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微微一笑,道:“皇上安康才是社稷之福,怎么几日不见,蕴之都大变样了——莫非体肤之痛,也能影响口舌么。”王蕴神情微微一僵,下意识地侧脸瞥了黄梓瑕一眼,却见她正给范元龙出示那个令符,神情丝毫未变。他又微笑道:“王爷真是开了天眼了,怎么知道我前日随西川军进山搜寻时受了点伤?要认真说起来,我也是一片衷心为了王爷。”黄梓瑕回过目光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十分苍白,忍不住问:“请问王都尉伤在何处,是否要紧?”“并不要紧,只如玫瑰花上的刺,轻轻在我心口上戳了一下而已。”王蕴笑道。黄梓瑕微微一哂,也不说什么,只笑道:“我和夔王爷都易容改装了,王都尉还能一眼就认出我们,真是好眼力。”“不是好眼力,实则是我先听到你的声音,然后才赶紧出来的。”他毫不隐瞒地笑道,凝视着她的目光幽远绵长,“我一路往蜀郡而来的时候,也曾无数次想过,到了这边之后,能恰巧遇见你也说不定呢…刚刚听到你的声音时,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黄梓瑕默然低头,而李舒白已经走过她的身边。她赶紧跟了上去,与含笑看着她的王蕴擦肩而过,紧跟着李舒白的步伐。周子秦十分郁闷。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节了,眼看范节度就要到郡守府了,可关键时刻,居然找不到黄梓瑕他们三人了。“不会是出事了吧?不会是在哪儿玩得太开心忘了我吧?不会是…”还没等他琢磨出个原因来,外间已经报进来:“少爷!范将军来了,他的随行亲兵队已到府门口。”“好吧好吧,赶紧跟着我爹出去迎接吧。”周子秦整了整身上的玫瑰紫蜀锦袍,跟着周庠到门口一看,范应锡正从马上下来,一看见周庠,只来得及拱了一下手,便赶紧到后面一匹马前,恭谨躬身道:“请王爷下马。”周子秦一看下来的人,顿时嘴巴张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黄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后,快步走向周庠,并在行礼之时,向着周子秦眨了一下眼。周子秦顿时嘴角抽搐,狠狠瞪了她一眼,用口型问:“怎么回事啊?”她丢给他一个“你猜猜”的眼神。周子秦正在无语,听到范应锡对周庠说道:“我真是该死!光顾着在山上搜寻王爷踪迹,却没想到王爷得天庇佑,自然早已安然无恙。可恨犬子妄诞,冲撞了王爷,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哪里,也是本王不欲引人注目,因此隐藏了行迹,你家公子又何尝知晓本王身份?”李舒白扯起谎来也是冠冕堂皇,面不改色,“只是他身边侍卫蒙蔽主人,本王已略加惩戒,相信你家公子日后定能远离小人,成就大器。”“下官万死,下官待会儿回家,定要打死那小畜生!”范应锡说的跟真的似,他儿子范元龙在身后体若筛糠。不过大家也都知道,父子俩就这么回事,所以随口笑着劝了几句,鱼贯入府。黄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后,走进正门,直入正堂。经过后堂,便是郡守的居处,三重院落后面,就是花园。青石铺设的院落,中间走得多地方已经被踩出一道浅浅凹痕。这是她曾雀跃过、疾奔过、漫步过的地方,那上面,似乎还留着她的足迹,留着她永远逝去的少女时光。前方,两株芭蕉,一畦玉簪。花圃之外,青砖之上,曾停过她亲人的尸身。她眼前还清楚地浮现着被白布覆盖的自己最亲近的人的身躯,而如今这里已经张灯结彩,耳边丝竹声声,铺陈着一场盛宴。她的家,她的少女时光,她永远一去不回头的幸福人生。盛景永在,人事已非。曾含笑凝望着她的人,永远消失在了过往之中。她望着眼前与当初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景色,不觉鼻子一酸,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而她颤抖的手,在此时,却忽然被人握住了。是李舒白。在经过拐角走廊时,在所有人的目光被遮住之时,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修长而有力的手掌,将她的手包在温暖之中。这一刹那仿佛静止,却又仿佛只是须臾。