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秦正襟危坐,紧盯着她追问:“我问你,你为什么会住到这里来了?你不是一直跟着夔王的吗?”“哦…因为我与王蕴定过亲啊。”她脸上神情波澜不惊。“这倒也是啊,我把这茬给忘了。”周子秦一拍脑袋,立即接受了她的解释。黄梓瑕放下手中的碗:“还有其他的吗?”“当然有了。”他的神情更加威严了,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视着她,“还有,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不是一直以破解天下难题为己任吗?为什么现在我觉得你有想要嫁为人妇金盆洗手的迹象?”嫁为人妇四个字骤然入耳,黄梓瑕只觉得心口猛地一跳,心口处钝痛起来。她握紧手中的象牙箸,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表面却不动声色,只低声说:“怎么会?即使我以后有夫有子,我也依然是黄梓瑕,只要遇上冤案难题,我还是会尽力去追寻真相的。”“是吗?既然如此,鄂王爷那个案件闹得满城风雨,我都快被其中的内幕真相逼疯了,你却怎么还躲在这里好吃好喝的,不闻不问啊?”黄梓瑕扶额,低声说:“我最近病了。”“哦…哦,这倒也是,看得出来,你脸色很不好啊。”周子秦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愧疚表情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身为你的朋友,我却一点都没注意到,别怪罪啊!”黄梓瑕点了点头,勉强朝他笑了笑。“其实啊,我本来今天要去夔王府找你嘛,结果夔王这几天闭门谢客,连我都不见。我就说找你,最后是景恒出来跟我说,你不在王府中,又说自己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边。我在回来的路上想起你上次说你住在永昌坊的,这不就赶紧找来了!”黄梓瑕便问:“你找我什么事呢?”“当然是为了鄂王的事啦!你不觉得很神秘很古怪,其中必有内幕吗?一想到真相究竟如何,我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觉得这一趟肯定就是上天冥冥中召唤我来长安的!我仿佛听到九天诸神对我说,周子秦,天降大任于你,你一定要解开鄂王跳楼自尽之谜,更要解开他尸体消失之谜。”他紧握双拳,抵在自己的胸前,“我,是上天选中要破解这个案件的人!当然…是和你一起破解。”相比于他的狂热虔诚,黄梓瑕冷静多了:“你有什么线索吗?”“当然——没有。鄂王跳楼那天我都不在大明宫内啊。”周子秦有点沮丧,但随即又振作起来,“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去找过崔纯湛崔少卿了,他不是暂代夔王主管大理寺事务么?”“崔少卿怎么说?”“他么,一说到鄂王此案,就摆出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你也知道的,此事毫无头绪,神神怪怪的,他能从何查起?简直是绝望了。所以我说想帮大理寺查查看这个案件,他就问我往常不是专擅检验尸体的吗?如今鄂王在半空中飞升为仙,要如何侦查?我就摆出了八大可能性、十大查探手法…最后他给我写了个条子,让我去找王公公问问看是否能进入鄂王府查探。”黄梓瑕知道周子秦胡搅蛮缠的能力天下无双,估计崔纯湛当时是被绕晕了,压根儿没余力去听所谓的可能性和手法,只想写张条子打发这位大爷赶紧走人就好了。“对了,条子拿到手了,可这案子的主管是王宗实,如今我们唯一的难题就是还要去找王公公…听说他经常不在神策军中,上哪儿找他去呢?”