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似笑非笑地把手中的锁又放回托盘里:“去吧。”十尘埃凝香(三)身后景祐早已在老远的槐树荫下设好了胡凳,李舒白走回去坐下,洗手安坐。景毓摆下了四色茶点,打开冰桶开始制作冰饮。黄梓瑕端了一盏冰乳酪吃着,一边看那边张六儿跟疯了似的和一群人一起在水道口跳上跳下,一担又一担淤泥从水道内运送出来,堆得跟山似的,幸好他们这边离得远,并没有闻到臭味。蒋主事满脸欢喜地走到李舒白身边,兴奋地说:“这条规矩一下,京城以后的水患,可算绝根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多久他们就能找出对策了——而且恐怕会先从蒋主事你的身上下功夫。”蒋主事立即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说:“小的绝对秉公办事,绝不敢为己私谋!”“我亦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蒋主事见他们辛苦,就督管不严。毕竟,此事已经造成长安百姓家破人亡了。”“是,小的自知职责所在,定当绝不松懈!”日头近午时,滚成泥猴的张六儿终于狠下心,过来结结巴巴对李舒白说:“王爷,这下…应该差不多了。”李舒白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水道边。张六儿接过旁边一桶水往自己身上一泼,冲掉衣服和脸上的泥巴,然后就将身子一缩,进了水道。他这回是真下狠心了,李舒白才缓缓顺着水道走到一半,他已经从出口处窜出来了,而且身上泥浆居然不太多。“不错,若都能这样,还需要本王亲自来盯着么?”李舒白表示欣慰。旁边一群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个个面露喜色。有人对着张六儿大喊:“六儿,跑得挺快啊!夔王应该让你把全城的水道都爬一遍,哈哈哈~”又有人说道:“六儿爬过去算什么,应该让钱老板去爬一趟,对不对!”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旁边人群中一个矮胖子缩着头,哭丧着站在那里,一脸晦气相。李舒白一眼就看见了他,向黄梓瑕示意。蒋主事正招呼一群人来领工钱。黄梓瑕看见领了钱的张六儿走到那个矮胖子身边,相视苦笑。她走到矮胖子身边,拱手行礼:“这位大哥,请问贵姓?”矮胖子一见夔王身边的宦官过来,赶紧赔笑:“见过公公!公公,小人惶恐…不知公公找小人什么事?”黄梓瑕问:“你可是京城有名的那位钱关索,钱老板?”“哎呀,不敢不敢!小人开了几家店,聊以糊口、聊以糊口。”他点头哈腰,仿佛她是了不得的人物,那矮胖的身材水桶的腰居然能弯出半圆的弧度,也实属难得。黄梓瑕见过形形色色不少人,但对一个宦官这样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人,实属少见。她颇有点无奈,说:“钱老板,只是问几句话,不必多礼。”“是,是,公公您请说,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示意前面的水道,问:“张六儿与您熟识?”“实不相瞒啊,公公,小人…有家车马店,然后收了一批泥瓦匠帮人弄房子,后来小人就…就接了一些活儿,与京中这几位通水道的兄弟联络好一起做,所以…”见他难以启齿的样子,张六儿干脆直接替他说:“对不住啊公公,就是我们几个劳役在衙门外接私活,偶尔也帮钱老板干点活。”衙门虽养着这群人,但他们在外面接私活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黄梓瑕也不在意。而钱关索则心惊肉跳,赶紧说:“小人有罪!小人请公公责罚!请公公大发慈悲,放小人一条生路…”“钱老板,此事与我无关,我并不是向你追究此事。”