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伯父指点。”他一边道谢,一边将砚台交给黄梓瑕,说,“我和伯父坐一会儿,你替我送去吧。”“是。”她应了一声,将盛放那个砚台的小锦盒捧起,向着后方走去。在侍卫的带领下,黄梓瑕穿过怒放的梅花林,来到河湾边的走廊上。侍卫们停了下来,示意她一个人过去。走廊架设在河岸之上,下面中空,她的脚踏上去,声音轻轻回荡在水面。暗香浮动在她的周身,裙裾拂过廊上花瓣,响起轻微的沙沙声。她走过两三间屋舍,来到正中的房舍门口,还未进去,便看到李舒白站在门内,正凝视着她。他一身毫无纹饰的白衣,清逸秀挺如外间盛绽的白梅,唯有那一双深黯的眸子,凛冽如夜半寒星。她向着他微微而笑,向着他盈盈下拜:“王爷。”李舒白大步走来,将她的手腕握住,一把拉进屋内,劈头便问:“你过来干什么?”黄梓瑕没有回答,只含笑问:“你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我了吧?”李舒白皱起眉,将她的手放开,转头避开她的笑脸:“不是让景翌他们告诉过你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吗?”黄梓瑕将那个锦盒放在几上,然后走到他的身后,轻声说:“可,我想你了。”第263章波谲云诡(2)他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收,那松开的十指紧握成拳。几乎无法抑制的,他的胸口涌上一种温柔而甜蜜的热流,让他全身的血脉都加快了流动。他强自克制自己,只压低声音,说:“现在见到了,我一切都好,你快回去吧。”黄梓瑕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只问:“今日上元,王爷…可有什么需要的吗?我回去后让人备好送过来。”“没有。”他生硬地说。她默然咬了咬下唇,然后说:“我与子秦去鄂王府检验过鄂王的尸身了,他胸前伤口偏向左下,如今已经写入验尸册存档。”“嗯。”他仿佛没听出来般,冷淡地应了一声。黄梓瑕见他始终没有理会自己,便只能向着他又无声下拜,低声说:“那,梓瑕告退了。”她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应答,只能站起身,默然转身向着外面走去。听到她衣裳的声音,李舒白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转身看向她。门外落梅如雪,零星的花瓣被风卷进屋内,擦过她的耳畔,扑向他的面颊。那柔软的一点触感,带着她身上的暗香,忽然让他的心口泛起巨大的涟漪。如同狂风卷起波澜,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将他的意识淹没。他再也忍耐不住,疾步向着她离开的背影走去。在黄梓瑕还没来得及回头之时,他已经抬起双臂,紧紧地拥住她。黄梓瑕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几乎要让胸口炸裂。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感觉到他在自己耳边轻微的喘息,撩动她的一两丝鬓发,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脸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起来。她艰难地回头,轻声问:“王爷…”他在她耳边呢喃道:“别动…我就想抱一抱你。”黄梓瑕闭上眼,轻轻抬手覆在他抱紧自己肩膀的手掌之上。他紧紧拥着她,将脸埋在她的发上,近乎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气息,舍不得松开哪怕一丝一毫。黄梓瑕咬住下唇,许久,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双手,感觉他的左手似乎轻微地颤抖着,力度也比左手更小一些。她轻握他的左手,将自己的脸靠在他的手背上。她记得他说过,以前是惯用左手的,但在得到那张符咒之后不久,就受袭而伤了左手,差点致残。如今左手虽然恢复,但如今天气寒冷,这边又近水潮湿,他的左手恐怕复发伤湿痛了。但她也没说什么,只轻轻贴着他的手背,闭上眼睛不说话。她听到他低得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在耳边搅动微微的气流:“王蕴带你来的?”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的气息轻微一滞,抱着她身躯的双手似乎又紧了一分:“他居然肯带你来看我?”“他对我很好。而且,就算他有什么居心,我也顾不上了。”黄梓瑕在他的怀中回过头,仰望着他说,“如今此案已经陷入僵局,若他要借此机会搞什么动作,说不定对我们来说还是个转机。”他皱起眉,盯着怀中她仰望自己的温柔目光,问:“万一转机没成,反倒连你也搭上了呢?”黄梓瑕的唇角含着一丝浅浅笑意,说:“我会小心的。”