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望着这条阿伽什涅,又恍然想起十年前,他从先皇咯出的血中,发现了这条小鱼。那时他尚是不解世事的幼童,如今却已经是声名赫赫的夔王。而十年来,这条鱼却不曾长大,也不曾变化,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从未发出过任何声音。仿佛,有一些东西永远定格在了他十三岁的那一夜,永远凝固,不曾改变。她放开手中的琉璃盏,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无论是什么东西,十年了,或许不仅仅只是习惯,而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东西了。眼看红日渐渐西斜,成都府却还未曾到达。景毓催马赶上,在窗外低声说:“王爷,郡主身体不适,已经下车歇息了。”他们的马车也只能徐徐停下。李舒白隔窗望向岐乐郡主,见她下了车就靠在了树上,脸上倒是并不疲惫,只左右张望,满脸烂漫神情,还抬手去折了一朵蜀葵在手中看着。李舒白看了黄梓瑕一眼,她会意,取了薄荷水下车去向岐乐郡主问安,并将薄荷水递给她,说:“王爷让奴婢送这个水过来。郡主若觉得旅途不适的话,可多闻闻这水,有舒缓解郁的功效。”岐乐郡主开心地接过来,放在鼻下轻嗅,说:“王爷真细心,我只是有些许胸闷而已。”黄梓瑕抬头四望,见暮云四合,宿鸟乱飞,晚风中阵阵松涛呼啸,不由得心中一凛,对岐乐郡主说道:“郡主还是快点上车吧,我们恐怕得尽快上车,及早赶到成都府。”“没事,听说也就二十来里路了,在初更之前,我们定能赶到的。”岐乐郡主看了看周围,笑道,“你看这里景致迷人,山峡之中万花开遍,难道不想看一看么?”黄梓瑕不由得有些无奈,只能说:“郡主雅兴,只是今日时辰已晚,不如明日再命人寻来,细细游玩一天,不知郡主意下如何?”“人人都说夔王身边的杨公公风采过人,没想到居然一点都不懂风雅。”岐乐郡主丢开了手中的花,走向自己的马车。黄梓瑕松了一口气,正要回去向李舒白复命,忽然听得岐乐郡主又在身后说:“等一等呀,杨公公。”她又回身看岐乐郡主,却见岐乐郡主手中托了一个小小的盒子,说:“差点忘记了,这个是送给夔王的。”黄梓瑕低头伸手去接,岐乐郡主却将手一抬,说:“这可不能经过别人的手,我得亲自送给夔王。”黄梓瑕在惊飞的宿鸟之中,无奈道:“那么,郡主可在到成都府之后,再送王爷不迟。现下,还是尽快上车前往成都府吧。”“我还不知道么,你们到了成都府中,周使君必定又是设宴,又是歌舞,非得折腾半宿不可。等到了明日,夔王又是忙于事务,我要找他可太难了。”她说着,提起裙角,踩着树下的茸茸碧草走到李舒白车前,对着里面的李舒白笑道,“差点忘了给你礼物啦。”李舒白放下手中的文书,笑着抬手接过,说:“多谢费心了。”“哎,你怎么不看啊。”她提起裙角,踏着木阶上去,坐在他的身旁,笑意吟吟地拿起盒子,又一次递到他面前,“猜猜里面是什么?”李舒白望着这个盒子,微微皱眉:“我怎么知道。”“真是的,连敷衍我一下都不肯。”她气恼地拨开卡锁,把盒盖一掀,说,“就可我在佛前祈求了数月才求来的。菩萨对我说,它一定能实现我的愿望,成全我无望的心思…”她的话尚未说完,盒盖已经被她掀开。未曾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已经看到光芒一闪。李舒白反应何等机警,在那光芒闪过的一瞬间,已经抓起旁边的小几,向着盒子砸去:“别打开!”然而轻微的哧哧声已经响起,随着岐乐郡主掀起盒盖,一种细微的气流立即从盒内破空而出,充斥于整个马车之内。不,其实不是气流,而是比牛毛还细小的上百支钢针,如同急风般弥漫了整个马车,在这么小的空间内,根本无法躲避。幸好小几已经砸到,岐乐郡主的手被撞得一歪,盒子立即跌落于车内。车上铺设了厚厚的绒毯,里面剩余的针全部射入绒毯内,并无声息。但这么多针,毕竟已经漏了几根出来。李舒白一言不发,只抬手拔掉了自己左手肘上的一根细如牛毛的针。而岐乐郡主亲自打开那个盒子,她近在咫尺之间,胸口和肩膀上,都已被针刺到,顿时惊叫起来。李舒白立即抓住岐乐郡主的手臂,带着她从车上一跃而下。岐乐郡主迷迷糊糊之间,目光无意识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眼睛却已经没有了焦距。