“我去找吧。”黄梓瑕低声说。周子秦诧异地看着她:“你行不行啊?听说王公公可是个彪悍人物,在朝廷上连琅琊王家的面子都不给,你能以什么身份去套近乎?”黄梓瑕自然知道,琅琊王家与王宗实的关系,在朝中并无任何人知道,所以也不说破,只说:“你先去鄂王府等我,记得去借两件适合我们穿的公服,大理寺的和刑部的都可以,我待会儿就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在鄂王府门口回合,周子秦拿着崔纯湛手书,黄梓瑕拿着王宗实的名帖。第246章死生契阔(4)鄂王府如今人心惶惶,从门卫到侍女,看见他们进来都是战战兢兢,虽然个个陪着笑脸迎接,但那种树倒猢狲散的感觉,还是笼罩着整个王府。黄梓瑕先去了陈太妃的灵位之前。太妃的灵前依然如常供奉着香烛供品,殿内一切东西照旧摆放,所有一切都和她上次来时一样。黄梓瑕在灵前跪拜,双手握着线香,低声祷告。睁开眼睛,她手持线香来到灵前那个足有一尺半直径的高足炉鼎之前,将手中线香插入香灰之中。线香轻微的一声,断在了香灰之中。黄梓瑕感觉到本应柔软的香灰之下,有一些硬硬的东西硌到了线香。她不动声色,以剩下的半截线香将香灰拨开一点,看见黑灰色的香灰之中,一点明亮的光芒透了出来。她将香灰拨好,掩盖住下面的东西,若无其事地寻个松软的地方将线香插好,然后问旁边的侍女们:“鄂王爷每天都会来这里给母亲上香吗?”侍女们都纷纷点头,说道:“是的,王爷事母至孝,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来这边祭拜,从无例外。”“王爷出事的那天…也是如此吗?”“是,王爷早起过来祭拜了。因为那日冬至,所以王爷还未天亮就来了,将自己关在殿内。我们当时都在门外候着,我记得…王爷约莫过了一刻时辰才出来。”“是啊,当时我们还说,王爷真是至孝,冬至日依例祭祖,王爷就格外认真。”黄梓瑕点头,又问:“鄂王爷最近见了那些客人?”“我们王爷一向好静,访客本就不多。自前月夔王来访之后,他更是闭门谢客,除了府中人之外,从未与任何人接触过。”黄梓瑕微微一怔,问:“也未曾出过门吗?”“没有。”所有人一致摇头,肯定地说:“奴婢们也都劝过王爷,让王爷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但王爷却一日日消沉黯然,一开始还去园子里转转,后来除了这边,几乎连殿门都不出了。”“是啊,之前王爷虽然不太出门,但偶尔也去附近佛寺中与各位大师谈谈禅、喝喝茶的,可从没像那段时间那样的…可见王爷可能那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几个侍女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情绪一传染,就连旁边的宦官们也开始抽泣。周子秦对女人哭最没辙,手足无措地看着黄梓瑕。她对周子秦使了个眼色,便说道:“如今我们奉命前来调查此事,定会给鄂王府一个交代。请各位先出去,容我们在殿内细细寻找是否有关系此案的物证。”一群人都退下之后,周子秦去把门关上,而黄梓瑕早已到了香炉之前,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将旁边凤嘴箸拿起拨了拨灰。松软的香灰之下,她先拨出了那一个发光的物体,是一把匕首。她将它拿起,在香炉沿拍了拍,浮灰扬走之后,露出了明晃晃的匕身,寒光刺目。周子秦一看之下,顿时愕然失声叫出来:“是那柄匕首啊!”匕身四寸长,一寸宽,刃口其薄如纸。只是这匕首似乎已经被人狠狠砸过,匕身扭曲,锋刃也已经卷曲,唯有寒光耀眼,依然令人无法直视。黄梓瑕缓缓将它放在供桌之上,说:“对,与之前在蜀地,公孙大娘的那柄匕首,一模一样。”“据说这是寒铁所铸,太宗皇帝一共铸造了二十四把,然而除了最出色的那柄之外,几乎全都已经散逸了。