他叹了一口气,松开自己的双手,说:“真想不通,你这般倔强固执的人,我却为什么只喜欢你。”她低下头,脸颊烧出薄薄一层晕红:“随便你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李舒白默然抬手,轻抚她嫣红妍润的脸颊,她感觉到他指尖滑过自己脸颊上的触感,让她紧张得无法自已,甚至有一种想要闭上眼睛逃避这种慌乱的冲动。但他却已经放开了手,望着她问:“你还在王蕴那边?”黄梓瑕点点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企图让沸热的双颊快点冷却下来。李舒白垂眼默然,睫毛下一线忧虑与无奈闪过。但不过片刻,他便转开了脸,淡淡说道:“也好,你如今若在夔王府中,说不定还会被波及。”黄梓瑕摇头看着他,说道:“我不怕被波及,也会处处小心,不会被波及的。”李舒白点点头,又摇摇头。但终究他开了口,只是说:“你回去吧,安心等我。”黄梓瑕走出他居住的屋舍,沿着走廊一路回去。脚步声在下空的水面轻轻回响,水面上落了片片花瓣,轻微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又很快消失无痕。她看着水面,一路行到走廊拐角,却看见一树盛开的梅花之下,站在那里的王蕴。他一身青碧色的衣上,落满了白梅花,如远山覆雪,长空抹云。只是这样意态悠闲的颜色映衬中,他却神情恍惚落寞,怔怔地望着眼前低垂盛放的枝枝白梅,不知在想些什么。黄梓瑕心中瞬间闪过一丝紧张,心想,他不会是,刚刚过去看到了什么吧?但她很快又想到,门外的走廊可以放大所有声音,若他过去的话,他们肯定不可能不觉察到。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点心虚,只能站在廊下,轻声叫他:“王公子。”王蕴回过神,缓缓回头看她,唇角也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这么快就回来了?”黄梓瑕点头,跟着他一起沿着梅林间的小径往外走去。落梅如雪,他们满身满头都是花瓣。王蕴抬头看着重重花枝,随口说道:“前几日还是冰封雪冻,这几日春气一暖,马上就万千花发了。”“是啊,地气冷暖,万物俱知。”黄梓瑕若有所思道。她抬手轻抚花枝,开得正盛的花朵自她的指尖一朵朵滑过,枝条摇晃中片片花瓣凋落。王蕴回头看她,明灿日光自花枝之间射下,一片耀眼光华笼罩住了她。而他的目光随着坠落的花朵看向她抬起的手臂,一片轻薄的白梅花瓣正从她的袖口滑了进去。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依旧往前慢慢走去。而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他望着她微抬的手,望着她的袖口,一瞬间只怔怔出神。他在心里忽然想,今生今世,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能握住她的手臂,顺着她的皓腕而上,帮她取出那一片白梅花瓣?若真的有这么一天,那又会不会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刻?出了宗正寺,王蕴要回御林军,刚好顺便送黄梓瑕回夔王府。就在黄梓瑕跟着王蕴上马车的时刻,后面忽然有人大步走出来,问:“黄姑娘,你怎么在这儿?”黄梓瑕回头,看见正从街边快步来的张行英。他走到她身边,目光警觉地盯在王蕴身上,压低声音问她:“姑娘怎么和他在一起?是来…探望王爷么?”黄梓瑕十分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张行英赶紧说:“我今日休息,所以在城中转转,曲江池这边赏梅的人多,看能不能找一找滴翠的踪迹。”黄梓瑕轻声说:“我想,她如今还得隐藏行迹,大约不会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何况她应该也没有心情游赏吧。”张行英点了点头,却并不气馁,说:“是,那我先送姑娘回去吧。”黄梓瑕微一思忖,回头看王蕴,说:“王公子,今日真是多谢了。我还有点小事要去办,就不劳烦王公子了。”王蕴随意道:“我也要去御林军那边处理一些事务,恕不相陪了。”等到王蕴的马车离开,张行英急得拉起黄梓瑕的衣袖,将她拖到旁边无人的小巷中,急问:“他带你来这里干吗?黄姑娘,你难道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黄梓瑕见他神情焦急恳切,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只不动声色,摇头道:“没什么问题吧?王公子是帮我去见王爷,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就好…我真担心你出事。”张行英默然,左右回顾看无人在侧,才轻声说:“景毓曾对我说过,之前在蜀地设伏的,很可能与王家有牵连。”黄梓瑕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对自己说起这事,她抬眼看着他,见他眼神恳切,满是担忧地看着自己,才缓缓问:“此事…你与王爷说过么?”