种非常时刻,还要亲身涉险呢?”他温柔的话语,让她呆了呆,不知该如何反应。许久,她才捏着筷子,低头迟疑地说道:“因为我不知道…连端瑞堂也可以成为这么凶险的地方。”王蕴不由得笑了,他凝望着朦胧灯光下的黄梓瑕,不知道是否灯光的原因,她的脸颊上晕着两片红霞,让一直苍白的她此时显得娇艳无匹。王蕴只觉得心口悸动,难以自抑的,他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初绽桃花般的面颊。但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到她的肌肤之中,她的面容忽然转开了,目光看着窗外说道:“似乎已经很晚了。”他又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停了停,然后才尴尬地垂下来,假装收回她面前的空碗,取走了一个碟子。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黄梓瑕吃饭的动作已经开始僵硬起来。王蕴也不说话,直等到她吃完后收拾碗筷时,他才说:“虽然很不想说出口,但梓瑕,你今晚必须得尽快做一个决定。”黄梓瑕点了一下头,默然无言。“因为,我能保得出我的未婚妻黄梓瑕,却保不出夔王府的宦官杨崇古。”他缓缓说着,目光凝视着她,一瞬不瞬,就连她睫毛的颤动都收在眼底,“所以梓瑕,我需要一个承诺。”黄梓瑕垂下睫毛,那细密浓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神思,也给她的面容上遮了一层淡薄的阴影。灯光摇曳,一室动荡的暖橘黄色,却终究无法给她带来真正的温暖。这样孤寂的寒夜,这样绝望的处境。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幕后的力量已经露出了狰狞的爪牙,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她抬头环顾四周,坚冷的囚室,高而小的铁窗,如今身陷此处,仿佛已经到了绝路,再也没有曙光会出现在她面前了。而不偏不倚的,王蕴却在她的面前搭建了一条虹桥,在悬崖绝处,让她看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是的,希望。她的,也是李舒白的。若她放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不是,他们会就此覆没在长安的暗夜之中,就此无声无息如泡沫破灭,就如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般。黄梓瑕默然收拢十指,紧紧地握紧自己双手,即使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也毫无感觉。她闭上眼,低声说:“一切…任凭王公子安排。”“还是王蕴厉害,居然能从大理寺把你保出来。”第二天周子秦到永昌坊王宅,见她完好无损地呆在这里,顿时膜拜不已:“你卷入的可是杀人案!”黄梓瑕精神萎靡,她昨日陡遭剧变,通宵未眠,面容憔悴不堪。听他的惊叹,她却只默默捧着一卷书看着,没有接他的话茬。周子秦见她在看书,便凑过去,问:“你在看什么书啊?”“《归内经》,一本医术。”黄梓瑕说道。周子秦诧异地问:“怎么一大早在看这样的书?”“不啊,看了一夜了。”黄梓瑕将其中一页折好,掩卷放在桌上,说,“昨晚从大理寺回来之后,王蕴帮我从胡大夫的案头打包送来了二十多本医书,这是其中一本。”周子秦有点迷惘:“胡大夫是谁?”“就是昨天那个阿实抓药的方子,是胡大夫开的。”“你通宵熬夜看了二十多本医术?看那个大夫案头的书?你干嘛啊?”周子秦更摸不着头脑了。黄梓瑕没说话,只缓缓将手按在那卷医书上,说:“没什么,我只是有些许想法,证实一下而已。”周子秦见她似乎没有要说的,也只好放弃了追问,岔开话题说:“现在夔王面临这样的局势,恐怕连你出事了都不知道呢。幸好有王蕴在啊,不然的话,你可就糟糕了。”黄梓瑕默然点一下头,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暗哑低沉,充满了疲倦之感:“是啊,我终究没有办法孤身一人对抗这世上最大的力量。”而且,在这样的覆巢之下,她还要时刻确保自己的安全。毕竟,如今李舒白已经陷入了最坏的境地,若她再不保护好自己,又如何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周子秦皱着眉头说:“是啊,万万没想到张二哥居然会…会对你下手啊!即使是你说的,可我也…先存疑吧。”黄梓瑕不置可否,只说:“是啊,如果不是他就最好了,毕竟,这只是我最坏的猜测。”周子秦赶紧跳到她面前,盘腿坐下,问:“你也不是很确定是吗?