黄梓瑕真是无奈了,只好示意他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到旁边一堵矮墙下,黄梓瑕问:“钱老板可认识孙癞子?”“不…不认识。”一提到此事,钱老板那张胖脸上的肉几乎都快垮下来了,难看之极,“公公,饶命啊…小人真的只是酒后一时冲动,所以过去劈了他家门…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替小人作证,小人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死得都快烂掉了!”“这个我知道。我想问你,昨日午时,你在哪里?”“昨日午时…我在靖安坊收账啊!许多人都可为我作证的!”他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激动不已,“大理寺的人也查过的,真的!公公,小人真的晦气啊!昨天小人还…还碰到尸体了!据说这霉运要走三年哪!小人的生意怎么办,小人昨晚一夜没睡啊…”“那么,你见过同昌公主的驸马韦保衡吗?”黄梓瑕打断他的哀诉,问。他顿时愣住了,悲苦的表情凝固在肥胖的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你对大理寺的人说了谎,其实你曾经见过驸马韦保衡的,不是吗?”钱关索终于慌了,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子就往她手里塞,哀求道:“公公,公公饶命啊…我确实只见过驸马那几次,我…我连话都没说上啊!”“一共几次?”黄梓瑕眼都不眨,将银子又推了回去。“两…两次,真的!”“钱老板,你可知欺骗公门中人,尤其是诳骗大理寺官差,是何罪名?”“三…三次!真的,有一次只是在府门口,远远瞥了一眼,小人赶紧就…就走了…所以小人只算了两次啊!”他恨不得涕泪齐下,又多加了一块银子塞进她袖口。黄梓瑕将银子丢还给他,笑道:“行了钱老板,知道您有钱,随身带着这么多银子出门。我一个宦官,哪用得着这些?您还是把几次见驸马的事情,详详细细跟我说一遍吧。”“据说一共见了三次。第一次是在京城防卫司的试马场,就是王爷您上次对我说过的;第二次是在公主府内,他手下的人去修缮王府水道时,他过去查看,驸马让他们一伙臭气熏天的人不要扰到公主;第三次是在公主府外,他刚巧看见驸马的马车过来,于是赶紧回避在街角,不敢上前冲撞。”李舒白听了,也不说什么,只问:“你信么?”“自然不信,钱关索这样钻营的商人,只要有机会,肯定要千方百计接近驸马的,怎么反而会躲在一边?”李舒白不置可否,又问:“他怎么解释对大理寺说谎?”“说是知道驸马出事了,正与他替防卫司买的马有关,又因为驸马曾批评过他的马,所以他怕祸及自己,于是就干脆说没见过了。”“听起来,好像也说得过去。”他说着,站起身说,“快午时了,回府吧。你让厨房将午膳安排在枕流榭。”黄梓瑕有点迟疑,又不敢开口。他的目光扫过她面容:“怎么?”“周子秦和我约好…今天中午要去那个…京城防卫司。”她硬着头皮对他说,如芒刺在背,心虚地画蛇添足,“顺便看看…有没有驸马那桩案子的线索。”李舒白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在她身上定了一瞬。连夏日正午的太阳都没能让她流汗,可他的一个眼神,却让她全身的汗都逼了出来,眼都不敢抬。幸好只是一瞬,李舒白便转过眼去,望着天空冷冷说道:“身为王府宦官,到处混饭。”她在心里默默流泪,心想,还不是因为…王爷您让我贫困潦倒吗?去衙门混饭也得有门路啊!“是…奴婢知罪,奴婢这就去回了周子秦…”“不必,免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还以为京城防卫司的饭有多好吃呢。”他丢下她转身就走,再不理她。感觉…自己没做错什么呀!黄梓瑕简直觉得自己太委屈了。她好歹为夔王府省了一顿饭呢,不知哪位大爷到底为什么甩脸色给她看。