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只有隔墙花影动,没有任何人,才夹了个金乳酥,拨了些丁子香淋脍在自己的碗里吃着。李舒白若无其事地问:“今天去上香,听说有人在你们面前变了个十分精彩的戏法?”都说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为灵通,何况这回还是他吩咐自己的卫队护送她们去的,自然已经一清二楚了。所以黄梓瑕也不惊讶,只说:“嗯,挺精彩的,不过我个人觉得王妃的反应更精彩。”“未来王妃。”李舒白对于夔王妃这个称呼进行了纠正,在前面加了两个字。黄梓瑕若无其事:“皇上亲自赐婚,皇后族妹,难道还有什么变数?”“无论什么理由,将造假的庚帖拿出来,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李舒白说着,又转了话题问,“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好像不止,她的过去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隐约提到,她当时吓得根本无法掩饰。”“你有注意到那个男人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的吗?”“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护卫重重的包围下进来,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点端倪都寻觅不出。”黄梓瑕咬着象牙箸,皱起眉头,“在他消失后,王蕴带着一群人在寺庙中搜寻许久,却没有任何踪迹。好像他是化成鸟越墙飞走了一般。”李舒白慢悠悠地问:“你看过皇甫氏的《源化记》吗?”黄梓瑕摇头:“什么东西?”“是一本书,里面记载了一项绝技‘嘉兴绳技’。是说玄宗开元年间,诏令大酺,嘉兴县和监司比赛杂耍,监司就在犯人中寻找身怀绝技的人,有个囚徒说自己会绳技。于是狱吏将他带到空地上,交给他一条百尺长的绳团。他接过来将绳头往天上一丢,绳子笔直钻入空中,就像上面有人拉着一样。他一边放,绳子一边往天上钻,最后绳子头都看不见的时候,他顺着绳子爬上去,然后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无论怎么设想…”黄梓瑕思索了半天,说:“这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世间匪夷所思的事情岂不是多得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扬,“就比如,据说我未来的王妃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看起来,王爷你也很在乎那个人的话?”“我相信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着漏窗上正在缓缓摇动的花影,忽然问,“黄梓瑕,你小时候在长安,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啊?”黄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乳酥还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着李舒白,然后含糊地说:“应该是…西市吧。”“嗯,西市。我小时候也最喜欢那里。”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谁能不喜欢那里呢?这个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热闹的地方。”长安西市。波斯的珠宝,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宝马,江南的茶叶,蜀地的锦缎,塞北的皮毛…各行店铺都热闹开张,鱼铺、笔行、酒肆、茶馆诸如此类,无一不喧声热闹。摩肩擦踵的客商路人,行街游走的小吃摊子,花团锦簇的卖花少女,酒楼上腰肢纤细的胡姬,形成了一幅热闹无比的景象。这里是长安西市,是连宵禁都无法禁止的热闹。自开元、天宝之后,这里发展日益繁盛,连带周围的崇仁坊也被带动,夜夜笙歌,喧闹不绝。暮春初夏的阳光照在满街的槐树与榆树上,初发的树叶嫩绿如碧玉。李舒白与黄梓瑕一前一后走在树荫下。因为李舒白穿着微服,所以黄梓瑕今天也换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男装,看起来就像一个发育未足的少年。他们在西市随意穿行着,翻看着店铺内的东西。可惜李舒白自小养尊处优,看不上坊市中制作粗劣的东西,而黄梓瑕根本身无分文,李舒白又还没给她发俸禄,她除了干看之外,什么东西也买不了。只到一家卖锦鲤的店内,李舒白买了一小袋鱼食,又看了看里面造型颇为别致的瓷鱼缸,似乎在思忖什么。自己不能买东西的黄梓瑕自然撺掇别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鱼放在瓷缸里面,也能活动得开一点。”他拿起鱼缸看了看,然后重又放回去了,说:“在大的里面养着,游来游去野惯了,就不适应小的了。”黄梓瑕喃喃自语:“让它轻松一天也不行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既然反正会落到那种境地,当初何必让它太过开心?”“…”黄梓瑕对这个把大道理套在小鱼身上的男人真的无语了。天色尚早,杂耍艺人还没出来。黄梓瑕问了问路人,知道艺人们一般要到过了午时,趁街上最为热闹的时候才出来。眼看天色将午,李舒白终于垂怜黄梓瑕,带她进了路边一家酒楼,在隔间坐下,要了几个王府中没见过的坊间菜式。酒楼中颇为雅致,只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显得喧闹。就在李舒白微微皱眉之时,忽听得一声醒木,酒楼内静了下来。