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荷塘依旧,薜荔浓绿。一株早开的桂花树,已经吐蕊绽香。没有梦中那么浓稠,被轻风远远送来,淡淡甜甜的香。她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已想不起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么。小楼被封存了半年,里面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在原来的地方。她用昨日壶中剩下的水给自己梳洗完毕,打开衣柜,挑了一件素丝的衣服,足蹑素丝履,毫无纹饰。长久以来习惯了束胸,如今解开了,她反倒有点不适应。然后她打开自己的妆台,支起已经有些锈蚀阴翳的铜镜,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没有蘼芜她们在,她其实不太会打理自己。以前外出的时候,也都穿男装,省却很多烦恼。她的手指从妆奁中一支支簪子上滑过,在李舒白送给她的那支银簪上停了许久,终究还是拿了一对简素的白玉簪给自己插上,又戴了一对小小的南海珠耳环。她从小阁出来,像以前一样站在门前的平台上,望着面前的小园。郡守府的后花园,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花草,都是她所熟悉的。只是如今,已经无人能携手与她一起走过。她踏着回廊,在初秋的风中,向着前方走去。轻薄的衣裳被风吹起,如碧波回荡,如细柳低垂。转过回廊,她看见前方假山上的小亭之中,李舒白正独自对着棋盘。张行英侍立在旁,周子秦则满脸郁闷地趴在栏杆上,显然完全不是李舒白的对手,已经彻底放弃了和他对弈的想法。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他的嘴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傻呆呆地望着她越走越近,直到她走上假山,到亭前向他们裣衽为礼,盈盈下拜,他的嘴巴还未合拢。李舒白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脸上平静无波,唯有唇角露出一丝温柔弧度。就像在荒芜山野之中,转过一个山道,蓦然望见了一枝初绽花朵的神情。周子秦托着自己即将掉下来的下巴,结结巴巴地问:“崇…崇古?”黄梓瑕微微侧头,向着他点头一笑。“你你你…你好好一个宦官,为什么要打扮成一个女人?”周子秦右拳抵在自己胸口,一副惊吓过度又心跳急促的模样,脸都红了,“别…别离我这么近!你、你…你扮女人太好看,我…我有点受不了…”她只能问他:“昨夜禹宣叫我‘阿瑕’的时候,你未曾听到吗?”“我、我…我以为他是眼前又出现了幻象,在向着梦想中的黄梓瑕伸手呢。”周子秦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再说了,你当时不是没理他…没伸手么?”黄梓瑕只能放弃了和他沟通的想法,提起裙角走入亭中,来到棋盘边。李舒白握着手中棋子,抬头凝视了她许久,然后放弃了这一局,伸手去取棋盒,将棋子一一收回,示意她坐下:“睡得好吗?。”“嗯…很好。”她坐在他的对面,轻声应道。周子秦无比小心地慢慢蹭过来,一脸惊吓过度的模样,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打量着她,只差用一个小指头戳一戳看看是不是活人了。黄梓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看了。杨崇古,就是黄梓瑕。”周子秦一听这话,抬头一看漫不经心的李舒白,再转头一看神情诡异的张行英,顿时扁着嘴,郁闷地喊了出来:“你们就是这样,永远把我排除在外!你们谁都知道真相了,连张行英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我们还能不能愉快地做好朋友了?”“对不起,子秦。”黄梓瑕叹了一口气,说:“因为四海缉捕,所以王爷才助我隐姓埋名,假扮宦官。其实我也是担心身份泄露后会给你惹麻烦,并非有意瞒着你。”“你真是…真是…”他喃喃地说着,然后又跳了起来,郁闷一扫而光,兴奋地叫出来,“真是太好啦!”亭中其他三人都无语地看着他,他在亭中又蹦又跳,欣喜万分:“太好了!我人生中最大的烦恼终于彻底解决了!”张行英忍不住问:“你人生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就是,我一直在想,在我大唐天下,查案推理这一行,到底是黄梓瑕比较厉害呢,还是杨崇古比较厉害呢?