你仔细想想,除了张二哥之外,是否还有什么人有机会杀那个阿七?”黄梓瑕捧茶不语,许久,手中的茶也似乎冷了,她才轻轻放下,问:“你昨天去查了那个阿七的尸体吗?”“查过了,凶手是个老手啊,一刀割断了喉咙,我敢断定,当时血都喷出有三尺远——哎,你当时真的就在里面?怎么没被惊醒?”“我想应该是被人下了药,所以才会睡得那么死。只是当时因为就在炮药室内,所以我没有觉察到那种迷药的气息。”黄梓瑕说着,给自己换了一盏热茶,又捧在掌中,才问,“那把凶器匕首,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查一查的?”周子秦摇头:“没有,匕首是西市的普通货,二十文钱一把的那种,而且还有点锈迹。估计买来放着很久了,从这上面是找不到可以追寻的线索了。”黄梓瑕又问:“伤口有什么疑点吗?死者身上有什么地方能泄露凶手的特征吗?”“没有,干净利落,就只一刀。”她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想了想,说:“走吧,我们去端瑞堂。”周子秦吓了一跳,问:“你还敢回端瑞堂去?昨天你可在那里闹了命案啊!”“我得回去看一看,究竟有没有办法,能让人从药柜的尽头走到炮药房之中杀了人,却还拥有不在场证据。”黄梓瑕说着,起身到后堂去,挑了些黄粉和胶水,将自己的脸抹得黄黄的,又用胶水将眼角扯得耷拉下来,唇角和眼角都抹上胶,等到自然干裂,便挤出了条条细纹,看起来平白老了足有十来岁。她戴上幞头,换上男装,穿着靴,与周子秦一起骑马出门。周子秦简直叹为观止:“你这样的装扮,让我感觉…好像崇古又回来了一样。”“黄梓瑕,和杨崇古,本来就是同一个人。”黄梓瑕说着,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就像奉旨验尸的周子秦,和周使君家的公子一样,也是同一个人。”“嗯,这倒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份嘛,有些人知道你这个身份,但有些人就只知道你另一个身份,说不起他们聊起来的时候,一个叫黄梓瑕,一个叫杨崇古,却不知道各自口中的人,就是同一个你呢哈哈哈…”周子秦说着,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黄梓瑕随意听着,与他一起打马向前。但就在忽然之间,她猛然一勒马缰,停了下来。周子秦诧异地回头看她,却见她只是怔怔地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看,不由得问:“怎么啦?想到什么了?”“身份…不同的身份,却有相同的交集点…”黄梓瑕喃喃地念叨着,一动不动。周子秦见她这样出神,有点摸不着头脑:“对啊,有时候,不同的身份,可能是同一个人嘛。”“也有时候,不同的东西,代表着同一件事,对不对?”黄梓瑕问。周子秦挠挠头:“这个…怎么说?”“比如说,如果给你三样东西,对联,爆竹,火盆,你会想到什么?”“过年呀,这还不简单?”周子秦天真无邪地看着她。“对,那么,如果是——”黄梓瑕骑在马上,慢慢收紧手中的马缰,一字一顿地说,“同心结,匕首,玉镯子呢?”“哎?这不就是…不就鄂王在母亲的炉前毁掉的那三样东西吗?”周子秦问。“是啊,这三样东西,其实,全都代表着同一件事…”黄梓瑕的脸色本已涂得蜡黄,此时更是惨白铁青,连嘴唇都显出一抹青紫来,“所以,鄂王才会受了误导,产生了——即使拼了自己的命,也要将夔王置于死地的执念!”周子秦看着她的脸色神情,有点紧张:“你别吓我啊…这,这三样东西,可以代表什么?”黄梓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仿佛要把那些可怕的念头全都赶走,可终究那令人恐惧的真相还是缠绕住了她,就如毒蛇般紧紧附体,无法挥脱。她用力按着自己的头,闭着眼睛熬过太阳穴那抽搐般的刺痛,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周子秦在旁边担忧地抓住她的马缰,免得她掉下来,一边急问:“你没事吧?小心点,千万别摔下来了。”黄梓瑕点了点头,俯下身抱着马脖子,在马背上靠了一会儿,然后才坐直了,深吸一口气,说:“走吧,去端瑞堂。”周子秦打马走在她的右侧,却老是忍不住转头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黄梓瑕心绪紊乱,也无心管他,只一个劲儿埋头向前走。周子秦一会儿看看天空的云,一会儿看看街边的树,一会儿又看看她,最后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黄姑娘,我能不能…问你件事?”黄梓瑕点了一下头,转过脸看他。