李舒白一把抱住她,沉声道:“景毓,集箭阵;景祐,布掩护。”苍云四合,天色渐暗,群山之间长风呼啸而过,如同惊涛之声。周围惨呼声四起,破空的弓弩声密集,乱箭齐发。飞箭如雨,向着停在这边的车队射来,竟是不管夔王府还是岐乐郡主的侍卫,要一律射杀。岐乐郡主的侍卫们顿时乱了手脚,一时中箭的中箭,奔乱的奔乱,溃散如蚁。而夔王府的侍卫毕竟训练有素,在景毓等人的指挥下,片刻间已团团聚拢,以树木、马匹与马车为屏障,迅速排成对外的阵势。更有人已抽出弓箭,开始反击。箭如雨下,马匹们的哀嘶与侍卫们中箭的惨呼不断传来。更有流箭向着马车后的他们射来,有一支差点扎进了岐乐郡主露在外面的腿上。李舒白将岐乐郡主架到车下,抬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然后又将手放下了。黄梓瑕在仓皇之间也没注意他的神情,只盯着圈外的动静。夔王府侍卫再怎么骁勇,终究敌不过前赴后继出现的埋伏,呈现了弱势。黄梓瑕并无防身兵器,只能回身看李舒白。他将随身的一柄匕首丢给她,低声说:“待会儿,骑上那拂沙,冲东南方向。“黄梓瑕握紧匕首,仓促说道:“对方攻势密不透风,这弩阵恐怕冲不出去。”“对方用的是九连弩,一次发三箭,九次连射一过,需填充二十七支箭。我看他们虽是轮流发射,但并不均匀,尤其是东南角,配合并不默契,到时必定有空隙——而且,九连弩一支半两,每人能负重多少?又要在山野之间行军,我不信他们能维持这样密集的攻势多久。”果然如李舒白所料,最初攻势一过,箭雨势头便大为减弱了。景毓景祐等立即上马,示意突围。黄梓瑕上了那拂沙,拨转马头看向李舒白。涤恶已经迫不及待,长嘶一声,跃上前来。李舒白看了不知生死的岐乐郡主一眼,终究还是了上马,越过她的身畔,丢下大片马匹与侍卫们的尸体,率领所有人向东南方疾驰而去。正是弓弩已尽的时刻,那边人显然没料到对方会骤然突围,虽然也迅速组织起攻势,但那仓皇的抵御在绝地反击的气势之前毫无抵御之力。当先前来阻挡的几人被一马当先的景毓等人砍翻之后,后面的数匹马迅速赶上,还举刀准备抵挡的那几人被践踏于地,惨叫声中,周围的人心胆巨寒,顿时奔逃四散。李舒白一骑当先,身后数十人跟着他一举突破包围,四散而去。汉州到成都府,一路尽是荒野茂林,一旦散开,便如飞鸟投林,对方再也无法全歼他们。在逐渐幽暗下来的荒林之中,黄梓瑕紧随李舒白,两匹马都是神骏无比,一前一后隐入山林。身后忽然响箭声起,一团火光裹挟着风声,直越过黄梓瑕的耳畔,向着前边李舒白而去。黄梓瑕下意识地叫出来:“小心!”她的声音还在喉口,李舒白听到破风的声音,早已伏下了身,涤恶也顺势向右一跳,那支箭不偏不倚自涤恶的身边擦过,钉入了旁边的一棵松树。那松树的树皮干燥,又挂满松脂,一见到火焰,顿时火光升腾,在已经渐渐暗下来的林中,顿时照得他们二人明亮之极。“走!”李舒白毫不理会正在燃烧的那棵树,低声叫她。黄梓瑕催促着那拂沙,从那棵树旁飞驰而过。听得身后有人远远大喊:“一黑一白马上两人,务必击杀!”听声音,似乎是徐州口音。嗖嗖冷箭向他们射来,远没有之前连弩箭雨的气势了。在昏暗的山林之中,他们唯有仗着马匹神骏,疾驰而去。出了松林,前方是断崖,他们只能沿着悬崖,折而向前面的山坡。这里没有了树木,两匹马在灌木丛之中向前奔驰,马蹄被绊,又失去了掩护,身后追兵渐近。李舒白一言不发,直指前面的另一片杂林。黄梓瑕正催马跟着他前行,忽听得胯下的那拂沙一声痛嘶,脚下一绊,整匹马向前跪了下去。它的后腿中箭,重重跌倒于地。黄梓瑕身不由己,跟着摔跌的那拂沙向着地上扑去,眼看就要摔倒在满地的荆棘之中。她还来不及惊呼,忽然腰身一轻,身子在半空之中被人一把抱住,硬生生地从荆棘之上被捞了起来。李舒白将她圈在怀抱之中,一手缰绳,一手护着她。涤恶继续疾驰,向着面前的黑暗山林狂奔而去。而她转头看着哀鸣不已的那拂沙,又想着刚刚死去的那些侍卫们,不由得心惊胆寒。抬头看将她护在怀中的李舒白,却只见在渐暗的天色之中,他始终盯着前方,那里面专注而坚毅的光芒,还有拥着她的坚实臂膀,让她所有的惊恐惶急慢慢消减为无形,心中唯余一片宁静。她知道,他一定能带着她安全逃脱的。寂寞啊…是不是大家都等着本卷结束再看啊?二幽林故人(一)她知道,他一定能带着她安全逃脱的。身后的箭已经无法射及,他们已经逃离射程。喊杀声逐渐远去,夜色也笼罩了整个山林。涤恶这样矫悍的马,也终于力有不支,放慢了脚步。明月出山林,清辉染得周围一片银白。