如果有一天他们遇见了,谁会占上风呢?”周子秦眼睛亮闪闪地望着黄梓瑕,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这个问题一直缠着我!我最近纠结得都快疯掉了,茶不思饭不想,觉都睡不好了!如今知道你们就是同一个人,我感觉我又可以吃三大碗饭,睡到中午起了!”二十一永生永世(二)黄梓瑕无语地和李舒白对望一眼,又如释重负。“不过,就算你不告诉我真实身份是为我好,可是还有一件事——”周子秦回过神来,又开始不依不饶地闹脾气,“别的不说,就说禹宣当年那个案子,夔王上次只说记得他的掌印,其他什么也没说,你却一下子就能发现他的身份,所以后来,你们肯定又交流了很多,又没有带上我!”“真的没有再交流过了,这还需要吗?”黄梓瑕叹道,“五年前,光德坊,我平生破过的第一个案件,自然记得非常清楚。涉案的人肯定不会是禹宣,而他也没有被判刑,却在卷宗上留下过手印封存。若是证人是不会收归最后档案的,所以,他必定是犯人家属。再回忆一下当年那个案件的凶手亲属,一切便都清晰了。”“…为什么你一分析,就什么都很简单似的。”周子秦沮丧地在他们旁边坐下,想了想,又问李舒白,“王爷,我们商量一下吧,公孙大娘和殷四娘怎么办?”李舒白平淡地说道:“这个问你父亲。一切自有朝廷法律依例判处,何须我们商量?”“可是,可是她们都是美人,杀人也是情有可原,而且都那么出类拔萃。她要是死了,《剑气浑脱舞》说不定就断绝了…”“你没听说过,先皇当年杀罗程的事情吗?”他问。“好…好吧。”周子秦又沮丧地低下头,说,“可…可是真的需要这么严格按照律法来吗?”“我会提点范应锡,让他不要给你爹施加压力,一切秉公处理。但其余的,都只能看律法。”“律法…律法不外乎人情嘛…”周子秦嘟囔道。黄梓瑕一看他的模样,立即问:“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违反条例的事情?”“嘘…其实我还不是为了你嘛。”他说着,前后看了看,见周边无人,他才从怀中拿出一个用白布包好的圆圆扁扁的东西,神秘兮兮地递给她,一脸想要邀功的表情。黄梓瑕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她慢慢伸手接过来,将外面白布打开。里面是一个镯子,莹润而通透,雕着两只互相咬着尾巴的小鱼,亲亲热热,甜蜜可爱。她手中握着这个镯子,沉默不语。“按例,这个是要封存入库的嘛…但是,但是昨晚我想这个是黄梓瑕的东西,以后我说不定可以在蜀郡找到她,到时候把这个给她当见面礼好了,于是我就…”他把手指压在唇上,小心地说,“反正入库后几十年也不会有人去查点的,应该没人发现!”黄梓瑕缓缓转动着镯子,让它的光彩在自己的面容上徐徐滑过。李舒白见她沉默不语,便说:“昨晚,禹宣在狱中自尽了,服下了鸩毒。”她轻轻地“哦”了一声,仿佛没听到一般,神情平静。只是,她的眼前忽然暗了下来,远处流云,近处花树,全都在一瞬间模糊成一片,再也看不清晰了。唯有眼前这个镯子,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生辉,令她眼睛都灼痛起来。她强自压抑住自己的气息,抬起左手,用手肘仓促地挡住了自己的双眼,让眼里尚未流出来的东西被衣裳迅速吸走。李舒白坐在她的对面,默然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她捂着自己的眼睛,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就连近在咫尺的李舒白,也只听到她的呼吸声,长长的,压抑而用力。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自己的手,面容已经平静了下来,连眼睛也唯有一痕微红。她望着李舒白,慢慢的,用干涩的声音说:“我要去拜祭我的亲人。”“我陪你。”李舒白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站起来。她走出亭子,在假山最高处的断崖之上,慢慢伸出右手。五指轻轻一放,轻微的一声脆响。那个她一直捏在手中的玉镯,在下面的石头上粉碎。镂空的薄脆小鱼,就此化成一片晶莹碎末,永难再收。周子秦冲到断崖边一看,顿时快要哭了:“崇古…这可是我偷出来的呀…”李舒白拍了拍他的肩,说:“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拿走了。”周子秦这才松了一口气,想想又说:“不过还好,这个镯子又不名贵。傅辛阮那边不是有个非常好的玉镯吗?那个也被封存了,有人问起就把它拿出来顶一顶好了。”