而唯一留存的那柄,似乎就上次给了则天皇后…”“如今这柄匕首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也认不出是否是公孙大娘用以杀齐腾的那一柄了。”黄梓瑕说着,又以凤嘴箸在灰中拨了几下,勾出一团破烂东西来。是一条烧得只剩小指长的红丝线,颜色十分鲜艳,即使蒙了灰,但拍去浮灰之后,依然红得耀眼。周子秦见黄梓瑕还在灰里继续扒拉,一时急躁,说:“这么多灰,得扒到什么时候啊?我来。”他提起炉鼎的一个脚,直接就将里面所有东西倒在了地上,大蓬的灰尘顿时弥漫开来。黄梓瑕无语,说:“你这是对陈太妃不敬。”“啊?会吗?反正陈太妃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不会介意的。”周子秦说着,拿了旁边一支竹签香在灰里开始翻弄起来。黄梓瑕也只能无奈跟着他一起翻找着。不多久,里面所有的异物都被理了出来。一柄砸得面无全非的匕首;几条火烧后残留的红丝线;几块光洁的碎玉,拼在一起正好是一个玉镯子。“而且…你不觉得很熟悉吗?”黄梓瑕将其中一块碎玉拿起,递给周子秦看。周子秦见这灰里扒出来的镯子光润水莹,不由得赞叹道:“真是好玉啊,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哦,不对不对,我之前不是曾帮你们从蜀地证物房里偷出两个镯子吗?一个是那个双鱼的,被你打碎了,还有一个傅辛阮的,那玉质可真是天下绝顶…”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手中这块碎玉,又看了看其他被黄梓瑕拼在一起的那几块,正是一个手镯模样。他顿时目瞪口呆:“难道…就是那个镯子?”“嗯”。黄梓瑕还清楚地记得,她与李舒白将这个镯子送归鄂王时,他曾无比珍惜地供在母亲的灵前。可没想到,就这么几天,这个镯子已经化为一堆碎玉。“不管如何,只要是对本案有关的,都先保存好吧。”周子秦最擅长这种事情,马上就将所有收拾出来的东西都揣在了自己的袖中和怀中,看起来居然还不太明显。第247章同心丝结(1)将殿内又搜索了一阵,黄梓瑕着重查看了当时她发现的陈太妃梳妆桌上刻的那十二个字,然而那里已经被人削去了,除了新木的痕迹,一点字迹也未留下。出了后殿,他们对侍立在外面的宫人们说:“不好意思啊,刚刚在查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把香炉打翻了。”“呀,那你们马上进去收拾。”一个年长的宫人赶紧吩咐侍女们。黄梓瑕向她拱手行礼,问:“大娘是这边的女官吗?”那宫人朝她施了一礼,说:“奴婢月龄,十余年前便随侍太妃,太妃因病移驾鄂王府后,奴婢也一起跟了过来。”黄梓瑕赶紧说道:“原来是月龄姑姑。之前在宫里见过长龄、延龄两位姑姑,曾听她们提起月龄姑姑您。”“嗯,我们几人同时进宫的,当时感情不错。”她点头道。黄梓瑕又问:“姑姑是一进宫便跟了陈太妃?”“奴婢本是赵太妃宫里的,当时陈太妃身边缺少人手,于是就被调去了她宫中。陈太妃性情脾气都好,与奴婢也十分投契,后来奴婢便成了她身边人。”黄梓瑕点头,又说:“我想向姑姑打听一些太妃的事情,姑姑可有空么?”月龄点头,引他们到旁边小厅坐下,亲手给他们奉了茶,才问:“不知两位可想知道些什么?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十多年前,陈太妃病起突然,当时姑姑可在她身边么?”月龄点头,叹道:“当年太宗皇帝的徐妃,在太宗皇帝驾崩之后,重病不用药石,终于追随太宗皇帝而去,奴婢常以为是痴人。可谁知,奴婢跟随的陈太妃,竟比徐妃还要执着痴情,先皇驾崩之后,极度悲戚之下,竟自…如此疯魔,真叫人又感叹,又敬佩。”“这么说,陈太妃确实是先帝去世之时,开始得病的?”