周子秦望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心里,还…还想到一个可能性…”他脸上满是忐忑恐惧的表情,黄梓瑕心下了然,缓缓地问:“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也中了摄魂术,所以,这个案件,也很有可能是我以为自己睡着了,其实却是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杀了人,对吗?”周子秦见她神情如此平淡地说出自己是凶手这样的猜测,不由得瞠目结舌,艰难地点了点头,说不出话。黄梓瑕想说什么,但在一瞬间却忘记了自己该说的话。她勒马站在街心,一股针尖般的寒气直刺入她的脊椎,让她的身体僵硬得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她忽然之间想起,那一日她揭穿了禹宣所犯下的罪行,让一直以来追寻凶手的禹宣,陡然知道原来自己便是自己要寻找的凶手时,他那种比死还绝望的神情——第267章洛城桃李(3)而如今,她也不知道,究竟自己正在探寻的,是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行。无上的恐惧让她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她的脸色难看得连周子秦都心惊肉跳,连忙说:“黄姑娘,别担心啊,这…这只是我随便猜测而已…”黄梓瑕勉强镇定心神,低低开口,说:“不是我。”周子秦赶紧点头附和:“是啊,怎么可能是你呢…”“从之前禹宣的那一次案件来看,摄魂术并不能无缘无故让一个人起杀心,只能对本就有嫌隙的人起一个诱导作用。它能加重仇恨戾气,却并不能平白制造仇恨。而我不觉得一个药店里抓药的小伙计能与我有什么仇怨,值得摄魂术钻空子的。”“就是嘛,当然不可能是你。”他说着,又想到一件事,艰难地开口问,“那个…如果张二哥真的是凶手的话…滴翠该怎么办?张老伯一直缠绵病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又该怎么办…”黄梓瑕只觉得心乱如麻,许久才勉强说道:“滴翠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她曾对我们发出过警示。”“但愿…但愿此去,我们能发现事实真相,凶手不是你,不是张二哥,而是另外有什么办法能让人悄悄进入炮药室…”周子秦说着,神情沮丧得都快哭了,“我不想你出事,可也不想张二哥出事;我不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情,可我也不相信张二哥会做这样的事情…”黄梓瑕咬住下唇,低声说:“我又何尝希望这样的结局?可…子秦,真相就是真相,无论这结果,最终触及的是张二哥,还是我自己,我都只能去追寻唯一的那一个真相。”黄梓瑕与周子秦去得很巧,大理寺正在取证。几个大理寺的小吏一边录取口供,描写现场情况,一边埋怨:“这种小事何必揽上身?让京兆府查去不就行了?”也有人低声说:“哎,此事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小伙计的死,但据说可牵扯到夔王府,你说这是小事么?”“我怎么听说是牵涉到了琅琊王家?听说杀人的那个女子,是那个挺有名的黄梓瑕,王统领的未婚妻…”“黄梓瑕不就是化名杨崇古,在夔王府做小宦官的那个么?之前黄使君在刑部任侍郎的时候,与大理寺常有来往,我还见过他一面呢…”“总之,此案不是小事,接下了就接下了吧。”有人一句话总结了他们所讨论的事情。周围早已被肃清,只留下几个被传来问口供的,黄梓瑕一眼便看到了张行英。他是昨天的重要见证人之一,自然也被叫来问讯。药房中就这么几个人,黄梓瑕与周子秦一进来,马上便引起了大理寺众人的注意。有人立即就认出了周子秦,赶紧站起来朝他拱手:“子秦,你被崔少卿叫来过来帮我们的忙?”“这个,崔少卿倒是没有跟我提过。”周子秦摇头,“完全出自于我对破案的爱好,和对真相的执着追求!”“子秦还是这么敬业热情!”几个人拍着他的肩嘻嘻哈哈,看着黄梓瑕问,“你带来的这位小兄弟是?”“哦,我表弟,他也喜欢看断案之类的,听说这里有个无头案,跟着我过来瞧瞧。”周子秦含糊地带了过去。“哦,不算什么无头案,这案子很简单,我看基本已经定了。”领头那位摇头道,“人证物证俱在,除了那位黄姑娘,没有其他人有作案的时间和机会的。”周子秦回头看看张行英,见他的目光一直定在黄梓瑕的身上,知道他已经认出了黄梓瑕,便赶紧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黄梓瑕,一边又说:“但是,黄姑娘没有作案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