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注定无法在世上活太久的郡主,再怎么姣好的颜色,也很快就要褪却了——所以,在她面前的李舒白,用了格外怜惜的目光望着她,那一直沉郁的面容,此时也显露出一丝温柔来。黄梓瑕默然退后了两步,在公主府照壁之后的阴凉中坐下。头顶的石榴树已经结出婴儿拳头大的果实,枝条被压得太低,竟有一个挂到了她的面前,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一个,看着发了一会儿呆。岐乐郡主,还有同昌公主,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生长在世间最繁华锦绣的地方,就像一树灼灼的花,开了落了,却终究无法结出果实来。不幸的三个女子,华年早逝的同昌公主,幼年被生父卖掉的杏儿,还有承受了世间最大屈辱的滴翠。三个女子,有三个不同的父亲。从小将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同昌公主面前的皇帝,就算迁怒杀了太医,连坐数百人,终究救不回被九鸾钗刺死的女儿。在最艰难时将杏儿卖掉,并借此发家的钱关索,多年后终于寻得女儿踪迹,却没听到她叫自己一声父亲,就已身陷囹圄。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并且在女儿滴翠最凄惨时将她赶出家门的吕至元,宁可孤独终老,也要守着卖女儿的钱过下去。死者也有三个人,身份各不相同。若说唯一的关联,那就是——全都是加害吕滴翠的人。最令人费解的一个死者,是同昌公主。她虽然下令责罚滴翠,但并未成心让滴翠遭此横祸,更不是直接加害人。然而凶手却一反前两次严密的布局,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致公主于死地,看起来,倒像公主才是他最恨的人似的…她想着,不知不觉已经拔下那支玉簪,在自己坐的青石板上画了起来。三个父亲,三个女儿,驸马,张行英,孙癞子,魏喜敏,豆蔻…有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问:“在画什么?”她抬头看见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的李舒白。炽烈日光下,树荫微绿,笼罩在他们身上,他的面容在她面前不过咫尺,深潭般的目光让她在瞬间觉得自己要淹没在那种幽黑之中。她将簪子插回银簪之中,勉强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刚刚看见你和岐乐郡主在说话,不敢过去打扰,所以就在这里理一理案子的头绪。”他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说:“岐乐是来拜祭同昌的,我们凑巧遇到。”“郡主看来…气色不错,最近她身体应该还可以吧?”“不知道,或许同昌的死会让她思及自身,更加难过吧。”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抬手拈起一枚小小的石榴在眼前端详,转移了话题问,“你刚刚理出什么头绪了?”黄梓瑕顿了顿,才说:“我记得,公主的九鸾钗被盗的时候,王爷带我去探病,在她的床前柜子上,王爷曾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小瓷狗。”“是有这么回事。”他松开手,任凭那颗石榴在他们面前缓缓摇动,“因为,我记得同昌六七岁时,曾经被一个打碎的瓷盘割破了手指。皇上因此下令说,同昌宫中不许再出现陶瓷的东西。直到她下嫁了韦保衡,入住公主府,她身边也多是金银器,可她身边居然有个小瓷狗,而且那模样似乎就是市场上随处可见的东西——这种东西出现在富丽华美的公主府中,你不觉得奇怪吗?”黄梓瑕默然点头,又问:“我们是否可以拿过来看看?”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走吧。”栖云阁中空无一人,公主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封存,阁内只剩下空着的床与紧锁的柜子。同昌公主的近身宦官邓春敏领着他们进去,李舒白走到床头的小柜边,让邓春敏把抽屉打开。里面放着许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蔷薇水、香薰球、檀木盒等等,因日常侍女们经常打理,虽然东西多,却纹丝不乱,一件件在抽屉内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只在右边多了一个拳头大的空当。