“是啊,奴婢亲眼所见,宫中多少老人都知道的。那一日晨起还好好的,还如往常般亲自熬药送去。奴婢还记得那日跟随太妃进殿,看见宫中许多陌生面孔。太妃当时见王公公在旁,便询问他今日是否有什么要事。”黄梓瑕骤然听到“王公公”三字,便问:“是神策军护军中尉王宗实公公?”“正是。他当时尚且年少,二十出头吧。先帝铲除马元贽之后,宫中换了一批人,他是最得先皇心意的,所以才会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于本身对宦官戒备的先皇来说,实属难得。”黄梓瑕点头,问:“王公公如何回答?”“王公公说,圣上沉疴不起,内局召了各地僧侣进京祈福。其中有位叫沐善法师的,实为大德高僧,如今正替圣上祈福。太妃捧着药汤十分为难,不知是否该进去打扰仪式…”当日情形,月龄清楚说来,历历在目,完全不假思索,“王公公便说,他正要进内,恐怕太妃不知祈福仪式,惊动了反倒不好。说着,他又看看太妃手中汤碗,说,另有名医替圣上诊治了,这药不要也罢了。”黄梓瑕若有所思问:“所以…那一碗汤药,先皇未喝?”“不,太妃摇头说,陛下的病一直都是她料理的,这药也一直都在喝,就算找了新的大夫,这一碗药,还是先喝完吧。王公公便道,既然如此,那么奴婢也不多言了。”黄梓瑕微微皱眉,问:“所以,太妃还是进内去,喂先皇喝下了那碗药?”“是啊,奴婢跟进了前殿,但内殿未能进去。可惜先皇病势已重,非药石所能救…而太妃也终究还是太过执念,以至于迷失了神智…”她说着,声音哽咽,只顾着擦眼泪,却再也说不下去了。黄梓瑕给她倒了盏热茶,劝她喝下,不要太过悲伤。月龄喝了茶,又静坐许久等气息平顺,才问:“不知二位此来可有发现?我们王爷的案子,究竟有无头绪?”周子秦一手端茶,一手摸着自己的头,神秘兮兮地说:“当然有啊,我们已经有了重大发现!”月龄赶紧询问:“可是与夔王有关么?”“呃…这个事关机密,我们得先回大理寺禀报。”周子秦接收到黄梓瑕的眼色,十分机灵地改口。月龄还在迟疑,黄梓瑕又问:“姑姑,之前听侍女与宦官们说,从夔王拜访,将那个手镯送还之后,鄂王爷在冬至日之前,都未曾出门?”“是,确实没有出过门,奴婢还劝过他呢,可王爷心事重重,意志消沉,谁说话也听不进去…”月龄说着,长叹了一口气,轻抬起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既然王爷没有出门,那么,府中可有来访者?”“没有。之前倒是有几个闲人上门相邀,但是王爷一律未见。”黄梓瑕沉吟点头,思忖片刻,又问:“可有人送东西上门么?”月龄微微皱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她身后一个宦官说道:“说到这个,倒是有的。就在冬至前几天,有人送上门来的。”“这是王爷殿中的伽楠。”月龄介绍道,“因奴婢向来多在后殿,王爷身边这些事情,或许你们问他更好。”伽楠是个十分机灵的小宦官,开口如竹筒倒豆子似的,顺顺溜溜又口齿分明。他说:“冬至前大约三四日吧,我正和大家在门房那里烤火聊天,结果外面有个面生的宦官人过来,给我们送了这个盒子,又附了张名帖说是夔王府上的人,请我们送交王爷过目。因是面生的,我们也不敢直接就送去,所以就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个同心结,用红丝线编成的,色泽鲜亮,上面还缀着流苏,十分漂亮。”周子秦暗自摸着怀中那几条烧得支离破碎的丝线,若有所思问:“夔王送鄂王一个同心结,是什么意思?”伽楠挠挠头,一头雾水道:“王爷之间的事情,奴婢等当然不知道啊,所以我们当时检查盒子看并无其他,就将盒子和同心结原样放好。奴婢捧着盒子进呈王爷,他看了同心结之后,也是十分不解,听说是夔王府送来的,便随手收好了,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