“崇古,想什么呀?”周子秦抢着给她的碗里夹了个蹄髈,眉飞色舞道:“你看这块蹄髈,半肥半瘦,刚好是猪蹄尖上两寸,整只猪蹄的精华所在就在这一块!能在这么多人中抢到蹄髈中最好的这一块,也就是我这样的人才了!”“这大夏天的…”居然还吃蹄髈,而且周子秦居然还要抢给她。她望着面前的条案,京城防卫司的伙食果然不错,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今天为了欢迎新加入的张行英,居然还上了烤乳猪。“不过话说回来,张二哥的骑术确实不错,今天才第一天,就能控马自如了,再过几天和自己那匹马混熟了,在防卫司就要数一数二啦!”周子秦压低声音和黄梓瑕讨论着之前训练的场景。黄梓瑕点头,还没吃上几口,京城防卫司一群人就排队过来敬酒了。“杨公公,上次那场击鞠,我们兄弟真是大开眼界了!”“是啊,神乎其技啊!佩服佩服!”“来来,杨公公,我敬您一杯!”“刘四哥,别和我抢啊!我先来的!杨公公,请~”黄梓瑕看着面前一堆等着自己喝酒的男人,正在无措,王蕴过来训斥道:“是不是球场上不是杨公公的对手,准备在酒桌上捞回来?杨公公大忙人一个,下午还要去查案子呢,你们要是把他灌倒了,看大理寺不找你们算账!”众人顿时肃然起敬:“咦,杨公公还会断案?”周子秦拍拍黄梓瑕的肩,比自己破了案还骄傲:“年初沸沸扬扬的京城四方案,上月琅琊王家两个婢女谋害夔王妃的案子,都是这位杨公公破的。”“哎呀!失敬,失敬!”一群头脑简单的大男人顿时震惊了,看着她的眼神满是崇敬,“不知这次又是什么大案要案,需要公公亲自出马?”“来,公公,为您的英雄事迹,咱再喝一杯…”“都给我滚!”王蕴笑骂,把一群人轰走,转而无奈地看着黄梓瑕,“对不住啊,防卫司一群粗人,没办法。”“哪里,这边很好。”让她想起自己当初在蜀郡时,搭档的那一群捕快也是这样,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喜欢哄闹一场,毫无心机的年轻人。黄梓瑕转而看向本该是今日主角的张行英。他脸上挂着笑,神情却一直飘忽,眼睛不知看向哪里。黄梓瑕坐下来,问他:“怎么啦,还是喜欢阿荻做的饭菜吧?”他赶紧摇头,说:“很好吃,很好吃…”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使劲塞了一只鸡腿在口中。黄梓瑕便也假作不知,端起碗一边吃着油腻的蹄髈,一边怀念夔王府的菜式。十一罗衣风动(一)夔王府的菜式,清淡素净,很适合夏天。枕流榭是适合夏日的居处。四面门窗俱开,三面风荷摇动,唯有一面连接着曲桥,通往岸上垂柳曲径。水风浅碧,暗香幽微,一室生凉。李舒白一人坐在案前,看着对面空空的那个位置,明明想忽略,却觉得越发碍眼。他沉默地示意旁边人将一切撤下,站起走到曲桥上。一枝开得正盛的荷花不胜此时的炎热日光,垂在他的面前,他闻到荷花幽凉的香,不由得对它注目许久。站在他身后的景毓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三个字——“第二次。”景毓不解地思忖着,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岸上有人疾奔而来,禀报说:“同昌公主府遣人来请杨崇古公公。”李舒白听到杨崇古三个字,才转头问:“什么事?”“回禀王爷,据说是公主府出了大事,同昌公主急病心悸,太医正在救治,但她还是命人先请杨崇古公公过去。”李舒白微微皱眉,便顺着曲桥往外走去,一边吩咐景毓:“备车。”“杨公公,王府的马车正在门口等您…”黄梓瑕诧异地抬头看防卫司进来通报的门房,愕然问:“马车?”“是。说是要带您赶紧去公主府。”吃顿饭都不安生,月俸倒是扣得那么严厉。这样的上司,能说是好上司么?黄梓瑕强颜欢笑,一杯酒告别了各位依依不舍的同仁们,匆匆忙忙跑到衙门外一看,果然夔王府的马车停在那儿。她赶紧轻叩车门,说:“王爷久等,奴婢该死。”里面一片静默,看来夔王是不准备理她了。