“是,我早已与王爷提过,但他未曾有什么表示。毕竟,景毓公公也只是猜测,并无确切证据。”张行英说着,又悄悄望了王蕴一眼,压低声音说,“如今王爷出事,王公子却肯帮你涉险,我…我也很想相信他,但又怕有什么问题…”黄梓瑕默然点头,张行英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毕竟王蕴私下带她过去探望夔王,若是被人发觉,定然没有她的好果子吃。然而,她终究还是笑了笑,说:“王爷如今罪名那么大,多犯私下探望这么一桩轻微罪名又有什么关系?而我身为王府旧人,私探主上,无论按律还是按旧案,被发现不过杖责二十而已,不至于出什么大事。”第264章波谲云诡(3)“总之…这次没事就好了,下次你得担心点。”张行英松了一口气,说道。黄梓瑕心中虽对他有所怀疑,但见他说得至诚,又想着张行英以往对自己的帮助与关切,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说:“张二哥,多谢你如此关心我。”张行英摇摇头,说:“没什么,我也不能帮到王爷和你什么,只能每日徒劳担忧。”黄梓瑕想起一件事,问:“对了,你在端瑞堂是否有认识的大夫?尤其是擅看骨伤科的。”张行英想了想,说:“有一位何大夫和我爹是好友,他一手接骨的工夫京城驰名。”“不知道他今日坐堂吗?我想去找他开点药。”“姑娘受伤了?”张行英立即问。黄梓瑕摇摇头:“我去抓一点伤湿痛的药,给别人呢。”端瑞堂毕竟是百年老店,坐堂的大夫就有数十位。今日何大夫可巧就在,听她说是陈年老伤,阴湿发病,便开了个方子,让她拿去药堂配药。端瑞堂的药柜一字排开,十几位抓药的伙计手提秤杆,正在忙碌。毕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药房,光抓药的地方就是五间房子打通,七八十个药柜一字排开,又高又大,高有丈余。矮的地方要蹲下去抓药,高的地方甚至需要拖个小梯凳垫着才抓得到。张行英靠着自己在这边脸熟,将自己的方子先递了上去。伙计看了看方子,皱眉说:“麻黄今日已经用完了,正着人去后面药堂拿,要不你们先去后面小房间里等等?一会儿就到。”张行英点头答应了,带着黄梓瑕绕过药柜,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去。这里胡乱堆着一些粗制的草药,弥漫着一股草药香气。张行英说:“这里是端瑞堂炮药的地方,不过是应急用的,所以平常也没什么人来,我们先坐一会儿吧。”黄梓瑕点点头,在角落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张行英等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两人独处一室有点尴尬,又站起身,说:“我去看看麻黄送到了没有。”黄梓瑕“嗯”了一声,她将头靠在梁柱之上,觉得室内药气浓郁,侵袭了她的周身。外间传来机械的开关药柜抽屉的声音,还有隐隐的唱名声。那是伙计们抓药叫患者的声音。室内温暖,药香浓郁,周围的细微嘈杂声如同催眠曲。半个月来内心煎熬,不曾放松过的黄梓瑕,此时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在眼前的黑暗之中,看见了纷纷坠落的白梅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李舒白。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轻声说,别动,我就想抱一抱你。如此有力的怀抱,如此温柔的耳语。只是片刻小憩,却比一场春秋大梦还要香甜。她在幻梦之中,头越来越低,差点撞到柱子上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见自己面前的一具尸体。就是刚刚让她在后面稍等片刻的那个药房小伙计。他趴在地上,汩汩的血正从他的脖颈出流出。她坐的地方地势比较低矮,那血眼看着就向着她流了过来,就像一条猩红色的蛇,缓慢地爬向她的脚。她一时之间尚不知是真是幻,直到血流快要碰到她的裙角时,她才觉得脑中一凉,立即提着裙角跳了起来,避开那流向她的血流。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只听到“当”的一声,她低头一看,有一把放在自己裙上的匕首,随着自己起身便滑落到了地上,而匕首和自己的裙上,全都沾满了血迹。虚掩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有人叫着:“阿七,外面都忙死了,你呆这么久干嘛…”话音未落,他一眼便看见了趴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伙计,还有站在尸体边尚有点昏沉的黄梓瑕。他手中拿来包药的纸散了一地,愣了一愣,立即大叫出来:“来人啊!阿七…阿七被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