她抬头看见他的面容,看见他关切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后面的人已经跟上来,他的手也松开了。黄梓瑕与他又恢复了默然跟随的状况,她跟着他的脚步,向着前面慢慢走去。只是她的心里,已经不再凄苦疑惧。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失去最后的依靠。在这个仿佛被整个世间抛弃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会永远站在她的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携起她的手,给她最强大的力量。正堂设了十二个席位,李舒白在上首,范应锡与周庠左右陪着。黄梓瑕与张行英在下首入座,抬头一看自己的左右,顿时愣住了。左边正是那位周子秦的准妹夫,齐腾。右边沉默跪坐在那里的,却是禹宣。张行英顿时激动了,赶紧悄悄地喊禹宣:“恩公,你怎么会在这里?”禹宣神情沉默,此时抬头看了看他,不由得略微诧异:“你是…阿宝的叔叔?”“正是!阿宝至今还念念不忘恩公您呢!”禹宣默然一笑,但他心事重重,没有再搭话。张行英也只好不再说话了。周庠身为主人,率众举杯先敬夔王;范应锡身为西川节度使,先敬夔王并自罚一杯;周庠是主其他人是客,众人举杯敬他;范应锡是节度使而周庠刚赴任,两人干了一杯…宴席才刚刚开始,那纷繁热闹的阵势就已经让人架不住了。周子秦给黄梓瑕使了个眼色,两人偷偷地出了大堂,跑到旁边小厅喝酥酪去了。“崇古,你给我从实招来!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一下子就跑到范将军那边去了?”黄梓瑕吃着点心说道:“放心吧,没有欠范应锡人情,反倒是他给我们抓了个把柄。这个还要多谢他家那个臭名昭著的儿子呢,想当年我盯了他多久,对他简直了如指掌。”“你盯着谁?”周子秦问。黄梓瑕赶紧搪塞:“你难道不知道么?成都府小霸王范元龙啊,这名字在京城都如雷贯耳。”“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说着,又想起什么,赶紧拉起她,说:“走,我们去看看公孙大娘今晚的剑舞准备得怎么样了。”公孙鸢与殷露衣正在花厅之中。临水的轩榭之上,前面的小船码头已经摆好座椅。而水榭已经清理出来,如今悬挂好了大幅绣花纱幕作为背景,灯光从后面照过来,锦绣颜色绚烂,朦朦胧胧罩在帐前的公孙鸢身上,令她全身神光离合,如美玉流光,不能直视。殷露衣在旁边正吃着饴糖,看见他们来了,便起身用棉纸包了两块糖给他们。黄梓瑕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饴糖,果然雕成了一只燕子的模样,如剪的尾羽,舒展的双翼,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她不由得惊叹,再一看周子秦手中的,是只正在打盹的猫,那种慵懒的神态还保留着,只可惜已经被周子秦一口咬掉了半拉脑袋。周子秦也颇觉尴尬,张了张嘴巴,说:“这…我能吐出来么?”公孙鸢笑道:“本来就是吃的,何况她下午雕了许多,你再拿一只就好了。”周子秦开心地挑了一只小老虎说:“给我妹妹那个母老虎带一只…哎,糯米纸还留在上面啊?”他将包在饴糖外面,防止糖黏在一起的那张糯米纸撕下来吃掉了,说:“我特别喜欢吃这个。”黄梓瑕无语:“你刚刚是不是没吃饱?”“废话,那种场合,你能吃得下?”他说着,把自己那个饴糖雕的猫拿起来,一口吞掉了。公孙鸢抿嘴一笑,说:“少捕头既然有空,那就帮我放一下灯笼吧,这个牛皮灯笼这么重,我拿起来可不方便。”“哦,好。”周子秦把糖老虎用棉纸包好,塞进怀中,赶紧帮他们将牛皮灯笼放好。这种灯笼有个好处,外面罩着厚厚牛皮。这牛皮是活动的,可以用它遮住全部一半或者一部分光芒,调节灯光所照的地方。公孙鸢让他帮自己摆好灯笼,遮住面向观者的那边灯光,让四道光线只照向台上。今晚没有月亮,周围天色已暗,又熄掉了所有灯笼,只剩下光线照在水榭之中,纱幕之前,公孙鸢身上。她手持一长一短两柄剑,站在水榭正中,转了一圈熟悉舞台。她素来衣饰简素,然而今晚要表演剑气浑脱舞,自然穿上了舞衣。这是一件密织金色流云图案的锦衣,密密麻麻的簇金绣在厚实鲜艳的蜀锦之上闪耀光辉,灿然迷人。她盘了高高的螺髻,发髻上有金簪三对,花钿无数。而这些鲜艳夺目的装饰,似乎全都是为了衬托她而存在的,她的容光,能让所有看见的人忘记她的装束,只能赞叹她的容颜。黄梓瑕不由得想起了大明宫蓬莱殿内,她曾仰望过的王皇后。