刚好足以容纳一只小瓷狗。邓春敏见他们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便说:“也有东西被打包送到旁边库房了,我带王爷去看看。”九鸾钗离奇消失的那个库房中,依然是门窗紧闭,一种外界全部被屏蔽的阴凉与蒙尘感。一排排架子上放着盒子和小箱子,也有被布蒙好的东西,远远看去,影影绰绰,就仿佛一个个奇怪的黑影蹲在架子上一般。“这两箱子,是公主日常用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了。”邓春敏又拿出钥匙开了两个箱子,说。黄梓瑕掀起箱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李舒白问:“怎么?”她轻拍了一下箱盖,抬头望着他,问:“王爷可想到什么了?”李舒白看着她搭在箱盖上的手,微皱双眉,问:“你是指,九鸾钗莫名消失那件事情?”黄梓瑕点头,又立即查看箱子周围,发现四周所有最下一层的箱子,都是放置在青砖地上,唯有旁边放九鸾钗的那只空箱子,下面铺设着些许布条,似乎是怕受到震荡。李舒白扫了一眼,便点头道:“先看看里面,若没有那只小瓷狗的话,大约就可以肯定了。”他们相处日久,不需要说其余的话,便已经知道彼此的意思。黄梓瑕将那两口箱子内的东西翻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那只小瓷狗。两人站起走到库房外,又回到栖云阁内,看着床头抽屉内那个少了一块东西的地方。“刚好容得下那只小瓷狗,不是吗?”黄梓瑕比了一下大小。李舒白点头,环顾四周,说:“而要让它消失,也很简单…”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窗边走去,看向下面。高台之下,合欢花依然在下面怒放,一团团如同丝绒铺地。“走吧。”顺着台阶走下高台,在栖云阁窗口的正下面,他们沿着台基查看过去,很快便发现了小小一堆合欢树的落花与落叶,仿佛不注意看的话,还以为是凑巧被风聚拢在了一处。黄梓瑕拿起一根树枝,拨开那堆花叶,看见下面是被人踩进草地的一堆碎瓷片。素有洁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旁边袖手旁观。黄梓瑕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挖出来,大大小小,二十八片。她一一装在手绢内,放入袖中。眼看天色已经到了午时,回程的车上李舒白发话:“去把子秦叫来,一起去缀锦楼吃饭。”黄梓瑕赶紧对车夫阿远伯说了一声:“去周侍郎府。”李舒白指指下面的柜子,问:“里面那两个头骨,还放着?”黄梓瑕默然点头,说:“不能还给子秦,他要是把头骨全部复原了,可能会发现死者和王皇后长得很像。可是如果不还给王皇后,又到底该放到哪儿去呢…”李舒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自寻麻烦。”她缩着头不敢看他,点头认错:“是,奴婢知错,奴婢爱管闲事,奴婢无事生非。那么以王爷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去郊外随便找块荒地,挖个坑埋了。”“…”黄梓瑕默默地把脸转向窗外,准备假装自己没听到他说的话。马车的帘子随着行走缓缓地飘动,她看到外面已经到了周子秦家,便跳下马车,跑到门口呼唤门房:“俞叔,你家小少爷今天在吗?”“杨公公啊!真是巧了,我家小少爷今天都走到门口了,想了想又说怕你来了找不到他,于是转头又回自己院子去了。”黄梓瑕赶紧说:“那就麻烦俞叔了,帮我叫一声你们家小少爷,就说王爷等他一起去吃饭呢。”“哦?好的,马上!”俞叔立即一溜烟就往里面去了。黄梓瑕站在他家门口的女贞子树下,等了一会儿。头顶的花朵开得馥郁浓密,成千上万的细小花朵压得枝条低低的。黄梓瑕忍不住抬手想要碰一碰,却发现最低的花朵自己也够不着,只能站在树下,默然凝视着。她的身后有人伸手过来,将她想碰而碰不到的那枝花折下,递到她的面前。她愕然回头,看见王蕴手持着那枝开得正好的花朵,微笑着站在她的身后。他凝视着她,低声说:“刚刚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车过来了,又见你下来,就过来打声招呼。”十八呼之欲出(一)她愕然回头,看见王蕴手持着那枝开得正好的花朵,微笑着站在她的身后。