整个世界冷清寂静,如在沉睡。刚刚的那一场生死厮杀,恍然如梦。黄梓瑕只觉得李舒白抱着她的双臂,渐渐松开了,但靠在她身上的力量,却越发沉重。她心中紧张,但也只能屏息静气,任由涤恶驮着他们缓缓走了一段路,然后才轻轻地叫他:“王爷…”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她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那沉滞的喘息喷在她的脖颈上,明显是不对劲的。她抬手抱住他的腰,仰头看他。手上湿湿黏黏的,尤带温热,她知道那是什么。而李舒白闭上了眼睛,声音飘忽地说道:“黄梓瑕,接下来的路,得交给你了。”她扶着他倾倒下来的身体,望着眼前黑暗的山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而自己如今唯一的倚靠,已经倒下了。她咬一咬牙,低声应道:“是。”前方是一条山涧,周围茂林丛生。有水,隐蔽,又能迅速逃离的地方。她先跳下马,拍了拍涤恶的头。涤恶一贯性情暴烈,然而此时却通解人性,跪了下来。她将已经昏迷的李舒白从马身上拖下来,看见了扎在他肩胛上的那支箭,不敢去拔,先到水边翻了翻草丛,找到几株鳢肠和茜草,才用匕首割开他的衣服,将那支箭露出来。月光冷淡,照在他们的身上。月光把李舒白的肌肤映得苍白,殷红的血迹在皮肤上更显触目惊心。她默然咬住下唇,握住他衣领的手微有颤抖。这是她的手第一次按在一个男人赤裸的肩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股微微的热气在蒸腾。她想,如果月光明亮一点,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见她的面容,一定能看到她晕红的面颊吧。但,她犹豫着,心中忽然浮起惊惧。白日里将那一袋糖果抛给她的这个人,如今已身受重伤,毫无知觉。她忽然害怕起来,害怕今日他回望自己的那种柔和神情,会就此消失在她的面前,再也不能出现。她深吸了一口气,俯头看向他的箭伤处。见伤口没有变黑,箭上也没有倒刺,才松了一口气。她将自己的外衣撕开,再将草药洗净,在口中嚼烂了,以匕首割开伤口附近的肉,抓住那支箭迅速拔出,敷上草药。创口不小,血流如注,她也不知道草药会不会被血冲走,但也只能先用布条将他的伤口紧紧包扎好。等一切弄好,已经月上中天。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身是汗。她擦着汗水,望着俯卧在草地上的李舒白,他伤势这么重,月光下嘴唇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她呆了呆,第一次发现,这个她一直以为会坚定无比站在她身后、世间万事无所不能的夔王李舒白,原来也会有这样虚弱无力的时刻。她默然看了他许久,然后将他的衣服拉上,勉强帮他遮住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她撑起身子,到山涧旁洗了手,对着月光看见手掌上染了黑黑的几块,吓得差点跳起来,心想,箭上应该没有毒吧?但随即又想到,应该是刚刚采的鳢肠汁水是黑的,染到了手上而已。但她毕竟还是放心不下,先到李舒白身边,跪下来看了看他。他后背有伤,俯卧在草丛之中,鼻息平缓。黄梓瑕贴着他的脸,仔细地查看他的肤色,却发现他的皮肤下,确实隐隐一层黑气。她的心一沉,又想着是不是月光下看不清楚,可仔细查看他的双手,右手还好,左手上也是一层隐晦的灰黑。她把他袖子捋起,看见他手肘上一块黑色的晕迹,中间是一个黑色的细微孔洞。毒针,什么时候中的?不可能是在逃亡的时候,只可能是…她立即想起了李舒白带着岐乐郡主从马车上跃下的情景。当时岐乐郡主的胸口和脖颈上,都扎着针——定是她带来某件东西的机括中射出的。岐乐郡主是死了,还是活着?黄梓瑕靠在树上,回想着李舒白上马,将岐乐郡主丢下的场景。如果她当时还活着,李舒白会这样决绝地离开,不考虑带上她吗?然而,她心中始终还是存了一点幻想,想着可能是李舒白知道对方必定与岐乐郡主有关,所以不会对她下手,才丢下她走掉的吧。或许当时,岐乐郡主还活着——或许这个毒,也并不是那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