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笑的一瞬注目,改变了她的一生。她忽然觉得有点虚弱,于是便任凭自己坐在水边,沉默地望着水面,发了一会儿呆。当时,父亲带着禹宣回家,跟她说,他是孤儿,父母双亡,流落破庙寄身。父亲当年的同窗好友开馆授业,发现有个乞儿老是到窗下听课,他问了几个问题,禹宣对答如流,令人赞叹。又问他怎么识字的,他说自己之前捡到过几页纸,有人说是千字文,刚好学馆中的老师开始讲千字文,于是他对照着老师所念的,死记硬背那纸上的字,等学完了千字文,他又讨要了别人丢掉的旧书,凭着自己从认识的那几个字,断断续续学了四书五经等。那位先生听闻,惊为天才,在黄父面前提起此事,黄父找到禹宣一看,顿起惜才之心,于是便将他带回了家。是啊,禹宣,这样一个少年沦落在尘埃之中,谁会不怜惜呢?黄梓瑕坐在台阶上,将自己的脸埋在膝上,默然看着面前在夜风中翻转的荷盖。晚风生凉,夜已来到。风过处荷叶片片翻转,如同波浪。她的心,也像在波浪上起伏,不得安宁。禹宣说,我在益州等你。然而,说好要带她去益州的人,现在,应该是,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低声叹息。虽然她知道,李舒白肯定不会因此而放弃对她的允诺,但她却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他不开心。因为…她想着他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小鱼的记忆只有七弹指,无论你对它好,或是对它不好,七个弹指之后,它都会遗忘你对它所做的事情。可,她不是七弹指就忘却了别人的小鱼。她想,自己那个时候应该要对李舒白说,她不是鱼,哪怕七个月,七年,七十年也忘记不了那些刻骨铭心的人。她想着,将自己的手指送到口中,用力咬下。“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听说夔王也养了这样一条小鱼,杨公公可将这个诀窍,告诉夔王。”在太极宫中,那个男人——王宗实,曾经这样对她说。手指噬破,一滴殷红的血立即涌出,滴入她脚下的水中。天色已经暗了,天边是深浓的紫色,她在最后一丝微光中,徒劳地准备引诱那条小鱼回归。鲜血滴在水中,蔓延四散,化为无形。她等了一会儿,见水面毫无动静,便又捏住自己咬破的那个伤口,挤出两滴血来,坠落于水面。殷红的颜色融化于粼粼水面之上,微小的涟漪化为无形。“你在干什么?”身后有清澈而冰凉的声音传来。她没有回头看李舒白,只低头注视着水面,低声说:“我想看看小鱼是不是还在这附近。”“就算它还在这水下,难道闻到了你鲜血的气息,它就会出来吗?”李舒白冷冷问。她顾不上回答,因为她在暗淡的天色之中,看到那条小鱼从一枝荷根后绕出来,试探着向她这边缓缓游来了。它果然还躲在这旁边。黄梓瑕将自己的手,轻缓地探进水中,伤口的血变成了一条轻细的丝线,在水中荡漾了一下,湮灭为无形。而那条小鱼则仿佛被那条无形的丝线勾住,向着她的手游了过去。她将自己的手缓缓向上移动,然后在即将出水的时候,猛然合拢,将那条小鱼重新兜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她欣喜地捧着小鱼转身看他,叫他:“快拿个东西过来,接住它。”在最后一丝残余的天光中,她脸上的笑容太过夺目,让李舒白一时恍惚。他默然拿过那个青铜爵,让她将小鱼放了进去。她举着尚且湿漉漉的手,低头看了小鱼一眼。在青绿色的古朴爵腹之中,它一开始还上下乱窜,但一会儿之后,便开始优哉游哉,熟悉起这个陌生的环境来。她的手指悬在水面上,逗了逗小鱼,对它说:“好险啊,差点就让你逃走了。”“你怎么知道它喜欢血的气息?”李舒白凝视着她微笑的侧面,声音低沉。黄梓瑕抬起头,认真地说:“王公公告诉我的,王宗实。”李舒白不自觉皱眉,问:“你怎么认识他的?”“在太极宫,我遇见过他两次。