他凝视着她,低声说:“刚刚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车过来了,又见你下来,就过来打声招呼。”那枝花一直在她的面前,散发着浓郁得几乎令人眩晕的香气。她不知不觉地抬手接过,问:“你已经到御林军了?”“嗯,今天第一天。京城这么大,居然第一天巡逻,就遇到你了,也是缘分。”他微笑着,舒缓从容,“我本来还以为,你晚上出来查案比较多。”“是啊,还是会经常晚上出来吧,现在你离开了,希望防卫司的兄弟们也能对我网开一面。”黄梓瑕说道。“别人不说,张行英肯定会亲自护送你。”他笑道,转头又隔窗向李舒白打招呼,“王爷。”李舒白向他点头致意,问:“在御林军还好?”“很好,与防卫司一样。”他笑道,云淡风轻。黄梓瑕手中握着那枝女贞子花,觉得心口暗暗涌起一股愧疚的情绪。毕竟,原本在防卫司春风得意的王蕴,如今调到处处掣肘的御林军,正是因为她一力揭发了王皇后的真实身份,才让皇帝找到了制约王家的机会。她将那枝女贞子放入袖中,对王蕴说:“稍等”,然后便上车拿出了那个袋子,交到王蕴的手中,说:“这个…若有机会,你看是不是能送到小施手中。”王蕴一入手便感觉到是什么东西,他匆匆对那两个头骨瞥了一眼,然后便放到了自己骑来的马背上,问:“哪里来的?”“别问了,总之…我想好歹得有个全尸。”她低声说。“嗯,其实我也一直追悔。她的死,与我总脱不开关系。”王蕴说着,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停了许久,才轻声说,“多谢你了…”“谢什么呀?”身后有人跳出来,笑问。这种神出鬼没的出场,当然就是周子秦了。他今天穿着青莲紫配鹅儿黄的衣服,一如既往鲜亮得刺眼。一手搭在王蕴臂上,一手搭在黄梓瑕肩上,周子秦眉飞色舞:“来来,让我也知道一下,你们之间的恩怨~”黄梓瑕迅速甩开了他的手,王蕴也在瞬间将周子秦的那条胳膊拉了过去。两人简直是配合默契,让隔窗看着他们的李舒白都微微挑眉,眼中蒙上了一层复杂意味。“王都尉送了我一枝花,我回赠了他一点东西。”黄梓瑕说。李舒白则说道:“蕴之,你也别回衙门了,一起去缀锦楼吧。”蕴之是王蕴的字。“就是嘛,御林军那边的饭简直是难吃到令人发指,京城倒数前五!”周子秦立即附和。于是王蕴骑马随行,周子秦上了马车,几个人往缀锦楼而去。“崇古,你跟我说说,回赠的什么东西啊?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送你的是花,那你一定也是回赠什么很风雅的东西啦?”一路上周子秦简直是聒噪极了,不停地打听。黄梓瑕才不想告诉他,那风雅的回赠就是他那两个头骨呢。得不到黄梓瑕的回答就郁闷地撅起嘴,靠在车壁上瞪着黄梓瑕手中那枝女贞子,“真是的,这花还是我家门口折的吧?这算什么啊,借花献佛!”李舒白目光看着外面流逝的街景,问:“你又怎知,杨崇古不是借花献佛呢?”浑然不知自己被人借了两次花的周子秦一听这话,反倒开心起来了:“难道说,崇古给王蕴的回礼是王爷这边拿的?这两人真是小气啊,送来送去,送的都是别人的东西!”可惜他的挑拨毫无用处,早已熟知他性格的李舒白和黄梓瑕都把目光投向窗外,假装没听到。一路上简直憋坏的周子秦,到缀锦楼点了一堆菜还是没恢复元气,趴在桌上等菜时苦着一张脸,十足被遗弃的小狗模样。黄梓瑕也不哄他,让伙计打了一盆清水过来,然后讨了些鱼胶和糯米粉混合,弄成粘稠的半固体。周子秦趴在桌上看着她,有气无力问:“崇古,你干嘛啊?”黄梓瑕将袖中的碎瓷片拿出来,倒在水盆中,小心地一片片清洗起来。王蕴也站起来去帮忙,说:“小心割到手指。”李舒白在旁边冷眼旁观,并不动手,也不说话。周子秦则来了精神,抓了一片洗干净看着,问:“这是什么?”“公主府中发现的一个碎瓷器,你猜是什么?”黄梓瑕一片片洗净,铺在桌上。周子秦手中拿着的正是小狗的耳朵,他翻来覆去看着,说:“好像是一个瓷制的小玩意儿…小猫还是小狗之类的。”“应该是只狗。”说着,她将洗净的碎瓷片依次粘好,周子秦顿时忘记了沮丧,帮她拼凑寻找着瓷片。当一个完整的小瓷狗出现时,伙计刚好开始上菜。三人对着那只小瓷狗吃完饭,鱼胶已经干了,整只小狗粘得十分严密。周子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这东西,要买还真有点难。”王蕴也拿去看了看,问:“不就是个普通的小瓷狗吗?我小时候似乎也玩过,怎么会难买。”“王爷在宫中长大,我就不问了,崇古,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这种小瓷狗?”周子秦又问。黄梓瑕点头,说:“似乎也有印象,小时候应该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