李舒白略一思忖,说:“偷一个是偷,偷两个也是偷,不如你把它也取出来吧。”周子秦惊呆了:“为…为什么?”“傅辛阮的遗愿,要把这镯子交还给原主。”李舒白淡淡说道,“而我,刚好认识那个人。”她拒绝了唾手可及的富贵荣华,准备洗尽铅华做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然而终究,这脚踏实地的梦想,她也得不到。周子秦见他这样说,便点头,说:“没问题,交给我——不过其实王爷你想要的话,和我爹说一声就行了…”李舒白摇头,说:“越少人知道越好。”周子秦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好吧…那如果泄露了,我爹要打死我的时候,王爷可要记得替我收尸呀…”“放心吧。”李舒白淡淡地说,“我亲手给你写悼词。”荒林之中,坐北朝南,夕阳斜晖暖融融地照在墓地之上。坟墓非常整洁,除了几片落叶之外,干净得简直与人家庭院无异。石刻香炉内灰烬尚在,石鼎中净水充盈。禹宣将一切都弄得十分妥帖,所以他们的祭扫,也只是做了个样子,便摆下了案桌。黄梓瑕在父母的墓前深深叩拜,沉默祝祷。李舒白站在她身旁,凝望着她低垂的侧面。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有着清灵明净的气质,倔强固执的神情,让她迥异于所有他曾见过的女子。这世间,有万千模样的女子。然而他望着她,在心里想,或许人生之中,再也遇不到任何一个与她相似的人了。等她起了身,李舒白问她:“接下来,你如何打算?”她望着父母的墓碑,还未开口,周子秦已经跳了出来,说:“当然是来衙门,当我们蜀郡总捕头啦!崇古…啊不,黄姑娘!只要你肯来,我马上让出捕头这个位置给你,以后我跟着你混,蜀郡所有案件全都交给你,和以前一样,蜀郡百姓需要你!”黄梓瑕无语摇头:“世上哪有女捕头。”“哎,你怎么知道呢?则天帝身为女人,都能登基称帝,你当个女捕头怎么了?”周子秦说着,还把李舒白也拉下了水,“何况有夔王在此,蜀郡设个女捕头还不是轻而易举?绝对没问题!”李舒白没有接他的话茬。黄梓瑕默不作声,转头看向李舒白。李舒白也正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都看到彼此的迟疑犹豫。大唐天下如此广阔,可属于一个女子的未来,又究竟在哪儿。周子秦又问:“如今真相大白了,难道你还要回到夔王府,做一个末等宦官吗?”“我…”她微微张口,欲言又止。只听得身旁脚步声响,几个老人从旁边的路上行来。黄梓瑕认得是黄氏族中几个在川蜀这边的旁支长辈,赶紧上前见过。他们都是黄梓瑕的爷爷叔伯辈,先见过夔王之后,便对黄梓瑕说道:“你父母双亡,兄长亦殁,如今家中是孤身一人了。女子毕竟不能旁依他姓,还是先回到黄氏族内吧。有许多事情,你不方便,但族中长老自然会替你安排好一切。”黄梓瑕默然,低头不语。见她没回答,辈分最长的一位又说:“你是我黄家子孙中的佼佼者,族中自然好好待你。你爹为官多年,族中也清点了他的资产,你年纪已大,到时候都可带到夫家去。”黄梓瑕喃喃问:“夫家?”“是啊,琅琊王家与你不是早有婚约吗?之前你受冤被缉捕,但王家真是赤诚,竟未曾到我们这边提过退婚一事。今日一早,还是你的未婚夫王蕴亲自前来,说你已洗清冤屈,让我们及早安顿好你,黄家王家,永以为好。”黄梓瑕恍然想起,她与他的婚约,如今尚未解除。其实算起来,他们还是未婚夫妻。王蕴的动作,真是快得令人敬畏。“如今周郡守已经入住郡守府了,你一个女子漂泊在外真是不宜,还是及早收拾了东西,回到族中吧。”黄梓瑕胡乱点了点头,只觉得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如何才好。族中长辈们都拥到李舒白面前去了,瞻仰着皇亲国戚,个个都是笑得跟菊花似的。黄梓瑕独自默然走到墓边,在青条石上坐下来,茫然看着被人群簇拥的李舒白。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呢?她曾是王府的宦官,然而如今身份已显露,她再没有办法做回那个末等小宦官,每天跟在他的身边了。他曾承诺过,在她揭露了王若案件之后,会帮她洗清身负的冤屈。而现在,她已经洗净污名,两人之间的合作,两清了。他们曾在暗夜山林之中相依为命,曾相拥在一起沉沉睡去,也曾在日光之下携手前行。他对她说过,天上地下,太遥远了。她对他说过,我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然而说过的话,如同烟云一般消散在空中;做过的事,如同逝水一般被抛在身后,又真的能算得了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