她不由得心驰神往,遥想十几年前,扬州繁华之中,韶华极盛的这六个女子,该是如何动人的模样——只可惜年华已逝,散作流萤。她望着公孙鸢,心想,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嫁人?当初为她建了云韶院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每次写到美人就很激动啊…十一旧游如梦(三)公孙鸢在台上试了几个舞剑的动作,然后看向殷露衣,问:“可是这样?”殷露衣点头,指着后面悬挂的大幅薄纱说:“我记得连续两次旋转之后,便进入了薄纱后面了。”公孙鸢点头,按着她的拍子旋转,剑光闪了两下之后,她便进了纱幕之后。黄梓瑕问殷露衣:“怎么公孙大娘忘记舞步了么?”“哦…她今晚要跳的剑气浑脱,是数年前阿阮重新改编过的一支,旖旎温柔,没有太多剑气锋芒,比较适合这样的场面。”殷露衣说着,看了看水榭内的场景,又提起一只灯笼进了纱幕之后。公孙鸢的身影正好被灯光照在纱幕之上,那婀娜的身姿在朦胧灯光中看来比往日更增添一种迷离。周子秦悄悄对黄梓瑕说:“其实我觉得啊,她身上穿的衣服若是轻薄一点,可能更好看。这两个旋转时,裙袂衣袖飘飞,肯定跟神女仙子一样!”黄梓瑕轻声说道:“她们是专擅歌舞的,还会有你想得到而她们想不到的时候?必定是另有原因,比如说太过轻薄的衣料与剑舞不符,又或者衣袂飘飞时会阻挡剑势之类的。”“嗯,还是你想的多。”周子秦心悦诚服。眼看时候不早,两人担心逃出来太久,到席上不好交代,便向公孙鸢二人告辞,赶紧匆匆忙忙跑回席上去。回来一看,气氛还是那么热烈,拍马屁的表忠心的,个个都很投入。看到自己的爹都是其中的一员,周子秦痛苦地捂住脸转向了一边,喃喃自语:“所以我宁可呆在家里和尸体作伴嘛!”黄梓瑕十分理解地对他投以赞同的目光。满堂喧哗之中,只有禹宣静静坐在那里,神情淡然,仿佛不属于这个地方。黄梓瑕与张行英换了位置,靠近禹宣身边,低声问他:“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难道是被齐腾刺激了,真的要进节度府了?禹宣点头,也将声音压得极低,在满堂的喧哗之中,差点听不清楚:“周郡守遣人来请我,我本不想来,但又想…或许能见到你。”她怔了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转向李舒白那边,见他正与范应锡说话,才缓缓问:“是吗?”“嗯…”他似乎也有点局促,迟疑了许久,终于又说,“想问问你,义父母那桩案子,如今进展如何了?”黄梓瑕低头沉吟片刻,说:“正巧,我想找你问一问温阳的事情。”“温阳…他与此案有关吗?”黄梓瑕神情平静地看着他,她的声音也是十分沉静,徐徐地,仿佛从胸臆之中将那句话吐露出来:“我怀疑,杀害我父母的人,与杀害温阳的人,是同一个。”禹宣的身体陡然一震,他瞪大了眼,睫毛微微颤抖。他的声音也是微颤,喉口干涩中,努力挤出几个字来:“可是温阳,他不是…殉情自杀吗?”“你相信?”她的目光看向他。禹宣怔怔转过脸,盯着面前的杯盏,嗓音破败干涩:“我,我不知道…大家都这样说。”“你平时与温阳的交往频繁吗?对于他的事情,你了解多少?”黄梓瑕又问。他默然垂下眼睫,轻声说:“我之前和你说过了,不过是平时偶尔在诗会酬酢中认识的,不太了解。”“那么,他与谁的关系比较好?”禹宣那双略有迷惘的眼睛,从睫毛下微微抬起,看向她:“我想,应该谁都不太好吧。”“那么,温阳和谁关系较差吗?”禹宣想了想,缓缓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那边的齐腾,说:“或许,你可以问问齐腾。”黄梓瑕的目光在齐腾身上一扫而过,低声问:“他与温阳关系不好?”“曾偶尔撞见过他们争执,齐腾似乎十分鄙薄温阳,说他…见不得人之类的。”黄梓瑕思忖着,又问:“其他的呢?”禹宣默然,说:“我只是偶尔经过,何必去听他人墙角?所以立即便走开了,只知道他们争执过。”这种无头无脑,听了等于没听的话,黄梓瑕都有点无奈了。她放弃了问话,转过头看向坐在左边的齐腾,却见他端着酒杯,脸上堆满笑意,那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颇有思忖之意。黄梓瑕知道,自己身为夔王身边人,却换了位置与禹宣如此亲近低语,必然会让他觉得不快——因为,今天早上,他还刚刚嘲讽过禹宣呢。黄梓瑕朝他笑了笑,又回到自己的原位,坐在齐腾身边,向他敬酒道:“齐判官,我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