在同昌公主去世的那一天,我的手上沾染了她的鲜血,王公公将我的手按在他的鱼缸里,马上就被小鱼舔掉了…”她说着,依然还是无法排遣那种毛骨悚然的恶心感,感觉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李舒白默然许久,将那个青铜爵拿过来,静静凝视着里面这条小鱼,说:“这条鱼,我养了十年。”黄梓瑕微有愕然,问:“十年?”十年了才这么一点点大,而且,居然还没有死。“是,十年。在父皇驾崩的那一日,你猜我从哪里找到了它?”李舒白抬眼望向她,眼神中意味深长,“在父皇咳出来的血中,它居然,还活着,在鲜血中蠕蠕而动。我当时手中正端着一碗凉水,用棉布蘸着给父皇润嘴唇——却没想到,年幼的昭王抓起血中的那条小鱼,丢在了我的碗中。”他说着,目光渐转虚无,仿佛透过了十年时间,看向当时年少失怙的自己。“我将那碗水放在了窗台上,直到父皇去世之后,皇上登基,我即将离开大明宫时,才想起那条鱼。我去父皇的寝宫中看那个窗台,却发现它安然无恙,依然在那个碗中游来游去,茫然而悠闲。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与它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天地塌陷了,它只需要浅浅的一碗水,就能照常活下去。”李舒白将青铜爵微微倾过来一点,铜锈映得一汪水尽成碧绿色,而鲜红色的小鱼在水中,显得异常鲜明夺目。“我带着它出了宫,到了自己的王府。十年,我从夔王到通王再到夔王,从无知的少年一路走到现在,却没想到,陪伴在我身边最久的,竟然会是这一条小鱼。”他默然望着水中的小鱼,七个弹指就能忘却一切的生物,活得这么轻松开心。无知无觉,所以也无忧无虑。黄梓瑕与他一起看着水中的小鱼,低声说:“我听说…先皇是误服丹药,不久驾崩的。”“是。”一直冷淡地对待身边一切的李舒白,此时终于轻轻叹了一声,他抬头看着她,那双眼睛极幽深又极暗沉,“为什么父皇大去之时,会呕出这条鱼?这个谜团,纠缠了我十年。就像那张不可能出现的符咒一样,让我费尽所有心思也无从猜测,日日夜夜不得安生。而现在…忽然又出现了那幅父皇的绝笔,三团无法解释的墨迹涂鸦。”黄梓瑕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伤痕,轻声说:“王宗实的身边,也有阿伽什涅。”“他深居简出,很少与人交往,但他喜欢养鱼,尤其是各种珍稀品种,有阿伽什涅也不奇怪。”李舒白站起身,将青铜爵放在架子上,缓缓说道:“先皇去世时,王宗实就在身边。”黄梓瑕知道他心中想的,与自己是一样的,但她没有说出口。毕竟有些事情,即使是身边无人时,也不能臆测。李舒白看看外面的天色,转移了话题,问:“明日大理寺,你准备怎么办?”她郑重地望着他,说:“我想先求教王爷一件事情。”他并不询问,只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如果,夔王府保释的人跑掉了,会带来什么麻烦?”李舒白看着她慎重又忧虑的神情,轻轻一笑。“若不是为了让人跑掉,我为什么要把她保释出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黄梓瑕陡然睁大眼,惊愕又激动地看着他。而他的面容上,难得展露的那一抹笑容,就如风卷层云之后,露出明净的五月清空。虽然只是一瞬,却在一瞬间让她恍惚迷离,不能自已地愣在了那里。“不过,这种小事,随便动动手不就可以避免了吗?何至于让自己惹上麻烦。”他又说道。黄梓瑕顾不上问他什么办法,只问:“王爷…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猜到了,但是有些小细节还对不上,就当是破解了一半吧。你呢?”她唇角上扬,展露出明亮笑容:“所有。”李舒白诧异地望着她面容上的笑意,一时失神:“三桩无头案、先皇遗笔、如何制造天谴假象、每个人的动机…全都已经明了?”