是个说书先生正在店内,他带了一个都昙鼓,边敲边唱,先来了一段坊间小曲《戏花蝶》,然后收了鼓槌,清清喉咙,说:“各位,小老儿今日给大家讲一讲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一出声,黄梓瑕就认出来了,他正是当时在长安城外短亭内的那位说书先生,当时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说起了自己家的案子,讲坊间轶事应该是最合适不过。果然,他一张口就说:“长安城,大明宫,大明宫中皇帝坐正中。宫外还有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爷,大名李滋李舒白。”下面有人起哄,说:“夔王爷的故事我最爱听了,先来一段夔王率六大节度使大战庞勋的故事!”“这位客官您别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给说一说,此事的发生,却与当初夔王于万军之中射杀庞勋的事情,大有关系!”外间纷纷攘攘,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间内,却似充耳不闻,只慢慢地吃饭,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静。黄梓瑕托着下巴,听着外面的声响——“哎,诸位可知那位夔王爷,最近可忙得很哪,这不,听说有了一个新麻烦。”“夔王爷刚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什么麻烦?”又是刚刚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你们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准王妃,那位琅琊王家的姑娘,前往仙游寺进香的事情?”七血色迷梦(一)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这个我倒是略有耳闻,听说皇后的族妹极其美貌,艳若天人!”“昨日夔王府的车驾护送她出城的时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样的,谁知这位准王妃真如传说中的一般娴静端庄,就连车帘子都不曾掀起一个角的,倒真叫人好奇。”“但我觉得必定是绝代佳人无疑,不然怎么就能从岐乐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爷给抢走了呢?”“那位岐乐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怜人,可见女人啊,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万一意中人得不到,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正是,若没有王家这位姑娘,以她的家世容貌,与夔王岂不正好是天生一对?想必岐乐郡主现在闭门不出,定是日日在家中诅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满堂议论蜂起,说书先生也只笑嘻嘻听着,待人声停了停,才说道:“但诸位可知,饶是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运,成了京城人人艳羡的夔王妃,却也难免这桩婚事徒生波折?”在座的人一听,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那位说书先生真是舌绽莲花,将昨日仙游寺那一场戏法述说一遍,其中又夹杂着无数臆测和幻想,连什么只见那人身高一丈腰阔八围青面獠牙肋生双翼都出来了,其中又夹杂着这怪人要劫虏王妃而去,王蕴仗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胜,跳出圈外大吼一声:“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范!”原来他必要于深宫高墙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带走王妃。说书先生越说越兴奋,手中醒木一拍,眉飞色舞:“那王蕴一听,只气得七窍生烟,挥剑便砍。只听到当啷一声,怪人化为一阵青烟而去,地上只掉下一个黑色箭头,那上面刻着大唐夔王四个字样,正是当初夔王爷射杀庞勋时,直中咽喉那一只箭簇!”“好!”说书先生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听众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在一片热闹中,唯有黄梓瑕无语摇头,李舒白淡淡问:“说得不好?”黄梓瑕摇头道:“想不通啊,既然肋生双翼了,为什么还要化为青烟,直接拍翅膀飞走不好么?”“不这样怎么吸引人?”黄梓瑕想起一开始在长安城外短亭内,这位说书先生说自己是白虎星转世,不由得扶额默默地镇定了一会儿,然后问李舒白:“不叫京兆尹把这种人整治一下?”“增加一下老百姓的生活乐趣,有什么不好?”他神情漠然,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她听着外间,说书先生已经在说当年那桩旧案。咸通九年,桂林庞勋兵变,率兵二十万进逼朝廷,要求封为节度使。朝廷不允,他便自立为王,连下数州,大肆屠戮州府长官百姓。当时各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廷无力调动各州兵力,兵祸之中,李唐皇室束手无策,唯有李舒白一人到各处雄州筹兵,募集了十万兵马,又以利害权衡游说周边节度使,终于联合六大节度使壁垒相连,在次年九月大破逆军,斩杀庞勋。而当时乱军之中,庞勋立于城头,正是李舒白手挽雕弓,一箭射中他的咽喉。乱军溃散,大哗之中庞勋自城楼上直坠落地,被城下兵马踏成肉泥。唯有那枚粘着血肉的箭矢被留存下来,放在水晶盒中,置于徐州鼓楼之中,以诫后人。