“嗯。”她点头,胸有成竹,毫无疑虑,“此案已经结束了。”本案终于要结束了开始着手准备第三个案件没错,我就是那种,连写推理都没有大纲的白痴现在,我正处于焦头烂额之中…二十叶底游鱼(二)朝阳初升,照彻大理寺。刚爬上树梢的日头便展现出自己的威力,今天注定会是一个炎热的天气。今日三法司会审,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位长官一字排开,坐于上首。按例,三司使会审时,大理寺示证据、定案情,刑部下判决,御史台监审。大理寺一直都是少卿主持事务,坐的是崔纯湛。他看见跟着李舒白进来的黄梓瑕,以一脸幽怨的神情看着她,就只差对着她喊——求你了,今天千万别出声,就这么结案吧!刑部尚书王麟,当然记得黄梓瑕是将王皇后送入太极宫的罪魁祸首,所以瞧都不瞧她一眼,只对着李舒白微微颔首。御史台来的是御史中丞蒋馗,老头儿显然对于自己居然沦落到监审这种杀人案而不齿,只是碍于死者中有个公主而勉强坐在案前,袖着手,闭目养神。所有与此案关涉人等一一到来。驸马与鄂王在堂边坐着,驸马呆望着鄂王带来的锦盒上的花纹,心神恍惚,面容憔悴。垂珠落珮坠玉倾碧四个侍女站在他们身后,个个面容惶惑看,不知自己究竟会有何遭遇。张行英与滴翠并肩站在堂下,滴翠形容消瘦,面容苍白。张行英悄悄地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吕至元蹲在他们不远处的阴凉地,埋着头,盯着地上的青苔。从大牢里被提出来的钱关索,萎顿地靠着梁柱坐着,整个人焦黄灰暗,身体一直都在颤抖,面如死灰。在所有人中,唯有周子秦神情如常,依然穿着一身鲜艳衣服,眉飞色舞地冲黄梓瑕和李舒白招手:“王爷不会怪罪吧?因为这个案子我跟了很久,所以虽然没有召唤,我也来旁听了!”“随意,只要待会儿没有叫你时,你不能出声。”李舒白一口就断绝了他可能会闹的幺蛾子,周子秦只能苦着一张脸点点头。大理寺给李舒白搬了椅子,坐在鄂王旁边。黄梓瑕和周子秦站在他身后,一个一脸沉郁,一个东张西望。李润转头看向黄梓瑕,面容上是惯常的那种柔和笑意:“杨公公,此案既然已经揭晓真相,想必你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休息一下了,怎么还是心事重重、思绪万千的模样?”黄梓瑕尴尬低头道:“是,多谢鄂王爷关心。”李润又悄悄问李舒白:“四哥,你让我把那张画带过来,是有什么用吗?”“嗯。”李舒白点头,说,“此案种种手法,应该就是从父皇的遗笔中而来。”“可…父皇去世已有十年,如今怎么忽然又牵扯到这样一个案件?”李润疑惑地问。李舒白还未回答,外边宦官列队进来,皇帝已经到来。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郭淑妃。大理寺的人赶紧去后面搬了椅子过来,让她坐在皇帝后面。等一干人等坐定,崔纯湛一拍惊堂木,下面一片肃静。钱关索被带上来,同时呈上他这几日在大理寺中的供词,已经誊写清楚,只等他签字画押。“钱关索,你杀害同昌公主,魏喜敏,孙癞子三人,证据确凿,还不快将作案经过一一供出,认罪伏法?”钱关索被折腾这几日,原本白胖富态的人如今瘦了一圈,虽然还胖,却已经丧尽了精气神,只剩得一身死气。他披头散发穿着囚衣,跟个猪尿泡似的瘫在地上,听到问话,他似乎想用双手撑起身子回话的,但那双手已经满是燎泡,又在水里被泡得反白,十根手指上连一片指甲都不剩了。他吃不住痛,只能依旧瘫在地上,低声哼哼着:“认罪…认罪…”“从实招来!”“罪民…觊觎公主府的奇珍异宝,所以买通了公主身边的宦官魏喜敏,与他一起盗取了金蟾。一切都是罪民瞒着家人的…我家人绝不知晓…”崔纯湛没理他,径自问:“魏喜敏因何而死?”“只因…我们分赃不均,他和我翻脸,罪民怕此事泄露,就…在荐福寺和他一起参加佛会时,借着蜡烛起火而将他推到火里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