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李舒白拿到了那张写着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一晃多年,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如今权倾天下的王爷,却从此陷入那个诡异的诅咒之中,无法解脱。前月有传闻,说徐州鼓楼内,水晶盒纹丝未动,那枚箭簇却不翼而飞。徐州州府在辖下紧急搜寻了许久,却没见踪迹,原来却是出现在了仙游寺,又不偏不倚出现在王若进香的那一日,被神秘人留在佛寺之中。“诸位,这岂不是事出有异,怪事近妖么?”说书人一拍醒木,仿佛点燃了话头,众人纷纷议论起来:“难道说竟是庞勋一道怨灵不散,借着夔王爷成亲之际,要来复仇?”“得了吧,历来忠臣孝子才有灵,他一个逆贼,有什么怨灵?”“咦,庞勋杀人如麻,说不定就是恶鬼投胎,怎么就不能有灵了?”话题迅速转向为怪力乱神,黄梓瑕只能转过头,把目光投在对面的李舒白身上。李舒白头也不抬,只问:“干什么?”“我在想…你十九岁时,将那支箭射向庞勋的时候,在想什么。”她托着下巴望着他。他神情如常,如无风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听到了你会很失望的。”“不会吧,说一说看?”“我在想,要是忽然来了一阵风,把箭吹歪了,是不是会有点丢脸。”“…”黄梓瑕无语。“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他说着,朝窗外指了指,说,“那边有戏法摊子出来了,走。”饥肠辘辘的黄梓瑕看了看自己面前还没吃几口的菜,含恨跟着他站了起来。已过午时,戏法杂耍艺人零零散散都出来了。但大部分都不过是弄丸、顶碗、踩水缸之类的普通杂耍,倒是有个吞剑的人面前围了一大堆人。“吞剑很平常啊,有什么好看的?”她问旁边拼命往里面挤的大叔。大叔一脸期待地说:“这个不一样!这个剑身四尺长,可吞剑的侏儒只有三尺高!”黄梓瑕顿时也恨不得往里面挤一挤了。李舒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黄梓瑕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心想,这种人活在世上,似乎一点感兴趣和开心的事情都没有,他自己会觉得开心么?然而一瞬间,她又忽然想,那自己呢?父母双亡,亲人尽丧,身负冤仇,却连一点破解的头绪都没有,自己这一生,又真的会有什么办法恢复成以前那个欢欣闹腾的少女吗?李舒白在前面走着,觉得身后一片安静,连脚步声都似乎没听到了。他微微侧脸,看向身后的黄梓瑕。她跟在他的身后两步之远,目光却看着街边走过的一对小夫妻,他们一左一右牵着个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蹦蹦跳跳,有时候又故意跳起来悬空挂在父母的手上,就像一只荡秋千的小猴子。李舒白停下了脚步,等着黄梓瑕。她站在那里目送着一家三口远去,安静而沉默,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淡淡的阴影蒙着她的面容。许久,等她回过头,李舒白才缓缓地说:“走吧。”前面又是一群人,这回倒是个正经变戏法的了,一男一女夫妻档,男的女的都是一身江湖艺人的风尘和油滑。他们站在人群中,看他们先变了一个鱼龙戏,又来了一个清水变酒的寻常戏码,倒是那个女的,露了一手纸花变鲜花的好戏,虽然手法普通,但最后数十朵鲜花被她抛上天空纷纷落下时,观赏效果确实不错。戏法结束,观众散去。那对男女收拾起东西也要离去。黄梓瑕见李舒白一个眼色,只能凑上前去打听:“大哥大姐,你们的戏法实在太厉害了,真叫人叹为观止!”那男人笑着还礼,说:“一般一般了,小兄弟喜欢看?”“是啊,尤其喜欢看那个…那个纸花变真花。我知道真花肯定是预先藏在袖中的,可纸花是哪儿去了呢?”那男人笑道:“这可不能说,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黄梓瑕回头看李舒白,他给她丢了一块银子。她把银子放到那男人的手中,认真地说:“大哥,不瞒您说,我家主人和别人在打赌呢。您知道京中昨天有个传言,说仙游寺内有人袖子一拂,就把鸟笼里的小鸟平白无故变没了吧?”男人攥着银子笑逐颜开:“这个事儿我不知道,但变没一只鸟笼里的鸟我倒是绝对有法子。您说话就行。”“我家主人有个朋友,硬说这事不可能。我家主人就与他打赌,说三日内必定要将这法术变给他看。这不您看…这办法是不是可以教教我家主人?”“这个不过是雕虫小技。”他立即便说,“小鸟是事先训好的,主人一旦示意,鸟儿就会站在鸟笼某一处,那处已经事先做了机关,只要左手一按鸟笼上的一根杆子,那一块机关活动,小鸟就会掉下去了,然后他右边袖子拂过,直接将小鸟兜走就可以了。”“哦!原来如此。”黄梓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李舒白伸手,李舒白又给她丢了一块银子。她举着银子问:“大哥,既然你这么精通这个机关,那么,你这边肯定有这样的鸟笼和小鸟?”“以前还真有。”大哥一见银子,顿时有点郁闷了,“可惜啊,前几日被人买走了。”那女的在旁边终于忍不住插嘴说:“我就说嘛,那五两银子当得什么用,那小鸟可是师傅传下来的,训得这么好,就算十两银子卖了也可惜啊。”黄梓瑕又问:“可是拿着八哥训么?三天能训得出来不?”大哥懊恼地说:“不是八哥,我那可是只白鸟儿,漂亮极了。”“唉哟,那实在太可惜了。”黄梓瑕说着,将手中的银子塞给了那个男人,“不知道是哪位买去的,如何可以找他?我想去试试运气,看能否转让给我。”“这我可真不知道,对方学了法儿就走了,我连名字都不知道。”“那么,长相如何?大哥可还记得么?”“嗯…二十来岁的一位少爷,中等偏高一点的个头,长相么,挺好看挺清秀的…对了,额头上有颗朱砂痣!”女子在旁添上一句:“朱砂痣就长在额头正中,端端正正,整个人本来就长得好,配上那颗痣啊,一股仙气,就跟画中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